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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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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四十米大刀

    我心里暗道:老娘骂的就是你。

    但面上, 我依旧巧笑嫣然,没言语,将笔搁在砚台上。

    忽然, 我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两盏灯,只留书桌上的这个小烛台。

    我发现朱九龄佯装欣赏我写下的这首《相鼠》, 可不知不觉, 他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我身后,不靠近,但他身上的瑶英香却一点点笼罩住我。

    我竟有些小紧张, 轻咳了两声,不着声色地取笑他:“先生难不成年纪大了, 眼睛也花了, 非得凑近才能看得清字?”

    “字看不看得清无所谓, 人可得……”

    朱九龄顿了顿, 俯身,凑到我耳边, 轻嗅了口,暧昧呢喃:“夫人戴得这对珍珠耳环好看, 《孔雀东南飞》里怎么写的来着?”

    说这话的同时,他目光下移, 放肆地在我身上打量, 柔声笑道:“腰若流纨素, 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 精妙世无双。”

    我往左边挪了一大步, 躲开他, 从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两支红烛,点上,屋里登时亮了几分。

    这就是老朱勾引女人的手段?

    是啊,孤男寡女、香室昏暗,他这个人长得好,加上又会花言巧语,的确挺戳人的。

    想想吧,当时我买了那个小院,也曾这般用温柔刀子扎过李昭,我请他留下,他一句话没说,用沉默拒绝了我,拧身离开后,半夜又折了回来……

    想到此,我不禁笑出声。

    “夫人笑什么?”

    朱九龄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问:“可是在下脸上沾了墨?”

    我走到门口,侧身,歪头笑着看他:“天色不早了,妾身让人套车送先生回去。”

    朱九龄朝我走来,笑道:“夫人为何这般狠心下逐客令?”

    说到这儿,朱九龄眼圈忽然红了,神色黯然,低头定自己的鞋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他犹豫了许久,才无奈一笑:“其实夫人没必要避在下如瘟鼠的……”

    我皱起眉,后脊背紧贴在门上,扭头瞧去,阿善正在院子里拾掇炭盆和碗碟,这黑瘦精壮的小伙子见我在看他,立马站起,手舞足蹈地打着手势,指头往屋里指,又握成拳头,用口型问我:“夫人,需要小人过来么?”

    我微微点头。

    也就在此时,我看见朱九龄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我身边了。

    他发现了我这般动作,摇头一笑,双手背后,痴痴地朝天上的那弯朗月看去,眸子中含着抹凄苦:“即便夫人不说,在下也知道,你其实很嫌弃鄙夷我的。”

    我忙笑道:“妾身并没有,先生别误会。”

    “其实我也讨厌自己。”

    朱九龄轻叹了口气,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世人都在鄙夷我薄情寡义,可他们哪里知道,每一段感情、每一个情人,我都用生命去珍惜热爱……可我也真的伤害了她们。我怕给不了她们幸福,更怕将来尽不到一个丈夫和父亲该有的责任,让她们失望,于是我像个懦夫似的逃了……”

    说这话的时候,朱九龄竟掉泪了,他慌乱地扭转过身子,用袖子擦眼泪。

    此时,我看见阿善拿着根腕子般粗细的棍子来了,我冲他摆了下手,让他先别过来。

    “先生莫要伤心。”

    我安慰他:“都过去了,以后您……”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他摊开双手,看掌心并未洗净的墨迹,摇头叹道:“终我一生,都在追求书画上的更高境界,可能老天爷在惩罚我这薄情负心的浪子,这些年,我在书法和作画上非但无寸进,而且,我的身子也……”

    他眼圈更红了,声音都在颤抖,看向我,口张了好几次,最终才苦笑道:“大抵真有了报应,我此生的挚爱是青楼名妓江南月,我居然拿她同虎威将军换了汗血宝马,事后,南月将我约出来,说同我再喝一次酒,彻底了断这份感情。没想到,她在酒里下了药,在我半醉半醒的时候,她将我……阉割了。”

    我大惊,朱九龄竟、竟没有那玩意儿?是个太监?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心里的戒备登时放下大半,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走到朱九龄跟前,递给他,柔声道:“没想到先生竟有这般遭遇。”

    确实,对一个男人的羞辱,莫过于此了。

    难怪听李少取笑,说他底下那玩意儿不用,而教坊司的宋妈妈也说了,他对美人只看不摸,我也注意到了,他之前的确颓废,且脾气非常暴躁,焉知不是因为阉割而来的痛苦。

    虽然我很厌恶他的薄情自私,可看见他掉泪,竟生出些怜悯。

    “先生要喝酒么?”

