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葛洪第N代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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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的记者采访结束,扛起他们的长枪短炮走后,我长舒一口气,觉得记者这个行当不容易,面对记者的行当更不容易。女记者把话筒伸到我眼前,用黑黢黢的摄像头对准我的时间不过二十分钟吧,可此后的好几天里,当我埋头做事时,总觉得有个摄像头对着我,不由得想正正衣冠,摆好造型。这属于什么状况?幻觉?医圣有言:人之神明,皆发于心。心之平和,则五脏六腑皆安;心之动乱,则百疾生焉。
看来,咱心神还不够稳定,受点侵扰轻易就发生动乱。幻觉发展下去,则是妄想,妄想的病因主要证候分痰火内扰型,患者急躁易怒,行为冲动,胡言乱语,面红目赤,舌红苔黄腻,脉弦滑数;痰气郁结型则精神抑郁,表情淡漠,寡言呆滞,活动迟缓。舌体胖或有齿痕,苔白腻,脉滑或沉缓;气滞血瘀型表现为胸胁满闷,面色晦暗,舌暗少苔,脉涩或弦;阴虚火旺型情绪焦虑紧张,烦躁不眠,手足心热,舌红无苔,脉细数;气血两虚型情感淡漠,神思恍惚,反应迟钝。面色苍白,形寒肢冷。舌质淡,舌苔薄白,脉沉细。
治疗幻觉,根据不同症型常用三种方剂……我在心底默默温习了一遍关于幻觉及其延伸的病症,当然,作为一个世代行医的人家的孩子,一个从医好几年的大夫,对于自身的感官的细微变化要比常人敏锐得多,也通达得多,绝不像一些初学医的,对照病症疑心自己全身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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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科室:医院专题片今晚在本地电视台播出!晚上七点半,各自在家收看本地台,值班人员安排好工作,到顶楼会议室观看。”
这天,下午临下班时,医院的紧急通知通过各个渠道下达。啊,这一天终于来了。自打采访结束后的这一周多来,一想到宣传片,我的心仿佛就被揪到半空。
看到这个通知,我的心先就放下了一半:这年头,除了七老八十的不会玩智能手机的,谁还看电视呀。不管他们在宣传片里把我、把中医馆吹成个啥样,那也没多少人看到,相当于自言自语。即使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看了我的“神迹”感到可笑或被愚弄,唾骂几句,那就由着他们去。或者情况好点,他们相信在他们县城的中医馆藏着一个神医,颤颤巍巍来问医求药,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开出的长生药方肯定比他们用大把的退休金购买的昂贵保健品有效得多,也便宜得多。
话虽如此,紧张的心情还是有点。草草吃完晚饭,跟正在捣鼓电视机的甘草说了声,就溜出了公寓。甘草在身后喊了句什么,我全当没听见,快步下了楼,看看四周尚未什么人,就慢慢悠悠朝中医馆走去。
笼罩在暮色里的中医馆看起来格外古朴典雅,装点在楼角的几盏灯笼发出桔黄的光,像初升的太阳,要划破灰暗,又像落日余晖,要引导万物进入温暖的梦乡。这灯本来是明光锃亮的大红色,一到晚上就发出耀眼的红光。在这样鲜明耀眼的红色灯光里,一会儿让人觉得是张灯结彩的喜庆,一会儿恍惚是此路不通的急躁。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红光带来的不适感,鼓起勇气跟院长提了意见,这才换成了橘黄色。
站在暮色里,看了会儿中医馆的灯光,想了些乱七八糟的心事,我悄悄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搜索到本地电视台,正在播放当地新闻联播,新闻结束后,还是出来两个播音员,一个问好了观众们后说下面的时间是专题报道栏目,另一个说今天为我们专题报道的是中医院。接着,播音员不见了,一行金黄的大字飞了出来——腾飞的中医院。
我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不过很快就平稳了。《腾飞的中医院》和前面的新闻联播节目差别并不大,播音员铿锵有力四平八稳的解说一以贯之,在这样的解说声中,即使出现什么惹人注意的画面,要真正引起观众的注意实属不易。我调小音量,专心看着画面,果然有中医内科那两面锦旗,有我给患者问诊的场面,但都一闪而过,一般人根本看不清锦旗上的那八个惊世骇俗的话语。我彻底放下心来,调大音量,开始认真观看。
“中医院中医特色突出,有肝胆科、脑病科、生殖科、脾胃病科、皮肤科等五个中医特色优势重点建设专科,针灸科为国家农村医疗机构理疗康复特色建设专科。开展中医诊疗技术66种。目前,全院共制定了26个病种的中医诊疗方案应用于临床。并为临床科室配备了较为齐全的中医诊疗设备,有效提升了中医诊疗技术水平。”
这段话配合着各种医疗设备的展示播出,根本看不出或听不出是哪个医院。或者说这样的视频放在网络上,几乎适应所有的中医院。我的心彻底放下来了,相信这次的宣传不会给我的工作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波澜。想到这里,一丝失望袭上心头。医院费时费力还费钱(据说一分钟收费两千元)做这样一件事的意义是啥?
