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交接
“即使人也在变，事情也在发展中，好像沿着时间流淌，根本不存在亘古不变的事物。我们不能忽视新对旧的替代中，有一些‘继承’——未来的自己对已知的过往进行累加和修改，发展和订正。好比哲学中的著名问题‘忒修斯之船’，人的思想沿着脉络生长着，此刻拥有的不止是现在，还有过去的全部，如果经过就可以知道如何达到现在的结局，这些是过去的一切共同作用的，可以说过去的认知是通往未来认知的手脚架。
“随年月发展，其实不再是一条船了，当然不是同一个人了，从前的自己只是现在自己的手脚架，即使是现在也在建造未来的工程。但是我永远会同情以前的我，即使放弃了那时的责任、承诺、方法论、思想……昨日的我永远比他人离我更近，我清晰地看过她走来。从今天延后，又背上自爱的义务，我想明天之后的我会很幸福。”
……
这一天x上早班，早班的时间从商场刚开张开始，她准时进到店铺里，打完上班卡开始搞卫生。早晨九点多，商场内只有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没有任何喧哗声，各门店打开灯光，播放律动的音乐，店内空荡荡，这是另一种静悄悄。通常客人不会这么早上门的。
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同在商场工作的一位穿蓝色工作服搞卫生的阿姨推着工具车像往常一样经过。这次她路过x工作的店门前，突然就停下来了，走进店里的一个模特身边，问x能不能看看这件衣服。
x当然说好，阿姨说：“我先把垃圾倒了，待会儿再来一趟。”x站在店门前等着她。
这位瘦小的阿姨推着工具车走远了，x知道她的工作就是负责商店的清洁工作，每天推着一辆小工具车转来转去做清洁，还要到处给各家商铺收走垃圾，x见过她们工作。x发现自己很能怜悯这些勤劳，但是心眼好，相处的好的普通人，也很喜欢她们。过了半个多小时，阿姨果然又来了，她用很快的语速说她的垃圾车还停放在下面楼层，想赶紧来看看橱窗的这套衣裙，她的语调混杂着不知道哪里的乡音。阿姨说，作为同一个商场的工作人员，她们擅离职守到店铺里来，本是不允许的。这段时间她在这商场里转了那么多圈，看来看去都找不到一件好看的，昨天转到这店铺前刚刚好看见这件给模特新换的，一眼就相中了。
x乐呵呵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来一条裙子，说：“模特穿的那条就是这条，这条是中码的。这是我们店里的新品，昨天刚来就给模特换上了。”
“可不是嘛，这几天我看来看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就昨天路过往这儿一看，这套裙子我一看就喜欢！”
阿姨看x提着裙子，左看右看都觉得很满意，问x能不能帮她试穿一下，她说这是买来送给别人的，那人身材跟x很像，也是高高瘦瘦的，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
x以为阿姨买这条裙子送给女儿，“这件套装裙子是无袖的上下两件套，身材高挑的人穿着才好看，你是买来送给女儿的吧？她高不高啊？”
“哎呀，她个儿像你差不多高，比你还高一点哩。”
“高就好！高个儿的穿这款肯定好看！我去换给你看看。”
当x穿着那条裙子从试衣间里出来，站到试衣镜前，阿姨连夸好看，当人开心时，他们愿意说更多。阿姨说：“我这是买给我儿媳妇的，这前几天不是母亲节吗？我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来看我，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呀！大儿子送一套化妆品，小儿子送一套衣服，儿媳妇又给我带这个带那个的，我说我一个老人了，要这些有什么用？这天天上班儿，哪有时间穿好衣裳，化妆啊？他们说可以穿，等我们去玩了就可以穿。”
“真好，你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啊。”
“对！他们母亲节送我这么多东西，我也要给她们送嘛。我那个儿媳妇，天天上班，穿那么大个裤衩，我就想说给她买条裙子穿，这条裙子多漂亮，合适她穿！她比你还高哩，长得又白。”
老阿姨看着裙子满意地微笑，x也被这笑容感染了，她说：“这条裙子你满意吧，我给你换下来啦。”
“满意满意！可以退的不？”
“可以换货，别洗别拆吊牌就行。”
“哪能洗啊！这我知道，小姑娘你能不能给我包装好，我当礼物送的。”
x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提着裙子到挂烫机处，说：“那我得给你熨好它，要等一会儿咯，阿姨你先坐沙发上休息吧。”
