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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千杯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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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千杯不醉

    一开始我还挺佩服李昭, 真是个克制隐忍的人,竟能把那团憋了许久的火气生生咽下去,而且也心疼我, 见我忙了这一整日, 放我歇息。后面呢,他说去屏风后头“倒茶”, 让我别管他, 先去睡……可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他回来。

    我就纳闷了,倒什么茶要这么久。

    后面我听见他闷着呻吟和水洗的声音, 就瞬间了然,笑着翻过身, 佯装什么不知道, 闭眼睡去。

    这一夜, 就这样过去了。

    次日天不亮, 我们几乎是一起醒的。

    他强把我按在床上,逼我再睡个回笼觉, 说昨晚上我累得连身都没翻,还打呼噜了。

    没法子, 他盯得紧,我只能假装闭眼睡, 没想到还真给睡着了, 再次醒来, 已经到日中了。

    我匆匆洗漱了番,让阿善套了车, 准备去丽和巡一下酒楼, 顺便吃个午饭。

    在车里坐着的时候, 我一直在想昨晚的事,发现男女夫妻相处有时候真的是很玄很模糊,是非对错也很难真正分得清,从睦儿被抱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我也从当初的怨恨疲累逐渐走了出来,更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站在李昭理智的角度,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们俩的儿子,还是个皇子,如果他更狠心一点,会在小木头一出生就抱走;

    可站在感情的角度,他没忍心,让我把儿子养到五个月大,一旦他狠心抱走,我俩就生出怨怼,互相伤害;

    站在我理智的角度,我就算再不舍,也得想法子给儿子争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可站在我感情的角度,他活生生把我们母子缘割断,无疑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我难道不该恨他么?

    所以,人和事都是复杂的,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结果不同。

    如何恰到好处地处理,真的很难。

    正乱想间,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我掀开车帘往外看,发现前头人头攒动,在丽和酒楼外围了圈人,多是些衣着华丽的贵少,也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不晓得在议论什么。

    定睛一瞧,原来酒楼门口站着个窈窕动人的女孩,十九岁上下,杏眼朱唇,穿着绛色粗布裙衫,头发绾成妇人样式的髻,臂弯挎着个大包袱,俏生生地立在招牌跟前,竟是赵燕娇。

    她不是去利州投奔亲戚了么?怎么会来长安?

    此时,一个四十多岁的锦袍男人放肆地上下打量赵燕娇,用折扇打了下女孩的肩头,凑上去,几乎要贴在女孩身上,淫笑不已:“呦,这不是教坊司的燕娇姑娘么,听说姑娘被人赎走后就离开长安了,怎地又回来了,可是想你王哥了?”

    赵燕娇白了眼那男人,没理会。

    谁知那姓王的锦袍男人居然动手动脚起来,拉住赵燕娇的胳膊,将女孩往跟前拽:“这儿人多,咱俩找个僻静处叙叙旧,哥哥可还念着你这樱桃小口呢。”

    话音刚落,周围就发出阵唏嘘,起哄声此起彼伏。

    给我赶车的阿善看不下去,不住地喝骂,这些男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个小姑娘,立马要上前去,救下燕娇。

    我让他先别轻举妄动,再看看。

    只见赵燕娇横了眼那锦袍男人,忽然挽住那男人的臂弯,笑道:“妾身当谁呢,原来是天依绸缎庄的王大东家。”

    那姓王的男人眉一挑:“只睡了一次,你居然还认得我?”

    “那是自然。”

    赵燕娇轻轻摩挲着那男人的胳膊,媚笑:“大东家若是想同妾身叙旧,妾身可有个条件。”

    此时,起哄声又开始了。

    有人贱笑着看热闹,有人叹息摇头,没想到侍郎府的名门闺秀,竟变成个当街同男人调笑的“贱妇”。

    那姓王的男人手附上赵燕娇白嫩的小手,斜眼觑女孩,坏笑:“你尽管提,哥哥全都答应你。”

    赵燕娇啪地一声打掉那男人的手,下巴朝丽和酒楼努了努,笑道:“酒楼的两位东家是妾身的救命恩人,王老爷既然要疼妾身,想来不会吝啬给妾身花点小钱吧,这么着,您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待会儿去酒楼包上他娘的十来桌饭,不贵,一桌也就七八百文。”

    话音刚落,众人哄然大笑,吵吵嚷嚷,起哄着让那姓王的掌柜进酒楼包饭。

    而那姓王的掌柜听见这话,竟一把甩开赵燕娇,用折扇指着女孩喝骂:“不过是个卖的,竟敢当众戏耍老子,即便从教坊司出来,你依旧是只破鞋,瞧你这模样,还想让爷在你身上花银子?行啊,叫声达达,爷考虑考虑。”

    我朝前瞧去,赵燕娇面对如此谩骂,并不为所动,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玩儿,唇角还带着抹淡笑,不屑道:“你配么?”

