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看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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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我长舒一口气。只要甘草拿到手的奖金不必退，那就都好商量。付院长提到的似乎对甘草的奖金还有意压低的事，我根本没往心里去，也压根儿没想着要去追究。至于张一刀主任和院长反复提出来的中药差价、医院制剂等的要事，一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可没丁点多余的地方放这些杂事。不对，要事当然是要事，但得等一月以后再考虑。
是的，从这个总结会后的一月里，除了我和甘草的婚姻大典，其他的一切都必须抛到脑后。接下来的这一月，我只要满心欢喜，只要轻松愉快。唯一值得我费心的，就是如何顺顺当当、高高兴兴地把甘草娶进门。
回到公寓，甘草已经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要带走的几小袋东西 端端正正立在门口，一件件一桩桩的都是整装待发、意气风发的可爱样儿。我俩把小小的房子再次巡查一遍，检查了水电，把窗子打开又重新关上，在铺着崭新大红床罩的双人床上中心，端端正正放了把崭新的红笤帚。给公寓大门上贴上红得耀眼的喜联，这才提着不用的和必须用的大包小包出门。
2
先送甘草到她家村口，我们严格遵循岳母大人的叮嘱，为避免甘草的亲戚邻居看见我，在离甘草家比较远的地方，瞧瞧四下无人，甘草下了车，我赶紧就掉头往回赶。甘草说，岳母大人从一周前就开始唠叨，最起码在婚礼前三天，男女双方不能见面。对此我虽然不怎么理解，但既然执行起来也不是难事，完全照办就是。
我独自开车赶回葛家峡时，太阳已偏西，笼罩在冬日暖阳里的小村子格外安静。村口的一棵高大的老杏树上，一左一右举着两个喜鹊窝。空中传来喜鹊“喳——喳——”好似好木头敲在好木头上的声音。
春夏时节，第一次带甘草来葛家峡时，这老杏树正开着粉嘟嘟的花儿，花团锦簇中还只有一个窝，不到一年时间，喜鹊家也娶媳妇了。到明年春暖花开，老杏树花儿开得正热闹时，一定要让甘草站在这杏树下拍张照片。
相比这老杏树上新增的喜鹊窝，村里的变化更大。村口的新开辟出了一个小广场，绕场一周，是各种锻炼器材。这样的器材据说是政府从上而下配置的，大点的村庄都有。我能叫得上名字的有单双杠，走步机，其他的圆的、扁的、尖的……分别锻炼身体各个部位，当然都是好东西。全民健康，全身运动嘛，很好。但是我总觉得还能更好，比如在这小广场里弄一些…… 啊呀，我赶紧收住胡思乱想，驾着我的宝骏，慢慢通过高大巍峨的“葛家峡”楼门，驶过新开辟出来的遍布小桥流水和庞大塑像的公园，慢慢驶进小巷，把我的宝骏端端正正停在葛家诊所前的小场子上。
我发现独属于我家的这个私家小广场子也有变化。小广场的一侧就地取材，用枯树枝围起来了一道栅栏， 这道栅栏做得这样随意而精心，让人看不出来是为了宣示主权还纯粹是为了装饰。小场子地面也铺了层碎砖，这样一来，不管天阴下雨，车辆都可以通过安全稳当地停在葛家诊所前。看来在这一月里，葛先生和张同志没少吃苦。
诊所的门半开着。掀开厚厚的帘子进去，只见葛先生坐在药柜后面，正埋头翻一本书。听到有人进去也不抬头招呼一声，还真是架子大。
3
“葛先生，生意上门，咋不张罗？”我一本正经地，像个熟络的老患者那样大声询问。
“哼！”葛先生显得很倨傲，头微微抬了抬，目光依旧在书页上，“ 还要咋张罗？我正给你看结婚的吉时！”
“小的正为此事而来，神算！神算！佩服，佩服！”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好像还多了个特征，一见我爸妈废话特别多，特别幽默风趣，好像要把我小时候欠他俩的话都补上。
“爸，你看个日子收多少红包？咱家的这项开支又省了！”我继续拍马屁。
“哼，你打问这干啥？你结婚的日子我是请水洛城里一个大先生看的，人家看的日子不是有两个嘛，一个是五天后，一个在九天后。”
“咦，这是为啥？您老人家不是一直教导，技多不压人，万事不求人嘛，您这是揣着金玩玩要饭，是……”对此我很不以为然。
自古是一个郎中半个阴阳，我爸勤学好问，那可是远近闻名货真价实的名医加风水师，乡村最受欢迎的双料人才。这次竟如此反常，如此大费周章为哪般？
“爸,你平时咋给别人看日子的难道都是唬弄人啊轮到你亲儿子了,要请个懂家子来看&34;我很没良心的质问葛先生
&34;小人之心!&34;葛先生翻了个白眼，但看着并不生气,&34;你没听过这句话 吗？自己的斧头镶不了自己的把！你结婚我娶儿媳妇，请别人看个日子更妥当。这又不是小事，小事的话要么来个日不如撞日，怎么方便怎么来；要么简单一掐算，选个大致吉利的时辰就行。&34;