“哎呀，你也是个好姑娘啊！”这老阿姨没坐到沙发上，而是站在挂烫机旁边提起裙摆帮着x熨衣服。x担心她的手被蒸汽烫伤，“阿姨我来就行，这蒸汽很烫的，你坐那边的沙发休息吧。”
“不了不了，我穿这身衣服不能休息，我来你这儿也是偷偷来的，被领导看见要罚款的。他们说我不能进店里。”说起她的领导，阿姨表情都有些慌张了。
“这有什么，阿姨你是来买衣服的嘛！这有什么不行啊？”
阿姨摇着头说：“看见了还得罚，我那垃圾车就停在下面呢。我是偷偷来的，要赶快回去。小姑娘你有折扣不？你看我是这儿的员工……”
“有啊，我给你打个折。”
“哎呀太好了！楼上有个小姑娘也像你这么好，上次我去她们店里买东西，那小姑娘一看见我穿这身衣服就跟我说‘阿姨我看你是商场内的员工’，她也给我打折了，真好，这儿对自己员工有照顾的。就在对面那楼上，你看。你们都是好姑娘啊……”x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其实打折是店铺有活动，而不是因为阿姨是商场内的员工，不过让她这么误会了也乐得高兴，x没解释，手上工作也没停，站她旁边的阿姨说话声也没停。x想起她每天都看见商场内的工作人员，每天开着垃圾车在商场里转悠，从早到晚从不停歇。而x手上正在熨烫的这条裙子单价三百元。她真的很难看见花钱这么爽快的劳动者，所以有些惊讶。
“阿姨，你工作辛不辛苦啊？赚得多不？”
“我们每天早上九点多到晚上十点的工作，工资也就四千。”阿姨伸出四个指头摇了摇。
“阿姨你们赚的真是辛苦钱啊，赚的都是辛苦钱。”
“嘿，我自己赚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就想给儿媳妇买条裙子，我一个老太婆吃得好就行了，没恁多要求，儿媳妇你说天天工作忙，得穿好些。待会儿你给我包装好啊，给个好袋子装。”
x把衣服放进购物袋里，阿姨觉得不满意，说“再给套个袋子吧。”
“好啊，”x又从仓库里拿出个塑料袋给衣服套上，刚要放进去，阿姨说“能不能把这衣服口袋的扣子也扣上，这样好看些。你弄，我手脏。”
“当然啦。”
x将衣服包装好，郑重地放进购物袋里，阿姨很快结了账，提着袋子说“我得赶紧走了，好姑娘。”就匆忙走出店铺，这位阿姨简直是她见过最爽快的客人了，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客人。劳动者知道劳动的艰辛，因而互相体恤，x才能得见她们真诚和善的一面。她很愿意跟这些人相处，为这类人服务是能得到幸福的。
因为阿姨这一单交易，今日的交易额也不是零蛋。其实因为前段时间商店销售额差，督导昨天才在群里大发脾气，质问每个导购的工作能力。
x所在的店铺的业绩一直不佳。x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两周的学习时间里已经能胜任基础工作，话术没能更精进，x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至少在面对基础工作上她已经足够认真了。x只要站到一个岗位上，她就会认真对待工作，她在哪里都是这样。而店铺惨淡的销售额，还跟店铺的地理位置有关，这商场客流量惨淡，因为附近居民并未达到较高的消费水平。
到中午的时候，另一位上晚班的店员来了，这位店员也是一个当地招到的新人，几乎和x同期到岗上班。这个店内有经验的导购也就店长一人而已。
中午，尤其是饭点和午休的那段时间根本没客人，就连路过店门的客人也没几个。x和另一位店员错开时间吃过饭，那位店员说请x教她填晚上报账的表格，那什么门店日结表、销售额报告、给商场的业绩报告，这种那种的分不清。x就把她带到收银台里跟她详细说了。教完了表格，两个人又靠在一起多聊了两句话，刚说到工资怎么结这部分，两个人都不清不楚的。恰在此时，电脑端弹出一条来自督导的警告信息：“你们在干什么？”付一张x和另一位店员站在收银台聊天的监控画面截图。
想来是督导通过监控看到店内的两个导购站在柜台前说话，以为这两人在闲聊，她又直接发信息质问：“没有人去门口截流吗？”被督导这么一骂，另一位店员赶紧站到店门口去。
督导驱赶人去工作的口气，还有她非常让人讨厌的态度让x顿时心生反感。在x看来她一直都在认真工作，不过正事做完了，稍后寒暄了一阵，督导趾高气昂地赶人去工作，问题是正午时分的商场又没客人。x心里很不爽，觉得平时多说句话都会被人监视、恶语相向。
x回复说：“我们刚才在说表格。”
“今天决不允许没有破蛋的情况！拿结果出来！”
“今天早上已经有交易了。”x觉得这督导根本就不知道店内的情况，营业额是不能强求的。“商场的客流量是我作为导购不能决定的客观事实。”
“这个东西靠的就是你的说服力以及你的感染力！”
“不是，你要尊重客观事实，今天才三个客人进店！”这句话把督导噎住了。
x在心里抱怨，和这人聊天真的很讨厌，因为这是上级对下级的指示，可是这上级根本就只顾着倾泻她的压力，不顾现实。x觉得自己已经承担好本职的工作，不想额外替她承担她的压力。
