第1章 假面
这一年是熙和五年的春天,草原上的阿史那家族刚刚遭遇了一次重创。向来捉摸不定的羌戎骑兵遇上了更加神出鬼没的安亲王,被他麾下一个昭武将军率领千人队深入大漠,绕到了两军交战的后方,一举攻破了王庭。在外征战的可汗得了消息仓促回救,又被这位将军和安亲王联手设伏,王庭卫军损失惨重,几近一蹶不振。
这一战取得了北靖近五十年与羌戎作战最大的成果,捷报传回平都,熙和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立首功的昭武将军魏钧,封宣武侯,不日回京受赏。
酉正二刻,太阳刚刚落山,正是金沙桥下的月练街一天中最繁华的时刻,两个玄衣圆领的弱冠青年并肩走在街上。
“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先前给你送信的是谁?”略年轻一点那个好奇地左右张望。
“是东宫一位詹事派来的人,义父叮嘱过我,咱们这次回来定会遇上东宫或是睿王的人,怕咱们推拒不过,叫我别管是谁,使怎样的手段拉拢,只管照单全收,反正只在京城住几个月,等着秋天他老人家就找个借口把咱们召回边关,便应承什么也做不得数,叫咱们面子上不留把柄就成。”
魏钧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未尽的夕阳余晖伴着大团大团的红灯锦绣撞进视野,数不尽的风流妖娆触目,稍远一点金沙桥下水波轻晃,绯靡靡的丝竹之音漫漾,却叫他无端想起靖安城头恍如虎啸龙吟的号角。
曲正杰点头,啧啧感叹:“属下知道了,定会谨慎行事,不给王爷添麻烦。这位太子詹事消息倒是灵通,咱们中午才进城,现在可倒已经把人派到了咱们面前,倒是不知,他们准备在哪招待咱们?”
魏钧未及答话,迎面已经走来七八个穿着讲究的文士,为首那人早就等得焦灼,一见两人眼睛一亮,赶忙拱手迎上来,隔着一丈就朗声笑道:“侯爷,可叫卑职好等。”
魏钧加快脚步赶上去,和曲正杰一起抱拳,也笑着高声说:“有劳尊驾,魏某一介粗人初来乍到,未曾见识过都城繁华,竟在前一道街转花了眼,多绕了两刻才寻到尊介所说的醉月居,竟让大人久等,是魏某之过,稍后给刘大人敬酒赔罪。”
这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想他宣武侯带着一千人闯进浩瀚无边的茫茫大漠都能准确寻到羌戎王庭,区区几条街道怎么可能“转花眼”,不过是他行事谨慎,略花了点时间打听对方底细,才来迟罢了。
那位刘姓詹事忙又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谦逊不迭:“不敢当不敢当,我家殿下原说亲自来迎侯爷的,不巧宫里有点事耽搁了,是卑职派去的人不会办事,毛手毛脚的不懂给侯爷引路,连累侯爷多绕了冤枉路,该当卑职给侯爷赔罪。”
天知道他家主君为拉拢军方权贵花了多少心思,却多年来一直收效甚微。北靖的大小军侯虽多,可内部派系错综复杂,互相之间抱团严重,都作壁上观等着看东宫和睿王哪位能最终登上皇位,谁肯轻易站队,收起好处倒是毫不手软。唯一与自家殿下血缘亲近的安亲王一脉,又因为身份敏感坚持不朋不党,多年来死守边关难得回京一次,避嫌避得滑不溜手。
好容易现在有个宣武侯横空出世,眼看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虽然他挂着安亲王义子的名头,可谁也知道军中所谓义父义子之说不过是一种面子上好听的称呼罢了,实际不过是下属臣仆之流。这魏侯才二十五岁就建立如此不世功勋,怎么可能还愿意在安亲王手底寄人篱下,必是要自立门户的。此人原本的出身不过是个边城养马的农民,无根无基,定然不会拒绝自家主君给他的实惠。
刘詹事心里盘算妥当,口中讨巧的话连绵不绝,引着魏钧和曲正杰一路往金沙桥下行去。
这一带多是南方样式的园林,几人沿着一道曲曲折折的游廊走了小半里,精巧之处还未及细品,便见眼前一道宝瓶状的窄门出现在游廊尽头,刘詹事便站着让魏钧,魏钧也不跟他客气,当先侧身贴着青黛砖石出去,抬眼便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画舫停在水畔。
魏钧眯了眯眼,听见身后曲正杰满是惊叹意味的吸气声。
刘詹事落后几步,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底,笑意深了几分,态度越发谦逊,含着胸赶上去把魏曲两人引入画舫内坐定,回身一迭声招呼小厮拿酒上茶,又喊鸨母叫领上等的歌姬过来,其余跟来的众公子文士都陪坐在魏钧周围,殷勤地给他介绍桌上酒食与四处景致。
不一会儿刘詹事也过来在魏钧对面告罪入座,带着一点矜傲笑道:“到底是魏侯有福,瞧见没有,今天坐堂的可是锦韶姑娘,一曲琵琶可值千金,哪家王公贵介不曾当过锦韶姑娘的裙下臣,等闲难见一面的。”
说话间琵琶声已如裂帛般响起,画舫内谁也不再说话,各自闭着眼睛静静咂摸,魏钧也听了一阵,却分辨不出好坏只觉得激烈,暗想让这姑娘去拉弓倒定然很有前途,别人放一箭她能放三箭的,只是不知道拨惯了琵琶的纤纤玉手拉不拉得动弓弦,又想可惜小苏不在,不然倒是可以请教一首琴曲。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魏钧心思已不在听曲上,张望一周见左右在座者无不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手指在膝盖或小几上打着拍子,刘詹事亦是如此;细品桌上的酒水,虽芬芳扑鼻,入口却没多少酒味,更加觉得无聊。
一个嚣张的声音在画舫门外响起,拯救了快要坐不住了的宣武侯。
“呦,是谁说的锦韶姑娘伤了手指,今儿不出堂的?打量小爷我好哄,消遣爷们开心是吧?”