    “有竹叶青么?”

    朱九龄轻声问。

    “有。”

    我笑着点头。

    忽然,我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头皮阵阵发麻,不对啊,记得之前去教坊司,这老小子曾当着我的面儿,站着撒尿……若是真阉割了,他不是应该蹲着撒么?

    我斜眼看向他,这男人仍沉浸在悲痛中,可眸中隐隐闪过抹狡黠。

    好啊,我竟上了他的当,若没猜错,他故意说自己身上残缺,一则能引起我的同情,二则就算刻意接近我,我知道他没那东西,也不会怕的……

    “不是要喝酒么?”

    朱九龄凑过来,柔声道:“可是夫人不方便?若是……”

    “那倒不是。”

    我轻扶了下发髻,上下打量朱九龄,故意看向他裆部,笑道:“只是酒里缺少个东西,需要把一些多出来的、没用的、会骗人的玩意儿割掉,泡进去,那再好不过了。”

    朱九龄愣住,转而玩味一笑,用食指抹去眼边多余的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头,忽然,他眉梢一挑,笑着问:“你为何对高鲲那孩子这么好,他是你儿子么?”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吧。”

    我莞尔浅笑。

    “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不会有这么大儿子。”

    朱九龄双眼微眯,垂眸,打量自己右手,坏笑:“其实我挺好奇的,高鲲为何会少了三根指头。”

    “这仿佛和先生没什么关系。”

    我的笑凝固在唇边。

    “多好的孩子啊。”

    朱九龄转动着右手,叹了口气:“方才我教他,发现他文字、音韵、训诂底子极深厚,五经也详熟,可见家里人是用心教了。记得夫人曾反复对在下说,这孩子天资聪颖,今日一见,夫人所言不虚,这孩子恭顺有礼,容貌俊秀,果然是人中龙凤。这么好的苗子,学书画这种偏门作甚,还不如用功考科举,日后为官做宰,为朝廷效力,能光耀门楣,可惜啊,是个残疾,没法参加科考。”

    我心疼得厉害,左胸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永远也忘不了过年那夜,八弟犯了病,鲲儿孝顺,跑出来紧紧抱住他爹,没想到被他父亲剁了手指……是我的错……

    “先生请回吧。”

    我侧过身,冷冷道。

    哪知朱九龄并没有动弹,微笑着看我,接着道:“在下虽与夫人接触寥寥数月,却也知夫人其实和在下挺像,骨子里是个凉薄冷血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利用起人毫不手软,不过商人都重利,若是温和善良,那还挣什么银子。”

    说到这儿,他环抱住双臂,盯着我,勾唇浅笑:“但在下不懂的是,这么精明势力的你,为何对高鲲那么好,瞧,你忍受我给你脸上泼酒、忍受我言语刻薄、更忍受我烫伤了你的脚……”

    “先生别说了。”

    我紧咬住牙关,面带微笑。

    “呵。”

    朱九龄笑了笑,在原地转了个圈,打量着书房,深嗅了口:“这屋子里的器具是新买的吧,笔墨纸砚都是最贵最好的,夫人你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费心费力……”

    他弯腰凑近我,摇了摇食指:“不对,应该说,你为何对那个孩子如此卑躬屈膝地讨好,若这孩子不崇敬在下,想来夫人连在下一眼都不会看的……所以在下猜测,高鲲的三根指头和你有关,夫人呐,你害了这孩子一辈子,他现在才十来岁,等他长到二十,看着同伴一个个中举为官,那该是什么滋味,怕是会恨得把你剥皮拆骨吧,你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高家的希望。”

    “你闭嘴!”

    我大怒,扬手狠狠甩了这男人一耳光,登时就把他左脸打红了。

    他并没有生气,舌尖舔了下唇角渗出的血丝,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我。

    我拧身就走,逃似的往隔壁的上房跑,跑进去的瞬间,我一把将门关住,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结和悔恨,即便我百般补偿,即便李昭割发、写密诏赔罪,可孩子的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我双腿发软,背靠着门,坐到地上,双臂环抱住膝,闷声痛苦。

    而此时,我听见朱九龄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语气轻快且得意:“丽夫人,在下告辞了,明儿让高鲲准备好《说文》和欧阳修的《集古录》,对了,在下不太爱吃鱼,明儿做饺子吧。”

    “滚!”