x继续说：“我们也在努力，但商场这边的客流量是很惨淡的。”
“商场它本来就不像街铺，商场要靠连带来拉升业绩，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有顾客进店做好二拍一以及非销，多推多试，试一备三，多鼓励试衣服，多用试衣服不用钱这种话术鼓励顾客！”
x在心里抱怨：她到底在说什么呀？这儿连客人都没有。
x反驳：“在这边工作几天之后，我有观察到这边的客人都不是富裕群体，他们的消费习惯不是我们靠一两句话术就能改变的，鼓吹消费也不要忽视他们本来的意愿，他们更愿意进价格低、打折扣的服装店。如果客人都不是富裕的人，我们也不能光靠一张嘴就说得他们愿意消费了。”
“买衣服的哪里都有嫌贵，这很正常，商场其他品牌的价格我们都有去了解，你也不用说价格怎么样，别人家做多少，我们都有数据显示的，旁边的价格都是比我们高，别人都能接受，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行呢？如果连你自己本身都没有接受这个价格，你怎么有信心成交？”
又是这种话，这句话一听x就觉得全是谎话，太熟悉了，好比x睁开眼就能看见隔壁一家店铺一直靠着低价促销手段在引流，客人才愿意进他们店里逛，剩余没有折扣的店铺同x工作的这间一样门可罗雀，一片惨淡。督导说这话无非是增加员工的内疚感，她的每个领导几乎都对她说过类似的话。x已经听到烦腻，她直接翻脸：“不用跟我说这种话，做事的是我。”x直接顶上这一句，激怒的效果很明显。事情闹到这地步注定覆水难收。
x从前面几句话怀疑这督导似乎发现了有她一个刺头，于是故意教训她。让x想起来以前的那位上司，上司？不对，每一位“上级”，自认为对下属恩施并存的“爹”。他们就是会将不服自己，不听话的下属弄走，要么就要将他训得没脾气，叫他们“认清现实”彻底服从上级，而x不想再低眉顺眼了。这时候，她马上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留下。x并不畏惧矛盾，并不躲避冲突。
另一个导购从店门外往里看了几眼似乎有些好奇，借着拿东西路过收银台时，她眼睁睁看着x和督导吵架，x低声对她说：“没事，反正我不愁找工作。”转过身继续与督导论战。
督导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吵架，我一直都是正面表达我的诉求，没有吵架的意思。”
“我犯不着跟一个导购吵架。”x看见这句话，直接发笑。这位督导似乎根本看不起她手下的员工呢。而x表现得也不吝惜这份工作，她讨厌别人看不起她，她说：“我是本科生，之前每月工资九千。”
“本科很牛逼吗？”付一张截图，上面是门店今月的业绩，才干了两周的x的销售额赫然位列最后一名。“你自己看看你的业绩！”
“本科干个倒数，你很有荣誉吗？”督导连珠炮似的发出一截一截的信息：“我们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直接交接离职盘点，不用来了！”
“你被开除了！”
x将此事报告了店长，托着腮在收银台发了一会儿呆，另一个店员路过时，x对她说：“我被开除了。”那位店员惊愕地“啊”了一声。x露出了苦笑，这件事结束得真是迅速呢。x到试衣间里直接将工作服换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回到仓库里坐着，等着店长来处理自己离职事宜。
十分钟后店长来了，她将x和督导的对话简单看了一遍，又打了个电话向对方问询。确定了x被开除的事实。
临行之前，x和店长站在收银台旁边说话。店长说：“x，你不该这么冲动说话，可能你说话这部分真的……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相处过。可是督导毕竟是我们的上级，我们要尊重她。她说什么话我们答应就行了。”
“我知道，我知道。”x木讷地点头。
“她没见过你，我跟你相处下来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们聊着聊着，你可能生气了，是吧？故意激怒她。再说了，导购的业绩才是硬道理……之前我们店铺销售额一直都很差，她也没说什么，她是知道我们店铺的情况，包括商场这边的情况的客流量少，她也知道。毕竟我们这个店铺的业绩也一直不好看，她也有压力的。可是现在督导都发话了，你只能……”
“我知道。”x表面上依然木讷地点头，其实她心里在想别的事情。“不是这个意思？”也许只有她本人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x，以后领导讲话，你只要听着就行了，回复一个‘收到’就够了，不用跟他们说那么多的，领导有领导的想法，我们导购就是负责好销售，就够了。”