那声音嘎里嘎气,就像喉咙里塞了团软肉似的,能听出是个嗓音未定型的少年。
琵琶声戛然而止。
魏钧眉头一挑,没觉得被打扰冒犯,反而松了好大一口气,总算不用再装高雅人,有别的乐子找上门了。
画舫的鸨母忙掀帘子出去,忍气吞声地辩解了几句,就听见来人骂得越来越难听,最后直引到了她们招待的客人身上,喊着让“不懂尊卑的乡巴佬”出来。
刘詹事眼底闪过一丝阴沉之色,很快就换上了惶恐的表情,他手忙脚乱地起身,朝魏钧拱手:“侯爷恕罪,平都纨绔甚多,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冒犯到了东宫属官与侯爷面前,请侯爷安座片刻,卑职料理完这帮恶客再叫锦韶姑娘另奏一曲给侯爷赔罪。”
魏钧欣然点头,大度地说:“劳烦刘大人。”
锦韶姑娘蹙眉抱琴坐着,其余人都满脸忧色,天子脚下做这等生意,最怕的就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权贵,如果对方定要仗势欺人,谁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只有魏钧与曲正杰不当回事,竖着耳朵唯恐天下不乱地听外面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揣度来人的身份。
片刻之后,曲正杰听见了几个敏感的称呼,愕然抬头,对魏钧低声道:“是睿王……”
魏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微微凝重了一些。
门外的争执还在继续,刘詹事咬死“招待太子殿下的贵客,就算睿王本人来此也须遵守为臣的本分”,对面领头那位却好像是哪位侯府的公子,里外扣着尊卑不放,偏要叫刘詹事给他行礼,还逼着他让出画舫要把他的客人扫地出门,旁边鸨母早就不敢做声,窗纸上映出她不住打躬赔罪的身影。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从门帘侧面伸进来,扣在金环上的手指修长,轻轻一勾解开了挂住门帘的锁扣,帘子一掀现出一人身形。
那人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一顶镶着宝石的白玉冠在灯火下灿烂夺目,狭长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凤眼顾盼生辉,面庞莹润更盛白玉,俊美姣好竟叫人辨不出男女;腰上系着五色丝绦挂着双龙碧玉,水蓝色的锦袍拿金线绣着仙鹤祥云,脚上的牛皮靴镶了好些宝石,鞋尖是颗浑圆的金色珍珠。他偏不好好站着,一抬腿就蹬在了人家摆满酒菜的桌案上,踢翻了盘子和酒盅也不管,光看见他鞋上金珠光彩流溢,脚下汤汁伴着琥珀色的酒水沥沥啦啦淌了一船板。
魏钧抬目,心里暗道,嗬,好一个纨绔。
“孟二哥,哪个是你说的锦韶姑娘?”这位纨绔兴致盎然地说,嗓音竟比方才唱曲的歌姬还清亮。
他嘴上问着“锦韶姑娘”,抬眼扫了一圈把船中所有人都收进了眼底,最后落在了抱着琵琶不知所措的那一群歌姬身上。
船外的人见同伴已经进来,一个个忙着也要往里闯,最先开口那个声如鸭鸣的少年喊着“叫我来认”,刘詹事一个读书人阻拦不住,反被那位“孟二哥”往外带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竟落入了水中。
画舫内外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那群纨绔子弟一起哄然大笑,竟没一个人张罗救人,反倒都拍手嬉笑,有人喊道:“还不快去捞个月亮,款待你们爷的贵客?”
曲正杰再也忍耐不住,好歹有一餐之谊,现在河水还很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刘詹事在自己面前出事,连忙就要站起,却被魏钧一把按住。
他盯着对面那位纨绔,沉声道:“尊驾不怕闹出人命吗?”
那人却毫不在意,径自挑了个锦凳坐下,离魏钧隔着好几丈,头也不回地轻笑:“谁叫他不长眼在我面前张狂,合该受点教训。”
此时那鸭嗓少年和“孟二哥”,连同其余几个穿着考究的贵公子也已经闯了进来,各自占据一张桌案,把原来的客人都赶得挤作一团不敢做声,听他们高声说笑,命锦韶姑娘拣新鲜曲子奏给他们听。
好在画舫停泊的地方水位很浅,刘詹事刚在水中扑腾了两下脚就踩到了实地,仆人忙把他拉上来,船舱外传来了他悲愤交集的高呼:“你们仗势欺人如此,天理何在!”
那纨绔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说了声,“聒噪”,一面催促锦韶姑娘赶紧开始,给他弹一个《霸王卸甲》,并不顾对方为难的表情。
《霸王卸甲》是从西宁那边传过来,在军中流行的曲子,逼人家一个娇滴滴摆弄风月的欢场乐姬演奏军歌,可不是强人所难么。
就听角落里的男人再次开口,带着点冷淡的嘲讽:“尊驾要听《霸王卸甲》,何不亲自去军营里听个够,何必跑到红粉之乡扰人雅兴呢?”
那纨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魏钧一眼,目光在他脚下那双乌皮靴上停留了一瞬,嘲道:“我当是谁,又是个焚琴煮鹤的莽夫,竟还识得‘雅兴’二字。怎么东宫那位还不懂得什么叫自取其辱吗?你既有‘雅兴’,怎么不来亲自唱上一曲,让我见识见识?”
这话刻薄至极,竟是把堂堂军功封侯的武将当成了伶人戏子之流!
曲正杰不由大怒,拍案而起,“放肆,休得对我家侯爷无礼!”
这话出口旁人倒未怎样,那位浑身湿透不住打哆嗦的刘詹事倒是得了提醒,高声骂道:“你们一口一个‘尊卑’,究竟也不过是仗着祖荫无爵无职的纨绔!本官受你们欺辱倒也罢了,现有贵侯在此,你们岂敢以下犯上?”
他以为这话定能镇住这帮人的气焰,可谁想那鸭嗓少年听过后不但没什么惧怕,反而“哈”地轻嘲道:“什么侯爷,比得上我们世子尊贵?”
一片哄笑声中,只有那纨绔和魏钧本人脸色突变,两道目光穿过乱晃的灯烛和纷乱人群相碰,一个紧张一个慎重。
“什么侯爷?”
“哪家世子?”
纨绔身边的公子们没察觉同伴突然僵硬的身体,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还在嚣张地笑着。
“这位是朝廷新封的三等宣武侯……”
“连安亲王世子都不认识,还好意思说你是什么侯爷?别是冒牌的吧?”
……
曲正杰蓦然失声,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会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见到王爷的独子?
话说他们世子殿下,怎么长成了这么一副俊美文弱的样子?跟王爷都不怎么像的?