“展望未来,正如我院付院长所言,在中医药大发展的大好形势下,我院中医特色突出发展的前景十分广阔,以坚定不移发展中医特色为目标的县中医医院将为我县及周边群众的健康提供更优质的医疗卫生服务!”节目的最后,手持话筒的女记者对着全县广大人民,讲了这样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节目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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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主任,你咋没看电视来?”电视节目刚一结束,付院长的电话就来了。
“看着呢,我在中医馆处理了些事,在办公室电脑上看了。”我赶紧说。
“咋样?你感觉咋样?”付院长的语气有点奇怪,似乎又恢复到他当副副院长时说话语气:犹疑不定,忐忑不安。
“好,好着呢!”我赶紧回答,我确实感觉不错。原以为这部宣传片播出后会让我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现在这些顾虑全部没了,我感觉确实很好。
“嗯,大家反应都不错。不过,我觉得还有提升的地方,还有待进一步宣传。你觉得呢?”院长语气里的犹疑还是很明显,好像急需我帮他肯定什么似的。
“好得很!我觉得电视宣传一次就差不多了,咱医院的声誉主要靠口碑,靠口口相传,只要病人、病人家属就医体验好,治疗效果好,咱不缺宣传,一传十,十传百……”我赶紧说,想趁早打消院长再次请记者的念头。
“也对,那这个以后再考虑。你赶紧配制些药茶,就上次的,不过,最好再附带一张功效说明,比如排毒养颜的还是醒脑提神的,最好这几种功效的都有!你简单标一下,说明书、茶罐我安排人弄好,到时候找你装茶叶,这个很重要,有重要用途。你看最快得几天?”院长话题一转,又毫无商量地下达了任务。
“最少得两周!工序欠了火候欠了影响口感,”我赶紧说,“你要急用的话,我上次制的还有半罐子,你先拿去?”
挂了电话,我立马忙起来。这是我第二次秘制药茶。说起来这也是我旁听“屠呦呦班”的额外收获。中医馆运营步入正轨后,我用好不容易得到的方子揣摩着制了点,自己喝了感觉不错,给几个能说来话的同行分送,请他们品鉴,提出意见和建议。院长是第一个反馈的,除大赞好喝之外,还问了许多。今天张口就要,看来当初院长对药茶大赞特赞不是出于客套,是真的喜欢。至于院长要秘制药茶的用途,我大概也猜得出,但这实在不是我应关心的,我也不想关心。爱好药茶者,多半也会热爱中医药。我希望这世上越来越多的人热爱中医药,特别是那些手握公权力,能影响中医药发展的。为此,我愿意多熬几个夜,用秘制药茶换来更多人对中医药、中医院、中医馆的支持。
从办公室出来,我就直奔药房,调取配料。又赶在炮制房下班之前,把这一堆药材按要求进行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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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忙,就把宣传片的事给忘到了脑后。
忙碌到深夜,药茶的前期准备工作总算完成,我匆匆回到办公室,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看看时间,我挑了个中医内科同事的电话回过去。
“葛主任!没啥事,就问你看宣传片了吗?”
“看了,咋啦?”我有些疑惑。
“你觉得好着么?”
”还行吧,啥事赶紧说!”我有些不耐烦,因宣传片的事心神不宁了整整一周,从接到观看通知后又提心吊胆一个下午,还为药茶忙碌了大半夜,实在没精力也没耐心了。
这些同事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怎么就能为这样的一个宣传片高兴得忘乎所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奖似的。
手机刚揣到兜里,电话又响了,一看是甘草的。前面问的几句话和院长和科室同事的几乎一样,我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嘀咕:“你都一个个的,i兴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瓜子!至于嘛,不就是本地小电视台嘛,没几个人看!上个电视就能这样让你们津津乐道?赶紧睡觉,明天要忙!”