    我喝了声。

    ……

    天渐渐晚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大概很久吧,隐约记得阿善和云雀在敲门,关心地问我,让我别同疯子计较,鲲少爷怎么会怪我……

    鲲儿越懂事,我越难受。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朱九龄说的对,在十几二十年后,鲲儿肯定会遗憾、怨恨,我亏欠孩子太多太多了。

    月上柳梢的时候,我摸黑上了床,就这么痴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

    忽然,我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那人端着烛台进来了,屋里登时就亮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云雀,后来,我闻见股熟悉的小龙涎香味,便知道是李昭来了,用余光瞧去,他手里握着罩了宫纱的烛台,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身上穿着龙袍,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脸上带着股子担忧和自责。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拉了只椅子过来,从食盒中拿出三碟精致点心和一盅燕窝,放到椅子上,随后,坐到床边,温柔地看着我,手摩挲着我的头,轻声问:“朕都听云雀和阿善说了,气得连饭都不吃了?”

    我剜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了良久,最后脱了鞋袜和龙袍,上了床,与我面对面坐着。

    鲲儿就是插在我们俩心头的一根刺,不可能过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哭,转身从枕头下拿出小银剪和小锉刀,闷声修剪脚指甲,越想越气,将小银剪用力摔到床上,冲李昭发脾气:“能不能把朱九龄那老东西弄死,或、或者直接把他阉了,也算给那些被他负了的女人报仇雪恨了!”

    李昭摇头一笑,嗔我:“朕早都给你说了,别让那厮教鲲儿,你非不听,这下被挖心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床上捡起小银剪,拉过我的脚,帮我剪指甲,笑道:“之前你让朕心胸放宽些,别同他计较,现在又让朕把他给阉割了,哼,朱公公?朕可不会给自己的后宫引狼。”

    我白了眼他,揉着发闷的胸口,气得长出了口气:“怎么会有这种人。”

    “开眼了吧。”

    李昭伸过身子,从我跟前拿过小锉刀,帮我将脚指甲往圆修,笑道:“他能有那么多露水红颜,手段肯定不会浅,先百般探求你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然后把你的愤怒和委屈激出来,若没猜错,他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退一步,温柔安慰你,让你跟他分享悲痛,你们先当无话不谈的密友,然后就……”

    李昭冲我玩味一笑,拍了下床。

    “狗杂种,想得美!”

    我恨得骂了句,从李昭手里拿过小银剪,拍了下他的腿,让他把脚伸过来,帮他剪指甲。

    “真他娘的咽不下这口气,我竟被这么个人捉弄!”

    “老朱这种行事,按理说,他早该被人打死了,只是先帝喜欢他,再加上他算朕半个师父,所以没人敢把他怎样。”

    李昭耸了耸肩,从袖中掏出帕子,将剪掉的指甲包进去,并将小锉刀给我递来,示意我给他把指甲锉圆,有意无意地轻咳了声,坏笑:“朕之前翻过羽林卫密档,上面写朱九龄十六岁时和其父宠妾安氏私通,后同安氏私奔时被家人发现,安氏被强行落发出家,他一怒之下出走,与家中断了关系,后面的密档,就是朱九龄的各种污糟艳事,看不看都没意义。有意思的是,他爹那年添了个儿子,名唤朱九思,今年有二十七了。去年三王之乱,朱九思跟着袁文清一起守江州,立了大功。”

    说到这儿,李昭凑过来,按住我的手,挑眉一笑:“朱九思是个有能力的人,人品行事都非常端正,待人谦和有礼,但对他这个大哥就冷脸相待,半个字都不说,简单一句话,不认。后文清回长安,朕破格提拔朱九思为江州刺史。”

    我心一咯噔,反抓住李昭的手,急切地问:“朱九龄十六的时候和安氏私通,算算年纪,那个所谓的幼弟朱九思,怕不是他私生子吧?”

    “朕可什么都没说。”

    李昭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大剌剌地躺下,头枕在双臂,翘起二郎腿,脚尖在我面前晃,坏笑:“朕今儿累了,劳烦夫人帮朕按一下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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