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 章 凝残月
“太子妃本就一直心郁气结,长此以往,必影响寿数。前些日子的生产又十分凶险,身子的虚亏还没补回来一半,本就经不起劳累,也经不起大悲大喜,老臣嘱咐过,凡事要顺着太子妃的心意来,而今哎!”
“严老,她还能醒来吗?”
“回太子殿下,老臣没有把握,还要看太子妃想不想醒来,愿不愿意醒来。”
“夏儿,母亲在这里,你看看母亲啊。”
“祖母,母亲,姑姑怎么一直睡着?”
“湛儿,姑姑睡着了,你快将姑姑喊起来。”
“姑姑,起来啦!懿安哭了,她很想你,姑姑,湛儿也很想你。”
“夏夏,文颖和苩姐姐来信了,你还不醒来,我该如何给她们回信?我与王爷都很担心你。”
“女施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有人生就会有人死,不可过分执着于此死生无穷,生死相左,方为世间平衡”
“女施主忘记老衲的话了,恩怨本由心”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我的耳边响着无数人的呼喊和仿佛永不停歇的佛语,他们都想要我醒来,当我被迫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笑了,有的人笑着哭,有的人哭着笑,可是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亦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焉瑾坐在我面前,拿着一碗汤药,他舀起一勺递到我的唇边,我偏了偏头躲开他,没有张口。
母亲见状接过药碗,唇瓣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母亲喂过来的东西我吃了,可我却全部吐了出去。
母亲的泪落了下来,嫂嫂在旁给母亲拭泪,思忠被他们放到我的床里侧,小小一只坐在我的腿边,眨着大眼睛看着我,他好似也在念叨着什么,他们都在说着话,可我什么都听不清。
偶尔我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分不清谁是谁,眼前只有一道道的白光,那光刺得我浑身都在疼,可是我又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里在疼。
“夏夏,焉珂死了,方暖也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很累是不是?累了就歇一歇,可是不要歇太久好不好?我们都在等你呢,你的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还有思忠和懿安,还有瑄怡,还有文颖和侯苩,还有我,你写过的:‘现世无憾’,你的遗憾是什么呢?你还没有同我说过。”
愿梦不成真,现世无憾!
倏地那些白光消失了,我的眼前瞬间清晰。
焉理坐在床边,他的双手正捧着我的脸,他的眼睛是那样深情。
我嘶哑着声音、弱弱地唤了一声“焉理?”
焉理眼中盈盈一闪,随即笑着应了,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起来,与此同时,还在屋内的丫鬟纷纷低头跪在地上,母亲、嫂嫂和菀芷面面相觑,最后悄悄地带着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我哭了许久,哭到眼泪干涸,哭到实在没了力气,我才渐渐止住哭声。
焉理一直那样耐心地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
我从他的怀里起身,他忙去端了一碗水给我,我喝了两口,他又端来一碗参汤,耐心地一勺一勺喂我喝完,而后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神情微囧地看向我。
我等着他喂我,可他却将碗递到自己唇边,率先喝了一口,而后痛苦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眉头眼睛都快皱在了一起,喝完他吐了一下舌头,叹了一句:“嗯,真苦。”
看见他的样子,我没忍住“噗”地轻笑一声。
焉理见我笑了,唇边也挂上了笑,自言自语般说着:“可是太医说了,这药不喝不行。”
而后又故意一挑眉,对我说:“不然这样,你喝完我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什么奖励?
我没有说话,只是挑起眼皮看向他,他笑着:“喝完才行。”
我点了点头。
他用勺子舀起来,一口一口喂给我,我若是皱了眉头,他便从桌上拿起一块糖糕或者酸梅喂给我,就这样我喝完了这碗药。
“什么奖励?”太久不说话,我的嗓音粗哑难听。
焉理浑不在意,他笑着说:“在外面,我带你去看。”
焉理扶着我坐在床边,给我的脚上套上两层厚厚的袜子,我以为他会给我穿鞋,可是他没有。
太子府的寝屋内很早就燃起了地龙,屋内气温暖和,我只穿着中衣,这样面对他我有些不好意思。
可我也没有动作。
焉理拿过来一件被烘得暖暖的狐裘大氅,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而后打横抱起我,向屋外走去。
屋门一开,我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过一场雪,母亲等人站在廊下,看见我二人出来均是一愣,丫鬟奴仆又是齐齐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看我们一眼。
好在这院子里没有外人,我亦没看见焉瑾和瑄怡,我心中蓦地有些庆幸。
抬眼看出去,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知夏阁外的池塘早已结了冰,本是光秃秃的一片,可现在那冰面上,是一朵朵冰或雪雕成的莲花,池塘中间还立着一个雪人,那雪人被刻出来大大的眼睛,正咧嘴笑着,手中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
焉理抱着我走到池塘边,我才看清那雪人手中端着一个雪做的碗,碗中放着的,竟是真的红彤彤的山楂羹,只是已经被冻住了,与那雪碗合为一体。
焉理笑着问我:“怎么样,像不像?现在想不想吃一碗山楂羹?”