他偷偷瞟了魏钧一眼,发现自家将军的脸色也很难看。这算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虽然他对世子一伙人刚才那般做派很不以为然,可他与将军严格来讲都可算是王爷的家臣,那么这位世子亦是他们的少主人,就算对方再无礼,也不是他们有资格冲撞冒犯的。
魏钧当机立断,敛容起身就准备弯腰见礼,他虽然问心无愧,可毕竟算是嘲讽了对方一句,事已至此不能再叫对方抓住把柄,不过是个富贵乡里娇生惯养的纨绔,看在义父面子上他受一点委屈也没什么。
“臣……”
“都住口!”方谨初却早他一步开口,脸上骄矜之色一扫而空,反有种说不出的懊恼,他没敢再看魏钧和曲正杰两人的脸色,反而朝周围那一圈人低喝道:“都给我出去。”
魏钧刚低下头还没弯腰,闻声又停住了。
曲正杰突然发现,世子殿下不笑的时候,唇角线条竟如此锐利,他下颔微微抬起,威严的神情与王爷如出一辙。
果然那些人一起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再多话,连嘟嘟囔囔骂声不绝的刘詹事也闭了嘴,他们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对方的身份,都觉得尴尬至极。
半晌,一船人,连同其他客人和歌姬杂役之类都从前后两个门默不作声地往外溜,鸭嗓少年最后一个起身,出去之前还凑在方谨初耳边轻轻说了句:“好好管管你家这个奴才,连主人都敢顶撞,可要翻了天?”
方谨初偏头展颜一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悄声说:“放心,我省得。”
两人的声音并不算极小,至少魏钧和曲正杰都听得清楚,不免怒气又往上冲,心想他们王爷以亲王之尊,多年征战和普通的士兵们一起出生入死,就养出这么个玩意?
曲正杰差点就又忍不住要说话,被魏钧狠狠瞪了一眼,低声斥道:“你也出去!”
于是画舫内终于就剩下了方谨初和魏钧两个人。
片刻静默之后,魏钧暗想到底是王爷的亲儿子,自己须得先服个软道个歉,哄对方息怒再说,一个让宠坏的孩子而已,还能比羌戎人难应付不成。
他咳嗽一声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对面讷讷地飘过来一句:“说吧,你准备怎么罚我?”
哈?魏钧愣住了,这话从何说起?
就见那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在一地凌乱中垂头立着,满脸沮丧,方才嚣张的气焰早已彻底消失不见。
见他不说话,方谨初跺了跺脚,色厉内荏地叫嚷,话音带着委屈:“我爹来信说要派一位哥哥回来管教我,不就是你吗?我派了好几拨人去接你都说没遇上,谁知道你不声不响地跑到了这里,又不告诉我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
……魏钧继续发愣,这情况怎么跟他想象得不大一样?说好的“家臣”“奴才”呢?
他试探着说道:“世子殿下,臣……”
魏钧还没从自己的思路里出来,一开口唤的还是个以臣属自居的称呼,却被方谨初误以为对方还在生气说的是反话,霎时间脸色又是一变。
他咬了下嘴唇,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桌案后面走出来,站到了魏钧面前,朝着他规规矩矩地抱拳弯腰,行了个北靖贵族间弟弟正式拜见兄长的礼。
“惠宁方才出言不逊,冒犯兄长,给兄长赔罪。我年幼无知,兄长但有教导惠宁都愿意遵从,也愿领兄长责罚,但请兄长莫要告诉父亲。”
魏钧终于听懂了,原来绕了半天还是他家义父神通广大,远隔千里仅凭一封书信就能降伏自家这个骄纵任性的儿子。
……君不见他亲弟弟魏小草在他面前都没这么乖巧过!
魏小花是多么识情趣一人,既然领会了事件的精髓,对方又已经先他一步把台阶铺得这么光滑平坦,哪有不顺势而下的道理。
他连忙抢上几步双手握住方谨初的手,换上了醇厚的嗓音笑着说:“你叫惠宁是吗?一场误会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更加不至于惊动王爷。我刚刚态度也不好,你别介意。”
方谨初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脸:“阿钧哥哥,谢谢你,你真好。”
这是魏钧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就像有把小钩子往心上戳似的,不由失神了一瞬。
就见方谨初自自然然地携了他的手在旁边的矮塌上坐了,仰着脸跟他絮絮交待,眉眼含笑。
“我早就知道阿钧哥哥了,我爹家书里跟我提过好多次,一直遗憾没有见过,三月初听说你要回来,我和娘都很欢喜,娘亲自领人把皎月馆收拾出来准备给你住,什么都是现成的。你落脚在哪个客栈?还有没有别的随从?我叫人去拿你们的行李,一会儿你就直接跟我回家吧。皇伯父最近龙体欠安,我听赵侍郎说你正式封侯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估计五月之前都不用去面圣,正好彻底休息几日,让我带你好好在平都玩一玩放松一下,爹爹总夸你骑射厉害,我早就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教我。”
他说得温和又轻快,都没给魏钧说话的机会,满眼都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并且他绝口没提魏钧那点万众瞩目的功勋,话里话外都是幼弟思念兄长的温柔小意,于是魏钧忽然又动摇了刚才的认知,觉得这孩子说不定本性并没有多顽劣,只是这么多年一个人在王府深宅里孤孤单单地长大,没什么人教导罢了。他身份高贵,据说从小到大一直圣眷浓厚,是被熙和帝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着的,脾气骄傲一点又怎么了。
方谨初借着烛光偷偷打量魏钧的表情,看着对方拧起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紧绷的身躯也越来越放松,得意地笑了。
实在是他从小就被父母教育,一不可忤逆尊长,不守孝悌,二不可轻狂无礼,不尊重浴血奋战的将士,三不可倚仗出身,欺辱朝廷命官。这一下不小心把他爹定的三条规矩犯了个遍,虽然是事出有因,却也是板上钉钉的过失,让他爹娘知道有他受的,只好盼望能靠主动认错撒娇卖乖哄得这位干哥哥心软。今天出来身边跟的有娘的人,眼看瞒是不可能瞒得住了,好歹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罚得轻一点。
他正欲趁热打铁把对方彻底拉拢到自己这边,突然外面一阵高声喧哗,似乎有人跟守在门外的东宫属官起了争执,听声音却已经不再是孟二公子那帮人,反而耳熟得很,方谨初猛然起身,径直走了出去,魏钧也忙跟上。
就见门外几个穿蓝衫戴布巾明显是仆从之流打扮的少年,和东宫那群属官对峙着,曲正杰亦在其中,两边各自怒目而视,魏钧掀帘子出来的时候,正听见曲正杰一声斥骂:“放肆!若没有尔等口中粗俗下贱的军士,哪有你们在安乐窝里混吃等死的日子!你家主人往上数三代也不过是出身草莽,哪来的胆子在本将面前指手画脚!”
他站的方向很不巧,正正对着画舫门的方向,方谨初脑后恰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笼,又被前面一人挡住了半个身子,曲正杰的话说得太着急没仔细看,说完之后才看清对面的方谨初,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就听将军一声暴喝:“大胆!竟敢对世子殿下如此无礼,还不跪下!”
