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面锦旗
1
今天我坐门诊,三十个患者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基本都没什么要紧的毛病,有好几个直接说就是感觉没以前精力好,来调理调理。人到中年,精力还跟以前一样,那才奇怪不是。这样的就诊者,我基本不给开药,望闻问切一回,口头给予几点医嘱,一个个意气风发地回去了。也有不觉得吃点药就算白跑一趟的,根据体质分别开人参养荣丸、六味地黄丸、保和丸、逍遥丸等。对自己的健康有执念的、心结太大的,也开处方,不过是上述中成药方子的汤剂。
对于有些就诊者来说,过程就是治疗,越繁杂越具有仪式感,疗效越好,恢复得越快。这个现象也好理解,在就诊、熬药、服药的过程中,这种受暗示性较强的人,其实是在充分唤醒、调动自身的自愈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医生面对患者时的语言非常重要,有时甚至能决定患者病情是否得得以痊愈。
原来被诊断为绝症的患者一看自己没事儿,心情大好,身体一日日好转,一月后再做检查,竟然真的完全好了。而那位原本身体无大碍,拿到绝症通知单的就诊者,一看大限已到,人立马就垮了,一月后已气息奄奄,再次诊断,竟然真得了绝症。这个故事这样玄乎,并且有好几处经不起推敲,但拿错诊断的书的情况可能存在,误诊的情况也存在。医生的话语对每个病人都会产生影响,影响病情的发展是事实。至于这个影响多大,在于就诊者的受暗示程度和医生本身的专业水平的影响力。
2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比较轻松愉快地打发了三十个健康状况还可以的就诊者,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拿起手机。
咦,我妈张同志竟然有条语音留言,短短6秒钟,就一句话,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吧。哎,不对,没紧要的事,张同志她老人家可从不会随随便便发语音留言玩。我赶紧半掩了医办室的门,准备聆听她老人家的教诲。说来也是感慨,我当副主任时,每天的接诊量基本不限制,最多的时候,接诊的患者是现在的三倍,可也只是和大家一起挤在一个门诊里。当馆长以后,准确说是当中医内科主任后,就有了单独的办公室,单独的门诊室,挂号费也随之上涨。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当官的好处,难怪人人趋之若鹜。
“根根子,闲了给我回个电话!”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焦躁,竟然丝毫没提为啥事。自打我当了中医馆长,好几次接到她的电话,然后紧张兮兮地压低嗓门回一句:“忙,过会儿我打过来。”,我妈就不怎么打电话了,改为留言,把要说的事微信语音留言,我抽空再给回过去。我妈或我爸或两人一起,看到后再来个语音留言。经常是一件事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才你一句我一句的说清楚。今天这事,看来一半句说不清楚,或比较急。
不容我多考虑,赶紧拨电话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暂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这个未接通的电话,让我的紧张情绪明显加剧。按理,老两口在家开个诊所,并无安全问题。可自从我妈电话告知老爹脚崴了那回起,我一接到我的妈电话就心率加快。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一连拨了三次,我确定张同志的手机不在身边。那么,她老人家在干嘛?在哪里?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又响,拿起一看,我妈的!
“根根子,你一个劲儿打电话咋了?”我妈在电话里来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咋?不是你叫我给你回电话嘛?”我心里一松,不由有些生气地问她。
“啊!噢,我还给忘得光光的了!事情都办妥了,不用再麻烦我儿啦!”我妈在电话里轻松惬意地回答。
“那你也不给我说一声!”我轻松之余,确实有些生气。
“说,说!以后给你说!”张同志难得的服了回软。
我刚要挂电话,突然听我妈电话里有其他人的吵嚷声,刚要问怎么回事,我妈的就说话了,说要问也行,得换个时间,今儿你看,你治到一半了。电话里又传来杂七杂八的吵嚷声。
果然有事!我心里一惊。大气不出一声,继续听电话。
“根根子,根根子!”手机里我妈的声音又大起来。
“啥事?妈!”我赶紧问。
“有个你婶婶,你爸正给治病着呢,一定要你给她再看看。”我妈有些生气地说,“药都熬到一半了!”