&34;噢,噢!&34;我连忙说,我听出来了，葛先生不但是在回答我，还是在有意给我灌输这些，&34;那在这两个日子里可以随便选我们不是早选了第一个嘛。眼看到年底了,婚礼早早举行,我俩还要去旅游，紧赶慢赶，回来就到过年了。咦，不是早定好了，商量话前就定下了吗？&34;
&34;那次是从两个日子里选个日子，今天是要定各时辰。啥事都能随便,就这事不能随便。那两个日子都是好日子，我懂这个，就定不下，定不下，才让你俩定。定是定下了，这个也不用改，都是好日子。好日子里还有好时辰，我给你教！&34;葛先生很严肃地说。
葛先生摆出了大师的架势,我赶紧乖乖儿坐他身边,换上一副恭敬又虔诚的神态。这副神态,一半是为了我爸高兴,一半出于真心,出于对玄学……对中国哲学的好奇。
“你，现在可又信了？”我爸葛先生的惊喜溢于言表，怀疑也溢于言表。
“爸，您老人家咋说话的，啥叫可信了？我几时说过不信？”我赶紧辩解。
“说倒没说过，你不是自从上了中学就见不得我……见不得我讲阴阳八卦的嘛，只差没把找上门来的人打出去。”这就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了。
看来，即便是表现得仙风道骨的葛先生，即便是宽厚如山的慈父，也会被年少无知的儿子所伤害。
4
伤害我爸的事，很可能是十多年前，我上高中那会儿。
“爸，你咋来了？”那天一下课，我就看到了等待在教室外的我爸。
作为住校生的我，见着亲爹自然高兴异常，二话不说朝着他直奔过去。再一看，就看见他头顶的黑色礼帽。一看到这礼帽，我就觉得眼前一暗，心头一沉。他这是又要出去当阴阳了……果然，在他旁边的一个男人手里，我看到了他专门用来装“法器”的那个泛着神秘光彩的黑色提包。
看到这两样东西之后，我猛的刹住奔向他的脚步，一个急转身，向教室跑去。
“根根子，根根子！”葛先生在我身后大叫。
我跑进教室，回头一看，葛先生抱着那小箱子竟然也急急忙忙就要进教室。情急之下，我再次冲出教室，从他怀里拿过小箱子，朝宿舍楼飞奔而去。迎面碰上来上下节课的老师和问我干嘛去，我脚步不停， 说我妈捎的东西，我放宿舍就回。
当然，我也完全可以放在教室窗台上，等放学后回宿舍时再拿上。我之所以不辞辛苦飞奔来飞奔去，就为防止老师和同学把我和那个戴着礼帽的阴阳先生连在一起。
不凑巧的是，尽管我全力奔跑，一位同学还是紧追不舍。他在当天吃饭时，就端了碗坐在我身边。说给我送东西的是不是我爸。我略一迟疑，赶紧否认，说那是我村里一个人，捎东西给我。
“哎呀，他可是个大能人，大名鼎鼎的葛先生，病看得好， 还会看风水，看日子！上个星期天我二大大搬新院，我爷爷专门他请来，我的名字也是葛先生给取的。我看你和他走路的背影有些像，还以为是你爸呢！”这同学不无遗憾地说。
&34;哦，我们都是一个祖先，都长得像！”我胡乱应付着说，“你先吃着，我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躲着这位同学。而我和这位同学简短的对话竟然传到了我妈耳朵里。我妈当然站在我这边，狠狠批评了我爸一顿。批评他不该不管不顾，暴露不该暴露的身份，影响我在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形象。
5
“爸，好汉不提当年勇……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要朝前看！我小时候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那都是年幼无知，长大后概不负责，概不认账，嘿嘿。葛先生，请开讲！”我嬉皮笑脸，撒泼耍横。
“咦？那这阴阳五行不是封建迷信啦？”葛先生得理不饶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看来要彻底翻身算总账。
“当然不是！谁说的这混账话？我只知道一点：西医的尽头是中医，中医的尽头是科学！”
“就是说，阴阳八卦现在也是科学？”我爸注意地看着我，那目光和反诈骗小视频里老人遇到骗子时的一模一样。
“爸，你这问题问得好！阴阳八卦不但是科学里的科学，是高端科学！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啊，你看这几十年来。人类社会最大的变化……也就是最大的发明是啥？是不是电子计算机？”
“对着呢！自打有了这，就像有了另一个世界，网上网下，别看网上是虚的，有时比实的还紧要，口袋里不用装一分钱，就拿个手机能满世界买东西，你说奇怪不？哎，你说，你说，你说这跟阴阳八卦有啥关系？”我爸的话匣子一打开，还真是聊天的好对象。
“有关系，关系大着呢！咱们平常计算都是十进制吧，满十进一；计算机不一样，计算机的用的是二进制，有人说这就来源于八卦，一元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我把网络上看到的一些搬运给老爸听。