曲正杰自知理亏,一声不敢出就要跪地请罪,方谨初忙前冲两步握着他的手腕拉住他,曲正杰就感觉手上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竟叫他跪不下去。
方谨初先朝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回头向魏钧说:“阿钧哥哥莫怪曲校尉,他并不是冲我。”
曲正杰先为这纨绔手头的力气吓了一跳,闻言更加吃惊,怎么这才一柱香不到,眼前之人可倒连“阿钧哥哥”都喊上了?
说完这一句,方谨初松开曲正杰,转身又喝道:“站住!有胆子听你们主子教唆来欺辱我安王府的人,没胆子见我方谨初?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们怎样,只拿你们主子是问!”
慌得那几个正欲脚底抹油的小厮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连叫冤枉,说并不是有意冲撞世子殿下,原是以为东宫的人仗势欺人云云。
方谨初哼了一声,一摆袖子说了声“滚罢”,再不看那几人一眼,曲正杰望着他们狼狈而去的身影略感快意,却见当中有五六个人并未离开,而是缩手缩脚地站在了方谨初身后,大气不敢出,看样子竟然是他带来的下人。
这边方谨初又回身朝披着棉袍抖抖索索的刘詹事点了点头,语气淡漠地说道:“刘大人好走,不送。”
刘詹事张口欲言,却在对方冷淡的目光中失去了讲话的勇气,嘴唇抖了几下,默不作声地一拱手,低声说了句“下官告退”,就领着手下往岸上行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听方谨初突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回去查查都有谁知道你联络我义兄,又是谁鼓动你来这儿的,蠢货!”
刘詹事身体一僵,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像是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一样,又朝方谨初鞠了一躬才离去。后面魏钧霍然抬首,心中砰砰直跳,他终于反应过来,恐怕此事并不简单,他已落入旁人圈套。
想不到他家王爷的这位纨绔,居然会如此敏锐?
此时外人已经走了个干净,魏钧悬着心思,就想赶紧离开此地,却见方谨初并没着急迈步,而是又回身看向自己身后服侍的那一帮随从。
“刚刚管教你们的这位,是靖安军的曲校尉,这一位就是宣武侯。”他表情凝肃,眼神锐利。
几人早知道此番过失不小,谁也没敢辩解,一起跪下来向方谨初磕头,又朝曲正杰和魏钧磕了好几个头,然后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着主人处置。
“你们是不是听孟梁和陈隅他们挑拨,说不知道哪来的外乡军官和东宫属官联手欺辱我,赶着来护主的?”
几人纷纷抬头,都满眼惊喜之色,连称:“世子料事如神!否则小人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对靖安来的将军无礼!”
曲正杰这才明白怎么回事,长长出了口气,反倒起了给这几人求情的念头,反正只是个误会,他们忠心护主,言行过分一些也不算太大的错。
“回去都找荣公公领二十个板子,不是罚你们无礼,罚的是你们愚蠢!可心服?”
那几人齐齐叩首,连称:“小人甘愿受罚。”
曲正杰的话又咽了回去,心中反而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事,拿手下人出气?自己还成天和那帮邪门歪道称兄道弟,反过来倒怪手下人听人教唆是愚蠢?
不过世子到底也是为了自己严惩了贴身的仆从,他不能不领情,连忙抱拳道:“世子息怒,臣实在惶恐。”
方谨初笑了笑,径自挽住了他的手臂,懒懒地道:“什么世子,我知道你,你也是在我爹身边长大的,跟我半个兄弟也差不多,我只比你小了几个月,就不管你叫哥了,你可以叫我惠宁。”
他转身招呼魏钧跟上,又高声吩咐随从去拿魏钧两人的行李,领着他们离了画舫绕出这一带,马车已经等在桥头,轿厢上正挂着安亲王府的徽记,方谨初在车前站住,笑着让魏钧:“阿钧哥哥请。”
旁边随从跑着过来放好了凳子欲弯腰伺候,魏钧心中有事,不想在大街上推让耽搁,就没再跟他客气当先上了马车。方谨初又让曲正杰,不等对方开口谦让就拿“来者是客”先堵了他的嘴,自己最后上车,看见魏曲两人都坐到了车厢左侧,便也不往正面去坐,只在他们对面坐了。
马车辘辘地行驶起来,魏钧略一沉吟肃声问道:“惠宁,请问我们今日结交东宫属官,是否给王府惹了麻烦?”
曲正杰顿时大惊失色,瞠目不知所以然。
魏钧问完之后就微感后悔,他以为凭此人今夜作风,就算有什么不妥想必也不会对自己直接言明,说不定还要瞒着自己去找回场子什么的,可就见方谨初也随着他收敛了笑意,直截了当地回答:
“王府还好,你自己倒有点麻烦。阿钧哥哥一直在外面打仗,朝中之事可能有点不清楚。东宫乃是秦氏皇后所出,外戚之患一直为陛下所忌,虽然武威十七年秦氏先代家主也就是我舅舅病逝,秦家光芒不再,但陛下心里总是对东宫不能全然信任,或许会更加倾向我睿王堂兄。我娘亦出身秦氏,当年陛下令我爹娘结亲,又栽培我爹掌军,为的便是分化秦氏的兵权,所以我们父子虽然都更加倾向太子,可平时王府的人一般都会对东宫敬而远之,免得我皇伯父忌讳反而害了太子。今天你们见到的那两人一个是睿王的小舅子,一个是他母妃家的小子,都是平素跟我玩惯的。我表面上和睿王关系好一点,反而是帮了太子。”
魏钧和曲正杰这下子是真的震惊了,既没想到初次见面方谨初就对他们坦诚若此,也没料到本以为骄纵任性的小殿下会对政局了解至此。观他此刻态度自信中透着谨慎,哪还有刚刚纨绔作派的一点踪影?
“你为什么说王府没事,我却会有麻烦?”魏钧皱眉追问。
“因为外人不明白你和我家真正的关系,只会以为你此番封侯必要自立门户,皇伯父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你的立场影响不到他对王府的印象。可如果你被烙上了太子党的印迹,那么不管是睿王拉拢的那帮军侯,还是皇伯父本人,都会对你存有偏见。东宫的势力在朝而不在军,在文而不在武,现在什么实际的助力都给不了你,你很快就要独掌一军,带着这么个符号肯定没什么好处。我猜今天的事,十有八九是有人眼热你封侯太快来着。”
方谨初条理分明地说着,解释完之后又冲魏钧安抚地笑了笑,“不过阿钧哥哥放心,今天闹这么一场,外人应该不至于误会你被太子笼络成功。回头我找人悄悄同太子说一声,让他不要来扰你,等将来你当了镇抚使,再想择真龙而从也不迟。”
曲正杰终于明白过来,不禁用敬畏的眼光重新端详了方谨初一遍,此刻他才终于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养在中枢多年周旋于政局漩涡中的王世子,而不是刚才他误认为只懂寻欢作乐的草包。
却听魏钧又问:“我和你家是什么关系?”