我抬手锤了一下焉理的胸口,可我的胳膊被包裹在大氅里,我现在的力气也很小,所以打他这一下直如隔靴搔痒一般,焉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同我说:“夏夏你看,这世间多美啊,有那么多好看的景物,那么多好吃的食物,还有很多惦记着你的人,这世间其实很好。”
我在他的怀中弱弱应了一声。
原来我昏迷的第五日,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找上门,对着我念了一段佛语,我才睁开眼睛,可我醒来后不发一言,直到三日后焉理来了,我才清醒过来。
我与焉理就这样相处了两日,夜里母亲与嫂嫂轮流陪着我,焉理夜里会回宫中,白日里焉理会有一半的时间来陪我,其余的时间他要进宫侍疾。
瑄怡与焉瑾没有来过,瑄怡应是住回了荣国公府,焉瑾住在宫里。
十二月二十二日,母亲正喂我吃东西,焉瑾与焉理一起走进了知夏阁。
焉理每次这样来太子府,焉瑾定是知道的,他怎么会容忍他的太子妃与别的男人如此亲密呢?他这次来是要问罪的吗?他想要如何处置我们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焉理,焉理竟然冲我笑了笑,我又看向焉瑾,焉瑾的神色亦是温和的,可我还是怕得要命。
焉瑾一进来,母亲嫂嫂等人早已起身行礼,焉瑾向她们摆摆手,很自然地在我的床边坐下,看着我关切问道:“好些了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又问:“还在生孤的气吗?”
“夏夏不敢。”我低眉颔首。
焉瑾右手捧住我的脸,让我抬起头来看向他,我看见他的眼中有微弱的光在闪动,可是那不是我所追寻的那抹光了。
焉瑾柔声开口:“夏夏,孤错了,你别再生孤的气了,好不好?”
这句话我听过太多次了,令我厌烦,我神色变冷,问道:“殿下只会说‘孤错了’,是不是哪日殿下杀我全家,亲口赐死我,我能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孤错了’?”
屋内的人听了我的话,除了焉理齐齐跪了下去,母亲张了张口想要说话,焉瑾一声轻呵:“孤不会!”
焉瑾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可我不会再信了。
我的眼中又有了泪,我盯着焉瑾,乞求道:“殿下,我们和离吧或者,殿下休了我吧。”
焉瑾仿佛被冻住般一动不动,他盯着我,眸中是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懊悔,他说:“夏夏,孤错了,方暖的事是文彬求的情,孤便默许了。”
我不住地摇头,泪珠随着动作不住地坠落,我说着:“殿下,不是这一件事,不止这一件事”
屋内一片死寂,过了片刻,焉瑾问道:“你我和离,你难道想嫁给四哥做妾?”
我没有想到焉瑾会问得这么直白,我不曾想过我和焉理的关系,我甚至不曾想过自己对焉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我心底里知道,我不会去破坏焉理与瑄怡的,我亦不会去给焉理做妾。
我摇了摇头,想要说的话还未出口,焉理在旁笑着说了句:“太子殿下实在是说笑了。”
焉瑾好似这时才想起屋中还有其他人一样,转头看向焉理,焉理低头叹了一口气,问道:“能不能让我和夏夏单独说几句话?”
