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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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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心不服口不服,我还是勉强说服自己接受医院的处理。但免去我副主任的文件迟迟不见下来,我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医院或那个病人家属会不会以一种让人更难堪、更难接受的方式宣布这件事。毕竟,院长说了,人家要求处理人,完全是为了出气。那天他们抓破我的脸,推搡拉扯一番,还没出了气,还要撤我的职,可见他们心里的气很大。

    若早知道他们的父亲去省城做了手术依然会病故的话,那我是不是没必要坚持留在医院抢救,按病人家属要求,当即派急救车送往省城?那样的结果是,老人极有可能会在转运的过程中去世,要么还没出院就停止心跳;要么在途中,好一点勉强维持到省城医院。无论哪种情况,于我都毫无关系。

    后悔吗?好像也没可后悔的。一个医生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都应该做出对病人健康、病人生命安全最有利的抉择吗?越是生命攸关时刻,越不能把抉择权交给病人和病人家属,你不能指望无知者做出正确的抉择。可如今,要由无知的家属来决定医生的命运。只因为医院没治好他风烛残年的父亲,他们心里有气。为了给他们出气,医院决定撤我的职。

    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也会生气吗?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还知道我生气也只能憋着,不会给他们造成麻烦。我不断调整着呼吸,尽量想些让自己振作起来的事,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午上班,医办室没见着甘草,她肯定是去病房了。这是甘草的又一优点,她似乎总在科室或医院规定之外,还额外操着一份心。对于病人用药后的变化,对不对症,如何调整方案,她早早就摸清了状况、想好方子,等着和我们“对答案”。

    过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甘草回来,我有些焦躁,抬脚就往病房走,走了几步又折回。在副主任被免的情形下,不管是和同事相处还是工作,还是低调点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按捺着性子刚坐稳,就见甘草匆匆走了进来。

    “又查房去了?没发现啥吧?”我问甘草,才一个中午不见,觉得隔了好久似的。

    “不可能没问题,多呢!”甘草答。

    “啊,都是哪几床的病人?”

    “噢!你说病人啊,没事儿,都好,有情况他们早就找来了。”甘草重重的坐在椅子里,抓起杯子一通猛灌。

    “下班后我要去看看那个九十多的老寿星,你去不去?”我瞅瞅甘草的样子,心里的不安更强烈,总想找些话跟她说说。

    “噢!我把这事还给忘了!听说那老人家看起来好好儿的,就是脾气大,骂人凶。”甘草朝我耳边凑了凑,悄声说,“这家孙子跟院长关系好,硬要请大夫去看,已经派了好几人去了,去的医生都很生气,说应该请精神科大夫。”

    “噢,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想去看看。”我情绪一下高涨,发觉有同事注意我们这边,就提高声音说,“哎,甘硕士,前几天看到一句话:西医的尽头是中医,中医的尽头是玄学。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

    “哈哈,葛老师这是考问弟子?西医以及西医与中医的关系如何,咱不敢妄议。单说中医的尽头是玄学,这话对错如何不敢说,肯定不够准确,不够明晰。真正的中医,是科学、哲学和神学的结合。这不是我说的,课本上的原话!”一说起这些专业理论来,甘草就显得神采飞扬。看到这样的甘草,我的心也踏实了些。

    “一个九十多岁的、没进过医院的老人的精神或健康问题,属于哪个范畴?”我压低声音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甘草笑着说。

    甘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收敛了笑容,双手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不知又在忙什么。这两天我甩开副主任的职责,科室倒真啥影响也没有,一切正常。不是真的如那网络流行语说的一样,单位离开谁都照样转。而是甘草默默把我卸下的活儿揽了过去。她这样做,大约是不接受我被免,替我担当着这份责任。付副院长说得也清楚,免掉我的副主任职务,但并不会配备新的副主任,工作照常。可我总得对不公正待遇表示一点反抗吧。

    过了一会儿,甘草又盯着屏幕说:“那个李家嘴出诊的事,我打听到的情况就这些。我希望你能不去就别去,非去不可的话,处处留心,这节骨眼上别再出啥状况。”