这回惊讶的轮到了方谨初,他甚至一时都没明白对方话中所指,很是反应了一会才试探着说:“莫非我爹没同你谈过?”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平静地说:“因为出身的关系,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新皇登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染指边军一天。我爹再有五年就到花甲,你是他选定的继承人,未来靖安军的主人,与我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亲儿子相比,只怕他老人家对你还要更看重一些呢。他为你将来铺路所做的事情连我都知道不少,你说你和我家是什么关系?”
说完,他望着魏钧动容中夹着沉思的表情,忽而又天真地笑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从跟我爹来往的书信里猜的,究竟怎样还要以他老人家将来亲自跟你说的为准。不过有一点是没错的,你也好正杰也好,还有前阵子我见的苏家哥哥,我爹娘都叫我拿你们当自家兄长敬着的,尤其阿钧哥哥,我爹既然叫你喊他义父,那便更与旁人不同。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改天我必让孟二那帮人摆酒给你们赔罪,一会儿我娘如果要打我,你们可得给我求情。”
说正事呢!这孩子,怎么开始撒娇了!曲正杰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又觉得他讲话太夸张,安王妃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那不得当眼睛珠宠着,哪有为他跟将军两个外人惩罚独子的道理。
倒是魏钧终于摸到了这位世子的心思,敢情这一路讨巧卖乖,是怕今天这破事瞒得过远在边关的老父,瞒不过家中的亲娘,赶着到家之前可劲拽锅底下的柴火来着,不禁微笑:“放心,你喊我一声哥哥,我哪能叫你吃亏。”
说完他用膝盖撞了撞曲正杰,后者忙跟着说道:“世……惠宁兄弟别怕,王妃娘娘若问起来,我就说是外人算计将军,多亏你解围。”
方谨初大喜。
果然,他们一进王府,就有内监迎上来向他们行礼,然后对方谨初板着脸说:“世子殿下,王妃娘娘在晓善堂等着您,叫您和两位公子一起去见他。”
对方喊的是公子,而不是侯爷将军什么的,竟然真像方谨初所说,是拿他们当家人看待的。魏钧和曲正杰心里一热连忙还礼,方谨初却顾不得其他,拽着那位内监的袖子追问:“荣爷爷,我娘气消了吗?今夜的事她知道了多少?”
荣德甫弯了弯腰,皮笑肉不笑地答他:“殿下带去的人都回来了,您说王妃娘娘知道了多少?老奴也不知道娘娘还生不生气,反正老奴出来的时候,娘娘还沉着脸叫人准备家法呢。”
方谨初捂着脸一声哀嚎叫苦不迭,一伸手拉住了魏钧的袖子,哀哀切切地唤道:“哥哥救我,我娘要打我呢!”
魏钧吃软不吃硬,最受不了这一套,就算看出来这小孩有演戏的成分也撑不住,只感觉一身铁打的筋骨都让他这几声软语央求喊成了糖稀,赶紧反握住方谨初的手哄:“别怕,我们陪你进去,你都说了我们来者是客,看我们的面子你娘也不好当真打你的,便有什么责怪你只管推给我们就好。”一边说还一边推曲正杰,命他跟着解释。
荣德甫背过身去就开始偷笑,小主人不愧是养在御前的,这才第一次见面,还是刚狠狠得罪过的,居然这么会功夫就把对方哄成了这样。听说王爷这位养子还是以精细善谋不吃亏著称的,居然也挡不住小殿下的手段。
“跪下!”晓善堂里,秦妃穿着亲戚间见客的家常衣裳,端坐在屏风前面的太师椅上,风华绝代,粉面含威,身后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手持水火棍的军士。
曲正杰当场傻眼,这还动真格啊?
母亲动怒,方谨初不敢再混闹,松开魏钧的手笔直地跪在了大厅当中,魏钧和曲正杰慌忙一起跪下向安亲王妃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
方谨初的母亲面对魏曲二人倒是极为和颜悦色,虽未曾离座,却连声喊着荣德甫去扶两人起身,两人不等荣德甫伸手忙自行站起,秦妃又忙着叫他们入座,内造楠木扶手椅上镂空雕着山水人物,椅垫却没用罗绮之物,反而放着他们在靖安常用的蒲草圆垫。他们刚坐下就有丫鬟从后面绕出来给他们上茶,容貌品格与周身打扮都比在靖安见过的官家小姐还气派,两人忙道谢双手接过。
曲正杰借着喝茶的机会偷偷去看在大厅当中跪着的方谨初,略有些惊讶地发现,眼看责罚就在眼前,那人却反而不再是进门时候惊惶的模样,反而膝盖并拢腰身挺直跪得纹丝不动,双手贴在身侧规规矩矩地垂着视线,连向他俩求援的眼神都没给一个。若不是他那一身锦绣实在不像,简直就跟个最老实本分的太学书生似的。
他心里微微纳罕,这一夜已经见了那人太多面目,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秦妃没让儿子等多久,简单的寒暄之后,她连给魏钧和曲正杰的赏赐都没叫人取,直奔正题。
“阿钧,正杰,小儿顽劣,给你们添了麻烦,终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管教不严之过,请不要见怪。”
两人赶紧站起来躬身抱拳连称“不敢”,魏钧态度愈加恭敬,低眉敛目地说:“娘娘何必如此,小殿下谦逊知礼,稳重大度,今日原是臣等愚钝,未能尽早认出殿下身份,不过几句口角而已,论理是臣等狂妄无知先冲撞了殿下,殿下不怪罪臣已觉惶恐,请娘娘千万莫要再因为此事见责殿下,否则臣等实在无地自容。”
秦妃忍俊不禁,抬手示意他俩起身,“阿钧不用替我这孽障开脱,他平日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满平都恐怕只有你会用‘谦逊知礼、稳重大度’八个字评价他。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倒是一流,这是自己知道闯祸了故意给你灌迷魂汤,哄你给他解围罢了。”
说完,她转向儿子,眉毛一竖,叱道:“你可知错!”