“葛主任,咋啦?这么不耐烦!这不是电视台大不大的事,是话大不大的事!当然,只要你葛主任觉得不大,只要葛主任觉得合适,那就合适!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打扰国医圣手休息了,抱歉!国医圣手!”甘草一字一顿说完后面的几句话,不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
啊,国医圣手?甘草这明显在讽刺嘛,她可很少这样说话。她若这样说,那一定是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把甘草的话和刚才看完宣传片后接的这几个电话联系起来想,我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宣传片我也看了,我担心的那两面锦旗确实被拍了进去,可镜头哗哗闪过, 大约没人会看清“名扬华夏”“华佗再世”这八个惊雷一样的大字。
甘草这是不满我拍宣传片,不满我抛头露面出风头?可甘草也应该知道,这完全是院长的主意,虽然有着馆长和中医内科主任的双重头衔,除了我手中的处方权,我肯定要听从院长安排。 明天再问吧,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公寓,草草洗脸刷牙,就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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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洗脸,热水洗脚,胜过医生开补药”,从小被我妈逼迫养成的睡前烫脚的习惯,今晚竟中断一回。可能因为脚觉得受到怠慢,抗议了半晚上,因此梦见满地满院的水,我在水中走来走去要寻找泡药茶的水,人人都只是从地面上舀水给我。我抱着茶罐,走出医院,还是到处是水,人们站在水里看中医院宣传片,谁也不告诉我哪里有能泡茶的水。我想山泉水泡茶最好,就来到我家村后的松林里,果然有好几眼泉,有眼泉还冒着热气,我刚要舀水,一个老头儿拦住了我,说这是他烫脚的水,我要舀水就要交换,就得把罐子里的茶倒泉里去。我马上同意,罐子里的茶一倒进去我就醒了。
一看表,才三点多。这个时间段,除了值班时被叫醒,我可从来没醒来过。唉,看来要睡个好觉还得让脚先舒服。起来烫脚后重新躺下,又酣然入睡。
早晨起来,记着制药茶的事,还记着几个要出院的病人,我匆匆走进餐厅,匆匆吃了早餐,又急匆匆往中医馆走。走出餐厅时, 听到身后有人说,国医圣手就是不一样,高冷。后面还有几声笑,和夹杂在笑声里的短促话语。这是在议论宣传片呢,我心里说。
查完房,甘草和副主任约好似的,提前堵住了等候在门外的就诊者,让他们给稍等,说我们要开个短会。哎,开啥会我这个馆长咋不知道?
“你肯定没看宣传片,要不根本没认真看!”甘草沉着脸说。
“不就一个宣传片吗!有啥好看的?再说,好看不好看是给旁人看的,为提高医院知名度,咱自己看不看有啥关系?”我也板起脸说,虽然,我早给自己立下规矩,要永远坚决维护甘草的尊严,可她今天实在无理取闹,根本不给我面子。
“有关系!如果你看了宣传片,你肯定不希望别人看。这样宣传,医院的知名度确实能提高,你的知名度也肯定能提高,但是……” 甘草的脸色越发严峻。
“那就对了嘛,达到宣传效果了嘛。”话虽如此,我心里已开始七上八下,不好的预感逐渐占了上风。
“葛主任,那两面锦旗你最初是真格不愿意挂?宣传片里的话比锦旗上的还大!呵呵呵,不过您和院长觉得合适就合适,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天塌了你都大个子顶着呢。”小郑医生瞅瞅甘草又瞅瞅我,识趣地笑着。
“我真格看了,从头看到尾,就是没啥嘛,《腾飞的中医院》,题目太夸张了?这就是一种形容,医院当然不会腾空飞到天上去!行,我晓得了,要是重播的话我再仔细看一遍。”我也退了一步。
“电视上还要重播?手机上都传开了……我发你微信了……那我回科室了!”小郑医生说着拉开门就走,顺手把门拉上。
我狐疑地看看甘草,掏出手机,就看见几个微信信息跳出来:
“快看,国医圣手就在庄浪!”
“葛洪第n代传人——国医圣手葛根!”
“名扬华夏——庄浪出大名人了!”
眼前一阵金星闪烁,脚下腾云驾雾似的,我赶紧扶着办公桌,屁股找到椅子坐下来。
“你……咋啦?不要着急!”甘草赶忙扶住我。
“这吹劲大了!把人吹晕了!”我勉强朝甘草笑笑,“这咋办?”
“不急,只要不是你成心的,能有多大的事儿!”甘草把水杯送到我眼前,轻轻说道。
正说着,手机又响,是我妈的电话,我示意甘草接。
“根根子!你是叫根根子吗?你的个半斤八两你晓不得我晓得,你晓不得了就问我,你姓葛,葛家峡的葛,不姓国,不是国医的国,你忘了你姓啥就问你爹……”
“姨,姨!葛根他……”甘草连声喊。
“咦!是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