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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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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萍睁起眼睛看他,也不说什么。那人说:“你忘了在反割头税的大会上见过的,我姓贾,一说你就知道。”

    严萍笑了说:“你是贾老师,我也好像熟识。”贾老师说:“认识我们的关系就行了。”严萍说:“有人介绍过了,你多时到这儿”贾老师说“不久。”

    贾老师拿起蒲扇,忽扇了一下桌子,拎起桌子上的破宜兴壶,倒茶给严萍喝。他说:“听说志和跟老忠叔来了,我也赶来看看。”显然,他并没有说完,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上黑了,颧骨高起,长了满下巴胡髭。

    严萍向他谈了第二师范的情况,说明那个单位给他们投送了多少烧饼和大饼。贾老师不断鼓励她:“努力吧,同志!要想各种办法保证饿不着他们。只要有得吃,就能坚持,现在是磨时间的问题。目前,二师学潮成了保属学生界政治生活的焦点。二师学潮的胜利,就是保属青年抗日运动的胜利。据我所知,保定周围二十多个县的青年学生,都一致声援第二师范!”

    贾老师谈起话来,挺严肃,简单干脆,很有煽动力。看得出来是受过锻炼的,他在黑暗的屋子里,闪起亮晶晶的眼光,又有力地攥起拳头,捶着桌子,压低了嗓音说:“敌入占据了东四省,群众要求一致抗日,反动派要镇压抗日运动,进行‘剿共’。我们为了保卫祖国,一定要发动群众起来抗日,一定!敌人打到家门上了!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中国人民才有出路!”

    严萍低下头,细心听着,琢磨着每一句话的精神和力量。嘴里唔唔地应着,表示她听明白了,而且忠心去执行。最后,贾老师问她:“你的脸上为什么这样憔悴”

    严萍笑了说:“不,不怎么样。”

    贾老师也笑了,诚恳地拍着严萍的肩膀,说:“我是知道的!努力吧,同志!江涛是一个好同志,只有斗争胜利了,反动派才会把他还给你,我是同样的关心他们,所以特别赶来看看。”

    严萍听着,脸上一下子绯红起来。她想:“怎么回事他会知道我心里想的要是斗争不能胜利呢”她不敢往下想,这是一个不难答复的问题。

    贾老师郑重其事地说:“看样子反动派对二师学潮,已经铁了心了。可是我们除了动员一切力量,展开宣传舆论,并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点起一支烟,把烟火盒子啪地一下子放在桌子上。踱着方步,考虑更重要的问题。

    严萍说:“忠大伯和志和叔到我家去了。”

    贾老师说:“嗯!他们已经到了他们也应该做一些工作,叫他们把学生家属联系起来,进行斗争。”

    一边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站起来。背叉着手,站在屋子当中,像是在等待什么。听得胡同里有人跑过,他又走到门口探身看了看,看是两个孩子逗着玩儿,才慢慢走回来。在县里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么样,那里城市小,回旋区也大。一到了保定,就觉得军警机关压得抬不起头来。有时他也设想:“干!发动全体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揭他个过子!”当他想到:“我们的力量比起反动派来,还差很多!”就又改换一个想法。

    待不一会工夫,一个穿蓝制服的铁路工人走进来说:“我回家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来!一块吃饭吧!”他又走出去,端进玉米面窝窝头、炒青菜、秫米饭汤。贾老师叫严萍一块吃,严萍看贾老师吃得挺香甜,自己也吃起来。她心里有事情,吃也吃不下去。

    贾老师问:“唔!最近工人里对二师学潮有什么反映”穿蓝制服的工人说:“抗日嘛,是再好没有的事,当局不该把学生们饿起来。我们工人子弟学校的学生,都自动地送粮投烧饼,还捐了一些款,送到保定学联去了。”

    贾老师又问:“假设反动派要屠杀二师学生的话,将在工人阶级中引起什么反响”穿蓝制服的工人说:“引起什么反响从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要串连罢工,打击反动派!声援保定学生抗日救亡运动。要知道,我们平汉工会是有战斗传统的,他们要是需要交通上的帮助,北至北京,南至汉口,一个钱儿甭花,我们管接管送!”