方谨初立马诚惶诚恐地回答:“儿子知错,不该在外面惹事,更不该不敬义兄,言语辱及边军将士,请娘亲责罚。”
“你身为亲王之子和我秦氏的外孙,身沐天恩,不说勤勉上进,忠诚王事,起码也该立身端正。你天天在外面跟那起不三不四的野人鬼混我还没跟你计较,居然敢为一个歌妓之流当着众人的面和东宫僚臣大打出手,还敢让于国有功已经封侯的义兄给你唱曲,再不管教,可不纵得你无法无天!”
王妃震怒,晓善堂上下顿时人人噤若寒蝉。方谨初也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再继续认错。他知道母亲虽然素来温柔和婉,可到底是出身将门,又被兄长和丈夫捧在手心养到了今日,她不动怒则已,一旦认真连他父亲也阻拦不了的。
偏偏有些事情他无法让母亲知晓,只盼望豁出去挨一顿重罚,让娘把这口气出了就算了。
曲正杰心中想着这一路见闻和刚才答应方谨初的事,求情的话到嘴边好几次也没敢吐出口,挣扎了半天无奈地屈服在了秦妃的威仪之下。魏钧却暗暗皱眉,他听出了一点端倪,王妃朝儿子发这么大火并非仅仅为了今夜那点误会,只怕是另有缘由恰赶在今夜爆发罢了。
“你还有何话说?”秦妃等了片刻继续喝问。
方谨初深深吸了口气,朝母亲俯下身子,额头放在手背上:“儿子无话可说,请娘亲重罚。”
“好!”秦妃在扶手上击了一掌,“来人,把世子带出去,重打……”
“娘娘!”魏钧突然站起,走到方谨初身边,一撩衣摆面向秦妃也跪了下来,“求娘娘息怒!”
曲正杰终于逮到机会,忙着也起身抢上跟着跪下,毫不犹豫地大声说:“王妃娘娘息怒!世子殿下人品贵重,处事公正宽和,臣内心敬服不已,今夜的事本就纯属误会,请您千万不要苛责殿下!殿下千金之躯,怎受得起棍棒捶楚,就算要罚,也求您从轻处置!”
他说得情真意切,方谨初却微微叹息,如果他娘能让这么两句话就劝动,那也不是北靖内外命妇无人敢惹、连贵妃都绕着走的秦妃娘娘了。
果然就听母亲在上座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你们不用替他求情,他仗着宫里的陛下和娘娘们宠爱,没有规矩已经不是一两天,你们初来乍到,光看他模样可怜,不晓得他给我闯了多少祸,可莫跟着旁人一起惯他!还不快动手!”
最后一声是冲着在后面踌躇不敢动手的军士,安亲王素以军规治府,放在王妃身边的都是军中的高手,几人体贴上意知道王妃在气头上,如果就这么把她儿子打了回头还得她自己后悔心疼,本想拖时间让小殿下撒一撒娇哄得王妃心软,可谁知素来心思玲珑的小殿下今天却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眼看拖不过去,幸好又有宣武侯和曲校尉勉力求情,一口气还没松下,就被自家性格刚强的女主人又催了一次,只好互相对视一眼磨磨蹭蹭地往出走。
“且慢!”就见魏钧居然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闪身直接挡在了方谨初前面,伸手拦住那几个军士,又说了一次:“请娘娘息怒,别罚殿下!”
秦妃微微蹙眉,昂了昂下巴,表情带了一点愠怒,说话却仍然客客气气。
“我方才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我自教训不成器的儿子,阿钧为何定要阻拦?你我虽是初次见面,可你身为王爷的义子,便也是惠宁的兄长,他父亲不在身边,正要你这做哥哥的替你义父和我从严管教,免得叫人说我慈母败儿,岂能反其道而行,仔细助长了这小子的气焰!”
方谨初在魏钧后面悄悄伸手拽了拽他的下摆,用极低的声音说:“算了吧,没关系的。”
魏钧耳中听得分明,却置若罔闻,反而再次冲着秦妃跪了下来。
“义母大人,”他顺着对方的话音换了称呼,“魏钧原本出身草莽,蒙王爷青眼许以父子之名,一路养育提携方有今日,自当时刻谨记身份,岂敢自命不凡在您面前轻狂。您教育惠宁本来不是阿钧所敢置喙,但请您顾惜我毕竟千里投奔义母大人来此,若第一日就因为我打伤了惠宁,不说您心疼,传扬出去却叫我如何在王府立足!请义母三思!”
秦妃顿时语塞,开始犹豫起来。
方谨初在后面听得大喜过望,暗暗在心中喝了声彩,想着他这个便宜哥哥还真没白得个冷静善谋的名声,这才说了几句话,居然就能这么准确地看出他母亲喜欢大包大揽又爱护短,发现直接替他求情的路走不通,就想到对他母亲动之以情反拿自己的身份示弱,果然立见成效。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觉得有点愧疚,他自知见到对方之后,口中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带着明确的目的。他养在皇家,演戏变脸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内心深处并未真的把他这个“穷养马的”干哥哥很当回事,直到此刻被此人周全地护在身后,才真的感觉到触动。
“你这话倒也有理……”秦妃迟疑,“可如果就这么轻饶了他,他日后得寸进尺却还有谁辖制得了。”
“义母大人,”魏钧挺直身子昂着头说,拿出最恳切的态度,“您爱之深责之切,害怕惠宁没有被王爷看着长大,会受人教唆移了性情,有时关心则乱不免待他过严,其实据我冷眼旁观,惠宁的品性真的很好。今夜之事若要追根究底,原是我不够谨慎着了旁人的算计,辜负了临行前义父叫我万不可轻涉两宫之争的嘱托,反而是惠宁他处事妥帖,替我扫平了后患不说,对我的态度更加无懈可击。他既有如此机敏心思,又岂会当真惹下不可挽回的乱子。所以阿钧宁可顶撞义母,也要坚持请义母收回成命,如果义母定要责罚,请您先罚我鲁莽无知吧!”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向秦妃俯首,和方谨初一样抵着手背,眼神却瞟向了身后,正和偷偷抬头往前张望的方谨初对上了。
方谨初脸上一红,当他听见对方说出“无懈可击”四字,就知道那点自以为是的小心思从头到尾就没瞒过人家,更加觉得羞愧。
他既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秦妃自然没法再坚持要揍儿子,兼之也觉得他说的有理,只好一声长叹,揉着眉头说:“罢了,阿钧,正杰,你们起来吧,别跪着了,可别让旁人以为我苛待了王爷的养子和心腹爱将。阿钧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虽原本的出身不高,但论起才干胜过我养的这纨绔十倍。惠宁从小身边乱七八糟的玩伴不少,若要论言传身教的楷模却着实难寻,他二堂兄又生来就体弱习不得武,他就只是面子上恭敬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我现在年岁渐长精力不济,他在外面一切言行我未必能尽知的,此番你回来,可千万替我多扳一扳他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性子,但有什么不妥,你就只管拿兄长的身份教训他,他若敢不听,你就回来告诉我,我再治他!”