“你把爸电话给我爸,我跟我爸说。”
电话里又是一阵吵嚷,噪音更大。
“喂!根根儿!我是你山根下四婶婶!”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可从没听过哪座山根下还有个四婶五婶的。还叫我“根根儿”,这种甜得发腻的称呼,她难道没听见我妈是怎样喊我的?她怎么敢比我妈还亲热地喊我小名儿?不快的情绪瞬间控制了我。我不接她的话茬,冷冷的问我爸呢,让我爸接电话。
“你爸就在一旁呢,你听我说了,你再和你爸说也不迟!”我算听出来了,这个“四婶”就是个厉害角色,竟然要做我爸我妈的主,还是在人家儿子跟前。
“把手机给我爸!”我简单明了,毫不废话。
“你看你这娃娃,我说开了啊!我这些日子一身一身出汗,还心跳得很……”还真没见过这样牛的女人,竟自顾自说起来了。
我本来也不是个多么有个性的,加之常年和患者打交道,啥人没见过呀,所以也从不在口舌上与人争个高低。今天有点不同,那可是当着我的面拂了我爸我妈的面子,也就是借助人家儿子来打人家父母的脸,也实在太过分了。
“叫我爸接电话!”我不接她的话,继续说。
“县医院里啥检查都做了,好好儿的……”四婶不理我的话,继续说。
我稍稍踌躇,挂了电话。我心里已经有底儿了。她肯定是才到我爸诊所里来,还不放心,想叫我和我爸给她“会诊”,又不想我爸和我沟通,背对背开方。这女人,还真精明,精明得有点过头了。
直到晚饭后,我才有空给我爸打去电话。情况果然和我推测的差不多,只是我妈补充说,我挂了电话,那个女人又气又羞,直接“嚎”开了,我妈说这女人在家里横行霸道,把个公公婆婆就从没当个人,比过去的奴隶主还恶毒。她这病就是报应,以后有儿媳了,报应才算。看她老了她儿子媳妇不把她当条老狗才怪……我爸赶紧插话,说她的病医院里看得准着呢,就是神经官能症……
老两口话头一转,突然开始猛夸我。说我医生当得越来越好,为了挂我的号,有人都求到他们那里了。还说现在前后几个村的人,想要看中医的先不找他葛先生,先想的是中医馆,他们的生意被抢了,抢得他们高兴……哎,咱听着听着就好像变味了?
3
中医馆开业半年以来,像搭上了高铁,每天、每月的收益高速平稳地增长着。在起初的两个月,我还有些晕晕乎乎。有时担心收入会掉下来,有时又希望那个数据能缓慢回落,保持在中间线上。半年以后,我就完全习惯了。习惯了中医馆熙来攘往的热闹,习惯了中医馆一“床”难求、手握紧缺资源的权威感。我还突然发现自己很有管理才能,这个发现让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你越来越像一个馆长,”甘草有一次也这样说,我还没从她这话中品味出褒贬如何,她慢悠悠又来了句,“越来越不像一个医生了。”
这就很明显了,甘草更喜欢我像一个医生。葛先生和张同志在这个事情上似乎有分歧。
“馆长是多大的官?咱家大小医生一直有,当官的还不多。从你太爷到你们弟兄七八个,连个村小组的组长都没出过。”这个休息日回家,老爸拉开了长谈的架势。
粗略一算,老爹所言不虚。他说的“你们弟兄”指的是一个太爷的堂兄弟们,别说当村里的小组长,认真上过高中的也就我一个。知识改变命运,我的堂兄弟们就算知道这个渠道,也没有耐心坐下来安安静静读书。没有耐心读书,也没有耐心学医,一个个早早辍学出去打工,过年回来,一个个吆五喝六的,财大气粗的样子好像个个发了大财。我知道的是,其中有一半弟兄只赚了点苦力钱,那点钱还不够他们娶媳妇的彩礼,朝葛先生张同志张口一万两万地“倒个手”。
“爸,你看过家谱没?最早的家谱!咱真是葛仙翁后代?”趁着我爸的高兴劲儿,我鼓起勇气提出这个困扰我很久的事。
自打我上中医学院后,接触到葛洪的有关书籍、传记后,关于我的先祖到底是不是葛仙翁的疑问,就像荡秋千似的,一直在我心底荡呀荡。让我有时严重自负,有时严重自卑:若是这伟大人物的后代,我的血脉中肯定留存着当神医的基因;若不是,攀附名人当祖先……哎,简直没脸说。
“最早的家谱?最早到哪个时候?娃,祖先是谁不是记没记到纸上,是血脉里有没有……大逆不道的话再不敢说!心里也不敢有这想法!”想不到老爹竟然要翻脸。
“不不不,您老人家不要激动!你不是说咱葛家没出过当官的嘛,我要说的就是,葛家祖先葛仙翁可当过大将军,伏波将军!那是多大的官,大军官!这打了胜仗的将军还不接受封赏,跑到山里当神仙去了!”