    吃完了饭,贾老师还想说什么,又停住。严萍说:“我要走了。”说着,就走出来。听到贾老师的谈话,她心上豁亮多了。从城市到乡村,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抗日救亡运动努力

    严萍又到女二师去,和几个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里,才知道有几个同学为了给二师学生投烧饼被捕了。她皮肤紧缩了一下,心里说:“又有人被捕了!还得赶快设法营救。”走回来的时候,爸爸屋里电灯还亮着。她走回自己的小屋子待了一会,觉得江涛不来,小屋子里就没了欢乐,小院里也缺少了光辉,只觉得愁苦、寂寞,气闷得不行。她觉得口渴,拿起玻璃杯,走到爸爸屋里去倒杯茶来喝。严知孝见妈妈不在屋,把她叫住。问:“萍儿!你身体不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严萍嗫嚅地说:“没有什么不好。”

    严知孝说:“孩子!你大人了,心里要宽亮点儿。”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的茶棍,在金黄色的茶水里浮沉。说:“是。”

    严知孝说:“天下事难尽如人意呀,知道吗”严萍说:“知道。”

    严知孝说:“江涛是个好孩子,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落寞落落的。他有了灾难,就像是你有了灾难一样。在这个世道里,又有什么法子哩!”

    严萍说:“我也这样想。”她把两个眼珠靠拢在鼻梁上,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在为这件事情担忧。

    严知孝问:“你爱他吗”

    严萍听了,觉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哝哝地说:“你说呢”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自己去考虑……”

    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到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像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哭个不停。

    严知孝抱起女儿,摇摇头说:“苦啊,苦啊,孩子!你心里苦啊!怎么就这样的不幸你两个要好,他偏偏遇上这样大的事故!”

    严萍拍着爸爸的肩膀,说:“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风他们那帮子人来,打他们!”

    严知孝听得说,立刻伸出手,掩上严萍的嘴,说:“不要说!还不给我闭上嘴……”他搂起严萍的脖颈,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咳呀!天哪!难呀,难呀,真是难呀!我不能走那一条路,我天生成软弱无能,没有本事。我敢走那条路的话,也落不到这个地步!”他两眼看着黑暗的天空,滴下泪珠来,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黑旋风是严老尚的好朋友,和严知孝年岁差不多。严老尚七十大寿的时候,还来过他家。这人既无军衔,也无户口,带着几百号人,在津浦路两侧过着自由浪荡的生活。据说他那些人们,能窜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一些古楼雕钻的家伙。

    严萍一下子坐起来,摇晃着身子说:“不,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打他们,解决第二师范的问题。”

    严知孝说:“不能,孩子!我还不肯走那一条路。咳卖国贼们,当他们需要‘民众’的时候,就把‘民主’当做招牌。他们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众’了,就翻了个过儿,拿起武器来,开始用武力镇压了。在保定我还有点名望,还有几个老朋友。我舍出老脸去见他们,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他们拼了!”

    严萍睁开泪眼,望着爸爸,问:“爸爸!他们应该被逮捕他们犯了什么罪”

    严知孝说:“不要问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观念的人,我有正义感,我明白抗日无罪!当然维护正义也是没有罪过的!”

    严萍跪在地上,两手拍着爸爸的膝盖,说:“爸爸!我对你说,我爱江涛,我不能眼看着反动派杀害他们!”一行说着,不住地摇着头,摇乱了满脑袋头发。

    严知孝低头看了看严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着。他跺跺脚,仰望着上方,说:“天啊!我们遭了什么罪呀!嗯我们犯了什么样的国法呀”他扶起严萍,说:“孩子!我下了决心了,一定要腆着老脸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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