说完,她又看向仍然老实跪着的方谨初,喝道:“起来罢!还跪着做什么!”
方谨初忙一挺后腰站了起来,脸上已换了轻松嬉笑的表情,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扑到了亲娘身上,攀着母亲的肩膀用鼻音说:“娘亲,惠宁真的知道错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回头长了皱纹爹该怪儿子不孝顺了。您放心,我在家里一定什么都听您的话,出门带的人也都是您给儿子挑的,哪敢违拗您的心意。今天远客到来,您就给儿子留点面子饶了儿子这顿板子吧,回头儿子把功课加倍,保证好好用功不让您失望!”
秦妃仍板着脸,双肩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强作严厉地骂他:“多大的人,还跟个皮猴似的!若不是看你义兄面子,我可再不饶你!还不好好给人家道个歉,谢谢人家不计前嫌对你处处维护?”
魏钧听见话又拐到了自己身上,刚刚坐回去又忙站起来说“不敢,多谢义母体谅”,方谨初从母亲怀里起身,认认真真地望了对方一眼,然后略往外走了一步,微微低头今夜第三次向义兄道歉,比之前哪一次都真诚。
“惠宁今日失礼在先,存心算计兄长在后,多谢兄长宽宏大量不计较,没有当面揭穿我,还在母亲面前如约为我求情,惠宁实在感激愧疚。今后惠宁再不敢在兄长面前投机取巧,请兄长允许我跟随左右时时请教。”
这一下又在魏钧意料之外,他没想到方谨初居然真敢在他娘面前坦承自己背地里动的那点小心思,还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其实在他看来,那点子小算计实在无伤大雅,以方谨初养尊处优的身份,能够在面子上对自己尊重礼遇,就已是很了不起的心性了,总不可能真的要求人家初次见面就对自己掏心掏肺毫不矫饰。
他不知道该评价义父义母教子严格,还是方谨初本人心地过于坦荡容不得一点弄虚作假。此时不是详细说话的场合,他忙踏上几步,当真像哥哥一样替他理了理刚刚在母亲身上磨蹭弄乱的衣带,然后伸出一只手与他相握,再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用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方谨初就这样落入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惠宁,别怕,你很好,既然你不嫌弃认了我这个哥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与你一同承担,我保护你。”
方谨初安静地把下巴靠在魏钧的肩上,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轻声应道:“好。”
秦妃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表情又舒展了几分,听了听外面的更漏,已经亥正了,就挥手命人把早准备好的表礼赏赐拿进来与了魏曲二人,叫
他们安心住下,说早吩咐针线上的给他们准备了春夏两季的衣裳各八套,还有一应日常杂物,都按与惠宁一模一样的分例准备的;又说他们带来的亲兵已经交给外院的总管安顿,另给他们派了屋里伺候的内侍与婢女各八名,和专管出门的马夫小厮,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下人,或者直接说与方谨初,那小子成天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倒比谁都精;还说在外面若碰上不长眼的,别管是谁都不必客气,只管报安王府的名号就是,除了宫里不必忌惮任何一家权贵。
她说一句,魏钧和曲正杰就恭恭敬敬地应一句,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秦妃略微点头,伸手指了荣德甫让他带两人去皎月馆安歇,方谨初抢上一步,笑道:“娘,挺晚了,让荣爷爷伺候您回去安歇吧,我带兄长和正杰他们过去就行,我们还有些话要说呢。”
秦妃允了,又瞪他一眼,叫他适可而止不许扰了远客休息,方谨初嚷了句“我哪有那么没分寸”,跑过去又搂住他娘磨蹭半天,直到把亲娘哄得重新舒展了眉目,才悄悄给荣德甫使眼色,命他服侍母亲回去。
三个晚辈一起行礼送秦妃离开,连同她带来的人也都走了个干净,方谨初长长呼出一口大气,按着胸口心有余悸,转头朝两人笑道:“走吧,我领你们过去。”
他当先往出走,领着两人从晓善堂侧门出去,又在门口吩咐下人通知厨上送三份宵夜去皎月馆,还一脸歉意地说他们在外面酒菜本来就没怎么入口,又为自己的事闹了大半夜,知道他们军中之人胃口都极好,想吃什么如果怕麻烦府里,他可以遣人去外面买。
曲正杰直到此刻才松懈下来,望了一眼将军的脸色,忍不住问道:“惠宁,你虽然看起来骄纵,可其实做事周全缜密得很,对王妃娘娘也体贴孝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妃非要罚你不可?”