“ 哼,书上写的不一定是真的!”葛先生依旧不依不饶,一副我的家事我一本账的倨傲。
“咦,莫非是……”一闪念间,我想起那个午后,松树林大青石板上的梦。
“啥馆长不馆长的!馆长再牛,不会看病你能掌个啥?你这人,你觉得啥长好,我给你封个!你是诊所所长,还是家长,管馆长!要还是不过瘾,再封你个首长!你看你,一个男人家家的,手掌比个女人家的还绵还细还白……”我妈几句话就打击得老爹没丁点气焰。
“根根子,你都是有媳妇的人了。大事上可不能糊涂,人一辈子长嘎嘎的,要把方向看好。比如你爸,要当良医就当良医,年轻时那会儿村里就你爸识了几个字,村里要着当会计,你爸没去当。后来又时兴出去打工,钱赚没赚上晓不得,一个个头发染得黄黄儿的,一人一条健美裤,歪加各斗的能得不行行儿了,一看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爸爸也心痒痒的,终究还是丢不下这祖传的手艺,祖传的家业。如今你看,还不是有事都找你爸帮?”这样长篇大论的表扬老爹,老妈好像还是头一次。
老爹在这突如其来的表扬里连连假咳,我连连点头。
“这还是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妈说到这里停住,含情脉脉地看着老爹,哎,真有点肉麻。
“最重要的是啥?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我插嘴。
“晓得你还没真格明白!”我妈白了我一眼,“最重要的是,你不像别的当爸妈的人东奔西跑,把个娃娃给老人撇下,没一个念成书的!你能念大学是你聪明,没有你爸管你,光靠聪明能考上大学?”
我怎么就记不得老爹给我辅导过功课?倒记得老爹坚持要我报考中医学院,把班主任气得脸色铁青的样子。哎,我十几年寒窗苦读,如今这功劳还得分老爹一半。
都说母子连心,张同志这些话看似不着边际,我其实还是很准确地领悟到了她的用心。把工作时间重新调整了下,把大部分精力放到病人身上。
4
这天,从消化科转来一名病人,是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这例病人是消化科主任推荐来的,说推荐,其实也就是和我商量。这位病人自诉因吃多了饺子,消化不良引起急性胃疼,住院已一周多,由于病人身体原因,没办法做胃镜,化验结果显示炎症严重,就以消炎为主,一周过去后症状反而加重。再次做完各种检查后得出的诊断结果很不好,胃部疑似有包块。肌钙蛋白等指标也不正常,有心肌梗塞现象。病人坚决排斥大小手术,家人就想到转到中医内科。
这病例何其熟悉!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位老人的发病以及前期治疗,和那位闹事的“双梗”病人很相似。说实话,那位病人家属大闹特闹,实在惹人反感,但对那位病人的离世,我一直心存遗憾,觉得他那一关过了的话,起码有十年二十年好活。
这个病例,会不会是让我消除这个遗憾的?我们科室的同事知道这件事的,莫不表示担忧和排斥。有的委婉的劝说让直接转省城专科医院去的,有的直接反对,说这是给消化科擦屁股呢,又是个被误诊的双重重症,白惹一身臊。
“你有几成把握?没七成的话,就别收了。中医馆才运营,好声誉形成不容易,要毁只需要一个病人……”甘草也担忧。
“有……三成吧,若放弃治疗,一成也没。你还记得爸让你整理的古医书吗?其中有两个治疗急性心绞痛的,老爸用过,治好了两例,年龄也和这位患者差不多。”我说着取出甘草整理的笔记本。
“咦,怎么在你这儿!听叔叔意思是要藏起来呢,原来还是儿子亲呀!哼!”