    “不放心的话一起去?那些行走江湖的大大夫一般都要带个徒儿,你去合适着呢。”

    “谁不放心?哦,弟子多虑了!弟子不敢!师傅海涵!”说完这句,甘草就一脸神圣不可侵犯,把一腔赤诚都投向了电脑屏幕,任我拿医学上的问题纠缠她,她都充耳不闻。毕竟是集体办公室,我也不好再缠着和她说话,百无聊赖地翻看了一会儿专业杂志,就到了下班时间。

    我把听诊仪和血压计塞到包里,等下班的车流高峰过了,这才慢慢悠悠朝大门口走去。一出医办楼大门,就看见一辆车停在对面,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站在车前,一见我就使劲挥手,搞得跟机场迎宾似的。

    出了县城,车子拐上一条山道,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山村。夕阳的余晖把半山上的村庄镀上了一层橘黄,灿烂而静谧。我摇下车窗,带着清香的山风轻抚而过,我真想叫停,站在山岗上好好吹吹风,把这些日子来的晦气吹个一干二净。

    中年男人的家还真在最高的那道山岗上。好家伙,他们一家独占了一层田垄。院子前有个三四百平米的小广场,哦,叫碾麦场还好理解点。这小广场现在就是他的私人停车场。停车场那头,挨着他家大门的地方,站着一排高大的树木,至少包括桃树、杏树、核桃树藉和梨树。也不知道这些树能不能和睦相处,比如桃花先开时,核桃树会不会气得把毛毛虫扔过去……

    站在他家门前的平台上,放眼望去,山下的河流像一条金色的带子朝群山簇拥着的太阳飘去, 真是好风好水,住在这样仙气萦绕的地方,难怪九十多岁了还没住过一回医院,还坚决不去医院。

    “谁来了?咋不把客人引到屋里去?”我循着说话声望去,才看见在另一边一棵大杏树下,坐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噢,是金发金须,沐浴在夕阳中的老人被阳光染过色了。

    “爷爷,人家是看你老人家来的。嘿嘿。”中年男人的笑声有点特别,是开心又有点耍赖,是做错事的孙子对爷爷的那种笑。

    “噢,亲戚啊!谁家娃?我这都认了半天了,这到底谁家娃?一哈蒙住了!”老人家歪着头继续打量着我,努力辨认着。

    我笑微微走过去,也认真打量这位高寿老人。

    “狗蛋,你可哄我!这不是谁家娃,这、这是哪哒的大夫?”老人突然大叫。

    “哈哈哈,爷爷,姜还是老的辣,谁想哄您老人家,那可是白费劲。对对对儿的,这是我从县中医院请的名医,葛主任!”中年胖孙子躲在我身后说。

    “屁!可哄我,哪哒这么年轻的名医!”老人家话说得不文明,也不怎么友好,还好笑容慈祥,目光温暖。

    “老人家气色不错,声音洪亮,身体状况在这个年龄里已经很不错了?”我扭头问胖中年人。

    “我就说!都是个棺材穰子了,还要咋?天天让我进医院!有啥检查头?病是没病,就是老了,和这山下的柳树一样,枯了朽了。”老人家耳朵可真尖,我低声说的话都能听个清楚。

    “你看,你看!葛大夫,是这样,我爷爷原来脾气好得很,从不骂人,睡觉也睡得好,年初‘阳’了后,就一直没回复过来,经常头痛、背痛、吃不好,睡不好……”

    “老人家,我给你摸个脉?”我一边问一边伸手握住老人家的手腕。

    老人的脉紧而沉,是不太正常,但那力感也真不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家。

    “咋?有病么?”老人家问,瞪眼看着我,“掂不出毛病,就要把我骗进医院,塞到机器里面照个透亮地看?”

    “最近吃的啥药?”我问胖孙子。

    “没吃啥药,你晓得,老人家啥药都不吃。”

    “补药也没吃?”我继续问。

    “噢,补药?吃着呢,吃着呢!不敢给不吃!我爷爷贤惠,自打阳了,这个给买那个给买,补品就没断过。”

    “都啥补药?”

