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谋命不成犬自尽
天圣末年,呆在汴梁的平原人刘永锡,以虞曹员外郎的身份外放为千乘县知县。可别小看这位“知县”,他手中的权力可比一般的县令大多了。
后世人考证过,“知县”这个称呼,最早是在李唐时出现,当时全称为“权知县令”。
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来说吧,假如某个县里一把手位置空了出来,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人选;于是,就从朝中大臣显贵中找一个人出来,委任他去主持该县事务,即所谓的“知某县事”。
至于为什么要在前面加一个“权”字,意思更简单了。就是说让你暂时担担这个职责,临时性干这个活,你的编制身份没有变,还是京官,属朝廷的直管干部序列。
等到赵老大黄袍加身稳坐汴梁以后,为了进一步将权力抓到手中,赵老大把李唐的“权知县令”进行了充分挖掘。对于那些位于自己统治区域内、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赋税征收情况稳定且呈现良好发展态势的县城,一律选派京城官员前往该地出任“知县事”之职。
而且,选派的时候,还分了两种情况。对符合条件的人选,在经过统一考察之后,有吏部决议之后就下文任命的,有政事堂决议之后任命的。当然,官家要指定个把人出缺,也是没有问题的。
刘永锡去的千乘县是大县,他的任命文书,想来应当是政事堂决议之后通过的。
在赵老大把“权知县令”这个东西用活以后,大家发现这个东西的妙处。哪个地方不好管有点尾大不掉,我就弄个“权知县令”下去,人事关系都在中央,想轮换调动都在我手上。管的事比往日的县令大多了,权力也大多了,而且还是对中央负责。
这样一来,这些地方不仅能得到更为有效的治理,同时也使得中央政权得以更好地延伸至基层,从而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后世所实行的流官制度,其源头想来也可以追溯至赵老大这里。
当然,刘永锡是京官下来的,来之前,吏部就开展了任前谈话;而且,自己这一届任期到了,回到京城还要参加述职考核,才能确认自己是升是降。所以,到了千乘县以后,刘知县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脚踏实地地担当责任。
在肩负着管理民政事务、鼓励农业生产、促进蚕桑业发展以及公正裁决诉讼案件等诸多事务的同时,对于朝廷一再强调的“增加培养县级学府的学生人数,大县五十人,中县四十人,小县三十人”这一要求,刘永锡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自己在京城呆这么久,看的东西可不是那些土包子能看到的。要是能教育出几个好的弟子,自己这个知县不光是脸上光彩,更重要的是,这也将成为自己未来仕途发展的强大助力。
因此,自从县试结束后,只要稍有闲暇时光,刘永锡便常常前往县学巡视一番;又或是邀请那些尊称他为座师的学生们来到自己的居所,共同探讨文章的优劣之处,畅谈各自的人生抱负与理想追求。
每当交谈气氛热烈之时,这位刘知县甚至还会主动设宴款待,与学生们一边品尝美食佳肴,一边继续畅所欲言。
这些事情之外,因为家眷未来,刘知县最为钟爱的消遣方式,莫过于逗弄自己安置于后院精心饲养的狗,以此来消磨多余的空闲光阴。而且,这狗,还是他从汴梁带过来,亲手从小养到大的。
某次,刘知县正与他的学生热烈探讨之际,猝不及防间却被一桩紧急的公事缠住了,无奈之下只得嘱咐学生暂且于后院稍作等待。
待得诸事处理完毕之时,早已超过了正常散衙之刻。当刘知县重返后院时,惊见那名学生依旧埋头苦读着自己先前赐予他的批注。刘知县突然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赶忙吩咐仆从去取些馒头过来,并诚邀这位学生一同享用。
二人坐在后院的亭子里,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大快朵颐。这时,后院的那条狗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先是围绕着他们欢快地打了个转儿,随后乖巧地趴伏在了刘知县的脚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知县手中的美食,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刘知县见状,下意识地伸手从盘中拈起一个馒头,轻轻掰开,准备喂狗。
看到刘知县的举动,学生愣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忍不住正色道,“老师啊,猪狗之类不可食用人类所食之物,这是从古至今都非常让人嘲讽的事。何况,这馒头,又是平时都很难吃到的珍馐之物。”
这话一出来,犹如一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场面立马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搞得刘知县手里的馒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学生说的也对,这馒头确实是平时都很难吃到的珍馐。而且,刘知县拿着的馒头可不是后世大家嘴里说的那种馒头。
武二哥十字坡初见孙二娘的时候,两人就有过一段很精彩的关于馒头的对话——
那时,孙二娘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客官,俺家有好大馒头哟!”武二哥听闻,豪爽回应道:“那就给俺拿二三十个来当作点心尝尝吧!”待孙二娘从灶台上取下满满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轻轻放置于桌上后,武二哥随手拿起一个,用力一拍,随即定睛一看,不禁失声惊叫:“店家,你这馒头莫非竟是人肉所制?亦或是狗肉做成?”面对武二哥如此质问,孙二娘赶忙解释道:“客官切莫开玩笑啦!如今乃是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之下,怎会有那用人肉制成的馒头和带有狗肉味道的食物呢?咱们家祖传的馒头,向来都是用黄牛之肉精心制作而成的呀!”