“可是……不是这样的，我个人经历告诉我不应该这样。”x边摇头边想，她想到自己竟然要离职了，不妨直说些自己想说的话，反正离开也不会再回来了。她跟店长说：“我不觉得这是对的，尊重是相互的，不是吗？”x翻动方才跟导购争辩的内容，直至看见了那句“我犯不着跟一个导购吵架。”x指着那句话对店长说：“她说的这句话同样刺伤了我。她不会跟一个导购一般见识，可是我知道现在是一个导购，可是我不止是一个导购。我有我的书，我有我的画，我有我过往的人生经历，这些是隐藏在简历之下的，我没有对外展现的东西。简历上写的只是我用来找工作的部分。作为一个完整的我，我有我骄傲的部分。”这一句话直接踩在x的自尊心上，难怪她会被激怒了。这人似乎不知道她随随便便骂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不用知道x的身份，因为她是上司。她说的那句话里让x品味到对这职位有一些蔑视，x庆幸自己有深厚的累积。反正x伤心了，她也要将对方骂得伤心，所以刚才x没管住嘴，一心想着使劲儿刺激她！
“店长，你看我来这里工作是为了什么呀？”
“还能为了什么呀？为了学说话，为了钱，为了销售额呗……”
x摇着头说：“为了学说话，练眼力，还有看一看更多的人。不管怎么说，这几天在这里工作，认识了大家，一些东西也算浅显地了解过，真的挺开心的，我满意了。”
二十分钟后，x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扔下背包，脱下鞋袜，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想将这件事说给沈子实听，一看时间才下午三点，他还在上班呢。x决定继续发自己的呆。
其实得到这份工作那时，x心知她不会在这个岗位上待的太久，但没想到走得这么快。总计在这个地方工作十来天，一些事情算摸过学过，耐心看了看，看见了一些。她心中又在回味方才那场争辩。“那督导，我不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没机会了解她，这次一接触就爆发了矛盾，可是我不担心惹恼她，因为我不关心她。”想来，这人与人的相识也许讲究一些时机性，糟糕的开场很快迎来糟糕的结束，x已经不会对这样的结局有什么惋惜了。好比她一句话就可以将x开除，因为她是上司，这是她的特权，正如她一被激怒马上说了这句话，“你被开除了！”仿佛她得到了胜利。那时x就知道她与这样的人注定是分道扬镳的。
因为人有很多，x身边也有朋友了。那些朋友啊，说不定也是随机才和x成了好朋友，x知道他们对自己好，所以x也会对他们通融，会照顾、体会他们的感受。其他不相识的人是不会得到这种优待的。
这场吵架似乎不用分对错，因为x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难免的矛盾，如果x决定坚持己见，（事实上，她就是会一直坚持这种态度的，她不会让自己的态度软下来，因为她的过往教会她勇敢地冒犯别人，只要承担得起后果就不用担心。）所以这场吵架似乎总应该发生。这种小小的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对于双方来说都各有道理，那就不用说更多了。
那个督导，不知道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对x来说，她还没有变得很重要，因此在这桩人与人的摩擦中，x就不会退让。包括对上下级关系的思考，x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再度卑躬屈膝面对别人，即使那人是上级。
x以一个底身份的人入场，就会看到这种景象，不知等她拥有更高身份登场的那天又会看到什么景色呢？不过今天她已经知道，她果然更喜欢早晨来买那条裙子的那位阿姨，那种被劳动磨砺过的人依然拥有淳朴的目光，有坚实的温暖，在感情上，也是离x更近的人。也许x看到的也只是她们对外展现的一面，她不能凭感觉判断一个人到底如何，她的感觉也不见得准确，即使这只是一种对外的表象，x说她更喜欢那位老阿姨。
至于她被开除那件事？大吵大闹到离职，这有什么？担心场面闹得很难看？x见识过的场面还少吗？她是能应对好的。这是x的特权了，因为她决定要这样做，也决定承担这结局，也承担得起这结局，她获得了这样做的自由。
而x，她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过得自由一些。
晚上八点的时候，估摸着沈子实下班了，x给他发了消息介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他说：“你看你，闹得跟个傻子似的。”
x回答：“哎呀，我就愿意这样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