屋内的人很快走光了,焉理在我的身边坐下,唇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他问我:“夏夏,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顿了几息,他又补充道:“我是说以前。”
焉理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的泪再次如断了弦的琴音般颗颗滚落,我没有答,而是问他:“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回答我:“见到你的第一眼。”
听见这句话,我呜呜哭出声来,我的泪越擦越多,可他还是耐心地擦着,他又问道:“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哽咽着回答他:“及笄那日,簪子上的字。”
焉理拍了拍我的头,而后轻柔地将我搂在怀中,哄了又哄。
待我不再大哭,他开口道:“那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于是边哭着,边将我上一世如何家破人亡,如何被赐死一一都与焉理说了。
焉理听后沉默许久,最后他说:“夏夏,这些事情我是不知道的,而他,也不知道。”
焉理在帮焉瑾说话?
我抬眼看向他,焉理继续说着:“现在的他是爱你的,比你我想象中的还要爱你,不然他不会在你不喝药的时候,去求我来陪你,身为太子,他能容忍你我之间如此,于他来说已经很难了。”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疑心我们,他会害死你,他也会因此而疑心闻家。”
“他不会,夏夏,他他说过相信我们。”
“你为何要帮他说话?为何要帮他?”我再次忍不住大哭起来,我心中委屈,亦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难以排解。
“夏夏,我没有帮他说话,只是只是我们心中都太苦了,也许我们都做了错的选择,可是我们都无法回头了。”说到这里,焉理的声音也已发颤,他的眼中也有了泪光。
焉理再也没有来过太子府,我与焉瑾竟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喂我喝药、拥着我共眠。
知夏阁的人各个口风很紧,郑阡曾派人来打探过昭王爷来知夏阁的那几日做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打听到。
十二月二十五日,总算有了个好消息,依依生产,母子平安。
唯一不算好的是,邵家老家在邵钟棠升官时就来了不少人,云棠也跟着来了,依依现在不是郡主了,于是依依生产之后,邵钟棠纳了云棠,并且是以平妻的身份求娶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宫中传旨,圣上召我入宫。
于是一大早我便带着菀芷进了宫。
圣上果真醒了,他竟然拉过我的手,对我说:“夏儿,好好待瑾儿。”
我点了点头,回应着他。
圣上又与我讲起了焉瑾和焉理小时候的事情,讲他们是多么的聪慧,是他最骄傲的两个儿子,又同我说皇子们小时候的趣事,还说焉瑾七八岁的时候落水差点淹死,还是焉理给他救上来的,后面又改成了是焉珂救他上来的,圣上把许多事情说得颠三倒四的,我这才明白,圣上此时也许只是回光返照。
我在宫中待了一整日,焉瑾与焉理一直都在,皇后娘娘与圣上的妃子们也轮流来过,剩下那些品级稍低的,便没有让进门了。
期间圣上又昏迷了过去,一直到黄昏时分,圣上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大喊着:“凝儿!凝儿!”
我与焉瑾、焉理都凑上前去,圣上的手向我的方向伸来,我忙递过手去,试探着唤了一声“父皇?”
圣上一把将我的手抓住,他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我拉向他的身边,他还在喊着:“凝儿!”
我不知这凝儿是谁,我说了句:“父皇,我是夏夏。”
圣上充耳不闻,他另一只手又向焉理伸了过去,焉理也将手递过去,圣上抓住焉理的手后忽地笑了,那笑竟然像个青涩的少年。
他唇角挂着笑,问道:“凝儿,你看我将理儿养的很好是不是?你看看他,我们的理儿被我养得很好的,你看见了吗?”圣上的眼中已有泪花,他深情地看向我,问我:“凝儿,理儿很好,是不是?”
我看了焉理一眼,焉理眼中也早已含泪,我微微一笑,对圣上说:“是啊,理儿你养得很好。”
五岁失去母亲,独自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中长大,还能长成如此明辨是非、重情重义,又乐观爽朗的性子,怎么不算好呢。
圣上听了我的话,他又笑了,他说:“我听你的话了,我没有将理儿困在这里,我给他自由了,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你等我,你愿意等我吗?”
我向圣上点了点头,圣上看见了,满意一笑,像是忽然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握着我和焉理的手都松了劲儿,他的胳膊落了下去,眼睛也缓缓合上,嘴里却还念叨着:“凝儿,别再弹《千秋岁》了,为朕弹一曲《凤求凰》吧”
焉理一下子扑到圣上身上,哭着大喊着:“父皇!父皇!”
《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