有兴趣的可以去翻翻《水浒传》的原文,这事写在第二十七回里。
然后,在《苏东坡全集》还讲过一个故事:“庭松偃仰如醉,夏雨凄凉似秋。有客高吟拥鼻,无人共吃馒头。”
另外,《梦粱录》里,提到的馒头就更多了,什么糖肉馒头、羊肉馒头、太学馒头、笋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假肉馒头、笋丝馒头……
将这些事情相互联系起来,再审视一下刘知县手中紧握着的那个馒头,便能够轻易地理解为何当那位学生讲出那些话语后,现场气氛会瞬间变得如此尴尬。
至少,那学生,想必是很少吃过刘知县弄来的馒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馅的。不过,不管是包着肉馅还是其他什么馅,没点身家或者是机会,那可还真不一定能饱口福。
再说养狗,如果是猎犬,喂得食物或许可能会讲究一些。但若是只普通用于看家护院的犬只,又或者仅仅只是被当作食材的菜犬,那顶多也就是些剩余饭菜罢了。后世的农村,养狗的,很少有听说专门拿狗粮养狗吧。
而在这尴尬的场面里,刘知县养的那条狗的表现就更怪异了。那狗听到了学生的话以后,从地上站起来转过头对那学生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至于后来,刘知县和学生是怎么结束这场谈话的,没有人知道。大伙儿唯一知晓的是,这天,刘知县养的狗离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十多天,一直没有回来,没人知道这狗去了哪里。
大概是过了半个多月后,某天半夜,那条狗跑回来了。而且,还是直接跑到刘知县给那学生安排的住处,停在房间的门口,小心的扒拉着门,准备钻进学生的房里。
虽说大伙儿都不知道那天,刘知县和学生是怎么结束谈话的。但在学生的心里,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让刘知县有些尴尬,连带着师尊的狗都离家出走了。自己又住在师尊安排的住处,这些天,那学生一直没怎么睡好。
听到门边的响动,这学生就爬了起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居然是刘知县的那条狗想往屋里钻。再回想着那天狗离开时恶狠狠的眼神,和自己曾听说过的狗报复人的故事,不由地就有些紧张了。
现在,这狗半夜三更的刨门,肯定有问题。于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那学生把把衣服和枕头给卷了起来,塞进被窝里,看起来就像是人睡在被窝里一样。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爬上楼顶,躲在暗处观察着下方的动静。
没过多久,那条狗便用爪子迅速地在门缝下方刨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然后敏捷地从洞中挤身进入屋内。
进屋以后,那狗没做丝毫的停留,嗖地一下就跳上了床,对着那假人的脖颈直接咬去。仅仅过了一小会儿,原本完好无损的被子已被它撕扯得破烂不堪,而藏在其中的衣物和枕头更是难逃厄运,同样变得支离破碎。
然而,那狗并未就此罢休,依旧不知疲倦地对着眼前看似“人形”的物体疯狂撕咬。咬着咬着,那狗似乎发现了不对劲。它停止了攻击,开始狂躁地吼叫起来,接着又慌慌张张地从刚刚钻进来的狗洞爬回外面去。
到了院子里后,它一边摇晃着尾巴,一边胡乱叫嚷跳跃,持续闹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才筋疲力尽般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声响。
目睹这一幕的刘知县的学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暗自思忖道:“这狗的复仇之心未免也太过强烈了!我只不过是好心劝告师尊别给它喂食太好的食物而已,没想到它竟然如此记仇,甚至妄图取走我的性命。
瞧着那瘫倒在地的狗儿,那位学生心有余悸,始终不敢贸然下楼。万一那狗是在装亡,等待自己上钩,按照那狗先前的动静,自己下去以后,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想到此节,那学生愈发惊恐万分,双手死死攥住楼上的栏杆,双腿一软,便蹲坐在了楼梯口,就这样苦苦熬到了天明时分。而那只狗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毫无半点动弹的迹象。
这时,刘知县也从房里出来了,看着自己的狗躺在院子里,大为惊讶。待他凑近仔细查看后,方才惊觉自己精心饲养的狗已然没了气息,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听到刘知县的叫声,后院里的仆役也赶了过来,看着死在院子里的狗,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到仆役把死狗弄出去以后,刘知县犹自在院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这时,躲在楼上的学生,也才战战兢兢地下了楼,颤抖着向刘知县请了个早安。然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刘知县叙述了一番。
然而,听到学生的话,刘知县却只是不住地摇头,仿佛根本不相信自己所养之狗竟会如学生口中描述得那般恶劣不堪。
等学生小心翼翼地将刘知县领进房间,看着床上那被撕咬的稀乱的被衾,刹那间,刘知县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
要知道,这条狗,是自己尚未担任实职时便托人找来的,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依为伴,平日里基本上是自己吃什么就给它喂什么。
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学生好心规劝自己不可过度溺爱这只狗,竟险些害得这位无辜的学生遭遇杀身之祸!
顿时,刘知县不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自家学生机敏聪慧,心中存疑,躲过了这次祸事,也幸好佛祖保佑,这狗或许是自知犯下大错,羞愤而亡。不然,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事过后,还发生了什么事,譬如说刘知县是不是申请调走了,或者其他,记录这个故事的人没有说。作为一县之长,自己养的狗弄出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自己的风评还是有影响的。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刘永锡的狗,因为听闻他人对自家主人有所诋毁便心生愤恨,进而采取报复行动,足见此犬忠心耿耿、一心护主。
相比起来,当今世间,一些衣冠楚楚的指手画脚者,一边吃着主人的饭,一边忘恩负义地骂着主人的娘,还不如刘永锡养的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