    这丫头如此回应更加激怒了那姓王的掌柜,那男人连连用折扇戳赵燕娇的肩膀,淫笑着羞辱,说什么当初真是瞎了眼,在你个干瘪柴鸡身上花银子,都说婊子无情,穿上衣裳就不认你王哥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给赶车的阿善使了个眼色。

    阿善会意,从车尾将脚蹬拿过来,放在地上,扶我下了马车,沉声朝围观着的人喝道:“都让开,我家丽夫人来了。”

    登时,看热闹的人自觉地从两边退开,给我让出条道儿来。

    因李少乃大名鼎鼎的皇商,而先前又有传言,丽夫人出银子出力在羽林卫上下打点,将赵燕娇姑娘给救了出来,再加上丽和酒楼和丽人行两笔生意的成功,我如今在这长安的商圈也算小有名气。

    果然,这些围着的贵少、商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十分客气地同我打招呼,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丽夫人。

    我微微点头,便算回礼。

    在路过那满嘴脏话的王掌柜时,我刻意停下脚步,斜眼看他,淡淡一笑,问:“王掌柜是吧?”

    那男人忙抱着折扇躬身行礼,笑道:“久闻丽夫人大名,一直未曾有缘相见……”

    我直接打断这男人的话:“看来王掌柜很闲嘛,专门跑到我丽和酒楼门口闹事,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居然当街羞辱个都能当你女儿的十几岁姑娘,你真是越活越回到你娘的肚子里了。”

    那王掌柜脸窘得通红,额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可又不敢在酒楼前同我争吵,只得干笑着解释:“夫人误会了,我只是同这丫头开个玩笑。”

    “那妾身也同你开个玩笑。”

    我冷笑了声:“今儿我就替家兄李大东家做主了,凡李家和我丽夫人的生意,绝不会和你王掌柜做一笔。”

    王掌柜眼中闪过惊恐之色,赶忙弯腰致歉,就差跪下来了,直打自己的嘴巴子,说什么吃酒吃糊涂了,居然在丽夫人的酒楼跟前惹事,前不久李少才说想同天依绸缎庄做生意,今儿夫人这般说,我家绸缎庄怕是没法在长安生存了,求夫人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我没理他,直接上前扶住赵燕娇的胳膊,带着女孩往酒楼走,笑着问:“你是来看我的么?”

    赵燕娇眼里含泪,连忙点头,檀口微张,似乎想要说话。

    我斜眼朝后看了下,轻拍了下她的手,柔声道:“人多嘴杂,咱们进去说。”

    ……

    进酒楼后,我让厨子赶紧下碗阳春面,再炒荤素三道菜,端进小包间里。

    赵燕娇似乎是饿极了,连手都顾不上洗,更顾不上什么千金体统,拿起筷子就猛吃,见我在看她,羞涩一笑,说连日赶路,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我大惊,忙嗔她:都到酒楼门口了,怎么不进来点个面?

    这丫头红了脸,说:银子就那么点,想省着点,再说了夫人不在酒楼,妾也不好意思进来。

    我摇头一笑,没言语,轻摇着小香扇,看这丫头用饭。

    蓦地,我想起了十七岁时的光景,当年我被那两个贱奴押送至北方,一路受尽凌辱,万幸遇到了梅濂,那天晚上在山寨,我也是这样狼吞虎咽……

    想着想着,我眼眶一热,不由得叹了口气。

    “夫人何故叹气?”

    赵燕娇放下筷子,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了下嘴边的油,轻声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拿起筷子,给她碗里夹了块熘肝尖,柔声问:“你不是去利州投奔你姨妈了么?怎么来长安了,可是你家亲戚苛待你了?”

    赵燕娇沉默了良久,眸中泛着泪光,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最后咬牙强笑,手反复在裙子上擦,似想要凑过来抓我的手,最终没好意思,亦叹了口气,道:

    “姨妈倒是亲姨妈,知道我家和我的遭遇,心疼得要命,让我安心在她家里住着。我知道,只要进过那个脏地方,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当着我的面恭敬地叫两声表小姐,背地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我将小圆凳往前拉了下,让阿善去准备点热热的茶水来,随后,我又从袖中掏出帕子,帮燕娇拭去泪,柔声道:“你被人嘲笑了?”