    “人参蜂王浆喝得多,我叔给买了盒,爷爷喝了说好,就又给买了两盒,哎,后来就直接买了人参炖鸡汤。”

    “这就对了!”我如释重负,“老人家,你就是没病!是补品吃多了!补品是好东西,但是过量了就像给庄稼施肥过了量、浇水过了量一样!”

    “啊!我就说,我就觉得吃多了,饭量从两碗减到一碗,又从一碗减到半碗,这娃娃都不依,半碗半碗地端,一天不知吃多少顿!饭量一点没少!”老人家如遇知己,转脸又骂他的胖孙子,“你听到了么?从小我就给你说,肥上多了庄稼就烧死了,水浇多了花儿就烂根了,你都这是拿好吃的把你爷闹死呢!”

    “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吃的补药太多!老人家补品过量了不能像年轻人吃撑了爬两回山就消耗掉了!消耗不掉咋办?五脏六腑的就受不住了!肝火郁积就爱骂人,心火太旺了就坐不住……人参是个好东西,不能常吃,没病的人吃,就吃出病来了!”

    “当当儿滴!我狗蛋这回找对任,娃娃你就是攒劲,是个真会看病的攒劲娃娃!哎,你叫啥名字?姓啥?听口音是咱本地人,哪哒这么大的本事来?”

    “爷爷,人家葛大夫就是神医,祖传的神医!”胖孙子得意地接话。

    “我爸是个村医,人都叫他葛先生。”我补充道道。

    “啊,葛、葛先生!我认识一个叫葛先生的,是这几架山两道川里最好的良医!我年轻时割竹子,被毒蛇咬了!呀,那蛇长得跟竹子一模一样,我背起割好的竹子要装车时,这家伙就照准我的干拐子噆了一口,那蛇就是竹叶青啊!剧毒!一块儿的把我背到葛家峡找到葛先生时,我已经人事不省了!幸亏葛先生,楞是用火罐把拔了出来,用药汤灌,内外加攻,把毒素拔了出来。哎,我在葛家峡住了半月,才捡了条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老人家命大!”我说。从年龄看,这个葛先生多半是我爷爷。我得问问我爷爷,这一手治蛇毒的方法传我爸了没。

    “天下姓葛的不多,难不成你就是葛家峡的?”老人家声音洪亮,两眼放光。

    “哈哈,真是巧!我家就在葛家峡,我爸就叫葛先生,也不知你老人家说的是我爷爷还是我爸,我们家确实代代都有当医生的。不过不敢称神医,就是认真看病。”被人这样猛夸,我还是很得意。

    “以前也挖到过人参,啥丹参、党参挖得也都多,都舍不得吃,卖了换钱。生病了也不敢吃,先是舍不得吃,后来葛先生说:五谷为美、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蔬为充。这话,我记了一辈辈儿,照做了一辈辈儿!以前是自己挖的好药舍不得吃,年轻体壮的也没必要吃。老了老了,这些哈怂娃娃把这个老东西贵气着,一哈吃成毛病了!今儿起,一哈给我粗茶淡饭地给着吃,再不敢糟蹋好东西了!”

    这样轻易地就找准老人家的病因,我也很高兴。有人说看病要讲究缘分,有些医生能医好有些人的疑难杂症,却治不了另一些人的普通病。这样的现象并不鲜见。究其原因,除了病人自身的身体、心理状况、就医的季节、气候等大的环境影响等诸多客观因素外,起更大因素的,确实是患者和医生之间建立起的信任关系。由这种信任关系生发出的良好情绪,精神力量,从而提高病人的免疫力、自愈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但中医是科学和哲学的综合,西医也是。

    坐在老杏树下,沐浴着夕阳,和老人一家吃了顿荤素搭配的农家乐。我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像老人家说的,我一个“娃娃芽芽”,比他老人家见过的白胡子老头儿都会把脉,前途不可限量。一个小小的“副主任”头衔又算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经过这一闹腾,我从此与管理工作完全脱开,潜心钻研医术,专心看病,不用等到须发皆白,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神医,手到病除,妙手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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