“咳,老人家就是不给我!我偷的!”我尴尬一笑,小心地翻到其中的一页,指给甘草看。
“又方:吴茱萸一两半,干姜,准上桂心一两,白术二两,人参、橘皮、椒(去闭口及子、汗)、甘草(炙)、黄芩、当归、桔梗各一两,附子一两半(炮)。捣,筛,蜜和为丸,如梧子大。日三,稍加至十丸、十五丸,酒饮下,饭前食后任意,效验。又方:白鸡一头,治之如食法。水三升,煮取二升,去鸡煎汁,取六合,纳苦酒六合,入真珠一钱,复煎取六合,纳末麝香如大豆二枚。顿服之。”
结合这老人家的的体质病证,辩证后用这两个方子:
主方:生蒲黄,丹参,薤白,瓜蒌各15克,桂枝,半夏,桃仁,红花,五灵脂各9克,三七,琥珀各3克,水煎服,1日2次,饭后服。
食疗:土鸡腿肉150克,人参15克,麦冬25克,将洗好去皮的鸡腿肉和适量冷水同时人锅,在文火中煨开10分钟,撇去汤面杂质,下药物,小火煨至肉烂,食用前加入少量盐。一天一次。
甘草拧着眉头仔细看,还念念有声,反复看了几遍,终于开口说话:“你这是撇开胃病不管,先治心肌梗塞。 心梗病人不能吃高热量、高脂肪、高胆固醇,你还要给吃鸡腿?还一天一顿?”
“治病先救人,我看老人家元气大伤,一边补气一边治病,否则……”
“行!我相信你!就看老人家吃得下吃不下。”
治疗三天以后,老人家就嚷着胃不痛了,要出院。我立同意出院。老人家的治疗,在家里效果更好。调整了方子,给带了五天的药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出了院。至于老人家的心梗或胃部包块的程度如何,我没多想,老人及其子女也没问的意思,大可不必再上各种仪器检查检验。
只要身体运转良好,我相信即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部位出现一点异常,也会像一个正常人无意间跌了一跤一样,只要自己能爬起来,大概率就会没事儿。
这件事过去大约一月后的一天,我正带着一众人在查房,突然听到楼下劈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响。我心里先是一惊。作为医生,我最怕听到这种突然炸响的鞭炮声,特别是在凌晨或深夜的住院部。这种响彻在医院某个角落的夜半炮响,给阴阳两界大声宣告:有个灵魂告别人世,要去另一世界,该回避的回避,该通融的通融……
我稳了稳心神,一想我们中医馆没有病危患者,并且,这早晨的太阳正红彤彤照着,肯定是误会。
其他同事也像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查看病人情况。
“噢!送锦旗的!嗷,没见过这么一大抱花!”一位病人家属探头望着楼下,兴奋的大声喊。
“送锦旗?给谁呢?”我迅速扫视过同事们的脸,他们也都互相看看,一脸的懵懂无知。
“估计是给别的科室。继续!大家注意看,看这位姨姨的手掌,类风湿和严重退行性风湿的重要区别就在这里……”我提高声音,想把楼下的炮声给掩盖住。
真是的,不去医办楼门口放炮,在我们中医馆放啥?扰乱。以后有机会要给院长建议下,禁止在住院区放炮,影响病人……
查完房,回到科室时,赫然看见有人举着两面锦旗侧立在门口。
“这是?”
“这是我父亲的心意!花呢?”举着锦旗的一个人说着,探头朝门里喊。
“鲜花献神医!”我正愣神,一束花就从门里挤了出来,跌进我的怀里。
这束花可真大呀!我下意识地接住,才看见抱着花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害羞地笑笑,又把台词念了一遍:“鲜花献神医!”
原来,因胃痛住院的老人病情好转出院后,家人还是不放心,硬拉着老人去市里的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和我们消化科的一样。除了手术再没更好的治疗方法,于是回来后继续吃我们中医馆开的药,昨天又去检查,病灶完全不见了。那医生看着一月前的检查结果,直疑心是误诊或拿乱了报告单。他们二话不说,从市里回来,就直奔中医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