魏钧微微皱眉,沉声说:“正杰住口。惠宁你不用理他,这小子就是话多。”
方谨初笑容浅淡,盯了自己靴子尖上那颗沾了一点汤污的金色珍珠片刻,抬头朝魏钧笑道:“还没谢谢大哥足智多谋,你是第一个成功从我娘手底下把我救出来的,原先我娘动怒打我的时候,连皇伯父都无计可施呢。”
魏钧哈哈一乐,拍了拍他后背,揽上他肩膀毫不谦虚地说:“那可不,你这才多大点事,跟闹着玩似的。我在靖安瞎折腾的时候那才叫天怒人怨,都跟你爹斗争出经验了。不是我说,你也太老实,父母长辈该孝顺的时候孝顺,该瞒也得瞒,咋能啥都让他们知道啊。下次再有什么事瞒不住你娘,就派人悄悄去找我,保管在惊动她老人家之前给你摆平。”
曲正杰跟在后面当即就喷了,哭笑不得地插话:“将军您可收敛点吧,你刚答应王妃娘娘帮她管着点儿世子,回头反让你把世子带坏了,回去王爷若问,卑职可不帮你说瞎话。”
方谨初也笑得不行,魏钧却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咱们世子都这么出色了,哪用得着我画蛇添足,我就是来帮咱们世子撑腰的,免得让人家觉得王爷不在,就能随意欺负咱们世子。”
他经过这一夜耳闻目睹,早就看出方谨初的处境只怕并不如先前听说,和他表露出来的那么高枕无忧。秦妃与薨逝的皇后是堂姐妹,方才她先说“秦氏外孙”,又特意提了“二堂兄”,其中用意不言而喻。只怕这小子并没把路上交代给他们的那点谋算和自家亲娘提过,光知道拿骄狂无礼的做派分散他娘注意力,哪怕不小心玩脱了把他娘惹恼,眼看就要棍棒加身也绝口不提政局一个字。他在边关这么些年,替王爷收了那么多家书,也从来没听王爷发愁过眼下错综复杂的朝局,他本以为是王爷算无遗策,现在却开始隐约有了别的猜想。
天知道这小子顶着个纨绔的名声,背地里替王府和靖安军扛了多少政治压力,真是挺不容易的。
魏钧觉得有点心疼,又有那么一些大而化之的豪气。世子到底年轻,从小在权力窝里长大,心性虽好眼界却不开阔,不知道有的事只是因为身在局中才觉得难办,不懂一力破百巧的道理。现在他眼看就要独掌一军,等他站稳脚跟,再加上王爷自己的靖安嫡系,都可以做世子的后盾,别管哪个皇帝继位,谁又敢轻易欺负了他去。
耳旁听见世子清脆的笑声:“那可谢谢大哥了。”
那声音较先前更多了一腔诚挚,魏钧突然在心里生出踌躇满志的感觉,竟与刚接到封侯诏书时的心情有些类似。
说话间皎月馆已走到,这处院子离晓善堂不太远,修缮得朴拙大气,外院的管家带着此间男女仆人,还有魏钧和曲正杰带回来的亲兵一起等在门口,见到他们纷纷行礼。
方谨初负手停步叫了起,命管家把从靖安来的军士们带去休息,留府上的仆役伺候就行,那几个亲兵口中答了“遵命”,却都看魏钧的脸色没动,魏钧忙道:“还不快去!以后世子的吩咐就是军令,你们都务必遵从,不管我在不在。”
几人穿过中堂和正屋一直走到内室,围着一张圆桌不分宾主地坐定,自有屋里伺候的婢女来上茶。方谨初招手把另一位等着的管事唤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一个匣子,那人退下之后又换了另一人上来俯首帖耳地等着。
方谨初把匣子推过去给魏钧:“大哥,这个你收好,里面有一面木牌,平时要用什么钱物只管跟账房支取。还有一张通济布庄的票据,他们收着我三千贯钱,并没走府上的公账,只认单据不认人的,非常安全,我知道大哥不缺,是惠宁的一点心意,以备不时之需。那折页上写的是王府各处主要管事的名单,我若一时三刻不在大哥要办事就直接吩咐他们。你刚刚封侯,免不了有许多人情应酬,有人送礼你就直接收下,回礼有王府出面不必操心,宴请之类也可以看心情答不答应,这是回事处的孙管事,你收他在身边做个随从,可以帮你处理点杂事,若嫌他粗笨碍眼直接找我也行。”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给曲正杰听直了眼,这才意识到他与将军先前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本来只打算上王府拜见王妃母子,礼数尽到就算了,反正将军已有爵位,可以暂时赁屋应付几日,朝廷自会安排官宅。结果刚一回来就遇上了世子,还盛情难却直接住进了王府,一开始觉得叨扰别扭,现在才明白世子殿下其实给他们省了老大的麻烦,早就把一切都打点好了,让他们什么心都不用操,否则就靠他与将军两个人,光日常礼尚往来就够头疼的。
方谨初说完后,没等魏钧和曲正杰道谢,径自转头又问孙管事:“白天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
孙管事恭敬地回答:“是,给郑王爷和淑妃娘娘的贺礼都按殿下的吩咐办好了,另外两家的礼单也拟了出来,王妃娘娘过目说没什么不妥,看殿下还有没有添减。殿下吩咐把最近十日的应酬都推了,奴已经照办,旁人倒是都没说什么,只有华歆殿下不依,说七日后就是您的生辰,她早半年就在清凤居定了场子,说什么都不让您拒绝。”
方谨初苦笑摆了摆手,“没事,那就这样吧,跟我皇姐说我必去。还有咱家在奉县的田地被踏坏、佃户被撞伤的事查到是谁做的了吗?我叫你拿府里的名帖扭送凶徒去京兆府,可办了?”
“这……”孙管事有些迟疑,方谨初已知其意,催道:“不妨事,大哥不是外人,说!”
“是姜家的两个公子去云山跑马路过,奴不敢自作主张……”
方谨初脸色微沉,曲正杰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太子妃的娘家,只以为田地无缘无故被毁还伤了人世子定要发怒,却见他竟似颇有顾忌,皱眉迟疑了一会儿才强压着火气吩咐:“算了,别管姜家了,回头我见着二堂兄再说。你找人答复完我皇姐,就把别的事都交割给同僚,在我大哥回靖安之前只管服侍他一人就好,旁的都不用操心,也不用专门来见我。”
孙管事连忙应喏,又跪地磕头向魏钧和曲正杰重新见礼,起身后垂手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三个人在屋里。
方谨初就冲魏钧展颜一笑:“久等。琐事太多,大哥听烦了吧。”
魏钧微一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府里的庶务竟是你在管着?”
方谨初哈哈一乐,“你这话说的,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我不管谁管,我都这么大了,总不成天天劳动我娘操心。”
魏钧点头,没做什么评论,又换了个话题:“路上听你说,你已经先前见过了苏芩芳?”
方谨初笑意微敛,倒茶的手停顿了片刻,方继续倾斜铜壶满满倒了一杯,一滴都没溢出来。
曲正杰顿时想起在船上的时候被他一只手拽住跪不下去的情景,插嘴道:“噫,你手劲可真不小。”
方谨初笑笑,把手拢进袖子里抬头望向魏钧,平静地回答:“见过。很抱歉,李将军的事睿王插手了,我最后没帮上什么忙。”
“那小子现在在哪?”
“抱歉,没我爹的允许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苏哥现在的处境虽然确实要冒不少风险,但并无生死之忧。李家嫂嫂在他走之后诊出了身孕,我娘把她接来了王府住着,一直深居简出,明天你们可以去她院子见她。”
魏钧有些失望,心不在焉地道了句多谢,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方谨初见了,忽然又神秘地笑了笑,补充道:“大哥不必太担心,据我猜想,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你们会再次见面呢。”
魏钧眼中精光一闪,嘴唇动了动想问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说话间先前管厨房要的宵夜已经送了上来,是三大碗骨汤炖的面,上面码着一层厚厚实实的肉块,还怕他们不够吃,又加了一叠肉饼与几道佐餐小菜。
三人撑到现在都很饿了,当即谁也不再说话,埋头一顿大嚼,吃完后方谨初略坐了会便起身告辞,魏曲二人把他送到院门口停步,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