    “嗯。”

    赵燕娇冲我抿唇一笑,哽咽道:“其实我也不在乎,随他们说去。只是寄人篱下时日长了,亲戚间难免会生出嫌隙。这不,在姨妈家住了一个多月,我就在外头的尼庵里赁了小院,也想学夫人,打算寻个正经营生挣点银子,便是不为了自己,也想着把欠夫人的帐还清。”

    “其实不用还的。”

    我轻拍了下这丫头的手,柔声问:“后来呢?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嗐,别提了。”

    赵燕娇无奈一笑,接着道:“前些日子夫人的护卫阿良路过利州,给我带了些衣裳鞋袜,姨妈翻了下,爱不释手,有意无意地说她女儿长到十七岁,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悉数赠予表妹,不过几件衣裳罢了,有什么的。”

    说到这儿,赵燕娇用袖子抹去眼泪,鄙夷一笑:“后面也不知怎地,姨丈和姨妈晓得我手里有点银子,说眼瞅着表哥要成亲,家里要准备聘礼、买田地铺子、买新人的床椅,前前后后花出去不少,想问我借一些。”

    “那你给了?”

    我忙笑着问。

    “给借了二十两。”

    赵燕娇淡淡一笑,接着道:“姨妈没把嫌少的话说出来,可姨丈不住地冷嘲热讽,说我在他家吃吃喝喝了一个多月,花掉不少银钱,加上我日后少不得要嫁人,我父母没了,少不得要他家出嫁妆,我给这二十来两银子跟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我摇头笑笑,得亏燕娇这丫头精,没把那三百两银子全交出去,否则怕是被这家人榨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利州的?”

    我笑着问。

    赵燕娇点点头,冷笑了声:“夫人,说出来都丢人得很。上月表哥成亲,家里乱糟糟的,姨妈和姨丈便让女儿在我那儿小住几日,我想着,那就住嘛。我顾念着尊长对我的收容关照,好吃好喝地招待表妹,哪知那日我正好有事出门,姨丈知道后,偷偷在酒楼买了烤乳鸽,拿到庵里和闺女吃,好么,一声招呼不打倒罢了,居然只给我留了副骨头架子和几片肉。”

    “这……”

    我哭笑不得:“竟有这样为人处世的尊长,未免也太自私小气了吧。”

    “可不是。”

    赵燕娇鄙夷地撇撇嘴,笑道:“左右我也不想在利州待了,当晚就把表妹轰走了,什么玩意儿嘛,真当我是随意拿捏傻大姐?”

    说到这儿,赵燕娇忽然提起裙子,跪在我面前,仰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我:“夫人,妾身想明白了,与其这辈子受人指指点点地过窝囊日子,还不如来长安闯一遭,我娘现在还在内狱里,弟弟而今也下落不明,我要像您一样挣银子,希望有朝一日替我爹爹伸冤正名,求求您了,让小女去您手下干活儿吧。”

    我登时怔住。

    其实在看到赵燕娇那刻,我就隐约猜到她的想法了,可是,这丫头心里全是怨恨,同梅濂也有点关系……

    李昭同意我把她赎出来,会同意我将她留在身边么?

    我没有立马答应,起身,在小包间里来回踱步,仔细盘算。

    她很聪明,知道我和李少有钱,在羽林卫里也有点门道,所以从最开始的教坊司求救到如今的投奔,目的性非常明确:挣银子、救母亲、找弟弟还有为父亲伸冤;

    她爱憎分明,对我绝对的感恩,对梅濂绝对的憎恨,对无良亲戚,并没有容忍,而对前未婚夫五公子,在知道二人缘分已尽时,没有哭哭啼啼纠缠当外室,当断则断,甚至还差人将首饰信物细数取回;

    她能忍耐,在教坊司被人日夜凌辱而咬牙生存;

    她脸皮也挺“厚”,方才在街面上,被那王掌柜如此取笑羞辱,仍能站直了身子调笑。

    我明白,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仇恨和忘不了的亲人,所以选择忍痛爬回这座羞辱了她的长安城。

    我想拉她一把,正如当初李昭拉了如意一把。

    垂眸瞧去,这丫头此时跪得端正,脸被一路的风尘弄得粗糙绯红,头发亦有些凌乱,衣着虽寒酸,可眼中却闪着团火,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等我的回应。

    “好!”

    我冲她莞尔一笑。

    “多谢夫人!”

    赵燕娇立马双手伏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地都不会说话了,她用手背抹去眼泪,磕磕巴巴地道:“妾身现在就去干活儿,洗菜端盘子都可以,正好从前父亲曾请女先生教过妾几日琵琶,便是当弹唱卖酒的妓女也都行!”

    “你不用做这些粗活儿。”

    我走上前,俯身扶起赵燕娇,抬手,微笑着帮她将垂落下来的黑发别在耳后。

    “那妾要做什么?”

    赵燕娇忙问。

    “做我丽人行的大管事。”

    我拍了拍她的胳膊,将这发呆发愣的丫头揽住,笑道:“走吧赵管事,洗个热水澡,换件体面衣裳,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跟本东家去作坊瞧瞧去,正好今儿还约了两个花商谈生意,对了,你会喝酒么?”

    赵燕娇身子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一颤,美眸中光彩大盛,含泪冲我屈膝见礼,落落大方地挑眉笑道:“放心吧东家,妾身千杯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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