“噢！对着呢！八卦讲的就是世界万物的发展变化规律，计算机用这个规律，看到能建起另一个世界来……”我爸一副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的表情。
“现在你相信我相信了吧！老爸，赶紧开讲！”老爸的表情吓住了我，难道这老人家就因我这鹦鹉学舌就懂了二进制八卦与宇宙的关系，这还了得！再说，他要真和我说起阴阳八卦或二进制来，那不是为难人嘛。
“对对对！讲！好！好得很！看来我以前没白给你灌耳音， 八卦是啥，你大概晓得了？”我爸眉飞色舞地问我。
“晓得些，毕竟是耳音嘛，葛先生您还是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讲一讲为好！”我用好学生的语气回答。
“八卦要说难也不难。画八卦要先分阴阳。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男为阳，女为阴；火为阳，水为阴……”我爸絔扳着指头滔滔不绝起来。
“天为阳，地为阴；正面为阳，反面为阴，这个我懂，你赶紧说通用阴阳八卦咋选日子！”我插嘴道。
“你懂就好！阴和阳写下来，就是这样，长横为阳，两短横为阴，阴阳符号一共能组成八种形式，叫做八卦。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乾是天，坤是地，坎为水，离为火，震为雷，艮为山，巽为风，兑为泽。”我爸说着把手中的书翻过来，指着背面的八卦图解说，“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用来象征各种自然现象和人事现象。在中医中，八卦指围绕掌心周围八个穴位，这八个穴位对应不同的脏器……”
“爸，爸，讲选日子的，咋又扯到看病了！”我再次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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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好好好！要看时辰，还得把天干地支对应起来。天干地支，你都会吧？”我爸无视我老母鸡啄米似的点头，自顾自说起来，“咱老祖先原来计数年份用的可不是公元纪年法，用啥？用天干配地支，听起来复杂，用起来其实比这个更有意思。六十一甲子，就是十天干配十二地支，如天干第一的甲配地支第一的子，第一个轮回的第一年就是甲子年，接下来是乙丑、丙寅、丁卯……六十年一个轮回……”
“噢！”我的头逐渐昏沉起来。
“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也都由天干地支组合的名称，一月里的每天也一样’一天里的十二个时辰……噢，这和现在计时不一样，现在一天分为二十四小时，干支计时分十二时辰，就是两小时一个时辰，从子夜算起……”我爸的声音逐渐远起来，飘渺起来。
“噢！嗯嗯！”我努力应答着，在葛先生的讲解声中，我的头脑从昏沉变得清明起来，身体也轻飘飘的。我爸的声音把我带到那个没有公元计时法，没有时钟的时代。那个时代，人和天地和万物为一体，人体就是记录、反映天地运行变化的时钟。
“尔生遇丁丑年己酉月甲寅日丙子时，这丁丑、己酉、甲寅、丙子，就是你的八字，这八字里，藏着天地人的奥妙，藏着你一生的风水运势，当然，这个是可以改变……”老爸继续说。
“噢，嗯嗯！”我答。
不知过了多久，我 跟着须发皆白的老爸在学习阴阳八卦，学习阴阳五行与人体的关系。
“咦，根根子这学得熟熟儿的了！我娃赶紧回去睡！”穿了古装，慈眉善目的我妈突然要赶我走。
7
回哪呢？我这不刚回家嘛。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张口跟我妈解释一句。
“看把娃乏的，睡得熟熟儿的了!你还扯住不放，硬逼着我娃念你的老古板！”我妈的声音清晰起来。
我一用力，眼睛终于睁开了，看见我妈果然已经在诊所里了， 用温热的手掌轻抚着我的后背，用威慑十足的目光瞪视着葛先生。
“哎，真格睡着了吗？刚还跟我学得认真得很。是根根子自己想学看日子的嘛。”我爸在我妈面前永远不占上风。这岂不是阴盛阳衰？
“就算根根子自己想学，你不会挑个合适的时间？”我妈继续发威。
“ 对，对，对！日子选定了，腊月初九，吉时……”我爸赶紧缴械投降，转移阵地。
“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算了，腊月初九，好!不用说这么多，你心里有个数儿，看着调停好，我只管把咱媳妇儿迎进门！”我妈这才是纵览大局，君临天下的气概。
母亲才是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我妈这风水咋样？我脑子里突然一阵云雾飘过，一个古装的慈眉善目的妇人正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