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4节
事情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运涛耪完家里的地,背上个小铺盖卷,出外打短工。他往北走出去十几里路,才下了市。做了两天活,又赶上天下雨,就找了个小梢门洞坐下看书。从早到晚,雨声叮叮当当,下个不停。
这个小梢门,朝北开着,面对一片大敞洼。门外有一棵老香椿树,树下有个小井台,雨点在井台上淅淅沥沥下着,他坐在门槛上看书。眼看天快黑下来,运涛肚子里也饿了,想吃点东西,又无处去吃。正在犹豫,从梢门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有三十多岁,高身材白净面皮,脸上有短短的黑胡髭。穿一身白裤褂,尖皂鞋子。看天黑了,门下还坐着一个人,他问:“你是哪里人在这里坐一天!”
运涛抬起头,看了看他,说:“小严村的,出外打短工,碰上下雨天。”
那人接过他手里的书,看了看说:“《水浒传》,你上过几年学”
运涛说:“二年,是自己习会字的。”
那人点点头,又问:“你家里人都是干什么”
运涛说:“父亲是个泥瓦匠。我除了做农活,还能织织布,打个短工。”
那人又点点头,默默地说:“乡村知识分子!”
运涛腼腆地笑了,说:“咱算是什么知识……庄稼人认识几个字儿罢了。”
那人说:“庄稼人能读《水浒传》,就算不错了!”
运涛看他是个有知识的人,就和他谈起来。从读书谈到写字,谈到“国民革命”。那人也坐在门槛上,接过运涛的小烟袋抽烟。不知不觉,夜黑下来,那人看他年轻,又老实本分,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天黑了,你走不了了,宿在俺家吧!”
运涛说:“感情那么好!”又问了主家姓名。那个人姓贾,是城里高小学堂的教员,人们不跟他叫名字,都管他叫贾老师。运涛一听,合不拢嘴的笑,他一生还没和有知识的人谈过话,今天却谈得这么投洽,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贾老师把他引进门,门洞里有个小门房,是个牛屋。一只老牛,正咯吱吱地吃着草。屋西头有条小炕,炕边有个小草池,贾老师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坐下来休息。他仄起头,瞧着屋顶迟疑了一刻,又温声细气问运涛:“目前乡村里,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是一些个什么原因”
运涛坐着草池,把两只胳膊戳在膝盖上,拄着下巴呆着,听得问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原因挺多呀!眼下农民种出来的东西都不值钱,日用百货,油啦、盐啦、布啦,都挺贵。买把锄头,就得花一两块钱。大多数农民,缺吃少烧。要使帐,利钱挺大,要租种土地,地租又挺重。打短工、扛长活,都挣不来多少钱,人们一历一历地都不行了。”贾老师看运涛说话,很有根柢,抬起头思乎了思乎,点点头说:“是呀!日用品贵,农产品贱,租’‘利’奇重,农民阶级渐渐地要破产了!”又眨巴着黑眼睛问:“还有什么原因”
运涛文化不高,猜摸着也能听懂他的话,说:“原因吗租谷虽重,利息虽高,一年只有一次,如今这个捐那个税的太多了。地丁银预征到十年以后,此外还有学捐,团警捐……咳!多到没有数了!”
贾老师不等运涛说完,把大手一按,撩起衣襟坐在运涛一边,亲切地说:“好,你看得一点不错!你不只识几个字,人还聪明,还懂得这么多道理。好啊,好啊,目前在乡村里就是缺你这样的人,做些革命的启蒙工作。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常来谈谈。”
运涛见他这么亲热,怪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一些,又腼腆地笑着,说:“这可算个什么,庄稼人懂得什么深沉的道理!只是老实说说罢了!”
贾老师乐得搓搓手,说:“对嘛!你亲身感受的痛苦,就是目前的农民问题嘛!”说完了,抬脚匆匆走进去。耽了一会,端出一大碗稀菜饭,两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盘咸菜。他说:“光顾跟你谈话,你还没吃饭哩!”
运涛连忙站起来,说:“这可好,正饿了!”
贾老师说:“饿了,你就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再谈。”他点上一盏小油灯,挂在近处墙上照着。
运涛吃着饭,还听得院里雨响。心想:“要是不遇上这个人,睡没处睡,吃也没吃处。”吃完了饭,贾老师又问了他一会子家世和为人。第二天还是下雨,运涛走不了,贾老师也回不了城。他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脱鞋上炕。屋顶上吊着个小秫秸箔,他摸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两个人面对着面,盘着腿谈着,贾老师就在纸上写。运涛迫切要知道怎样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农民才能过得下去。贾老师说:“那就必须把帝国主义打跑,把封建势力打倒。”又讲了一些革命的道理。运涛心上豁然亮了,点点头说:“就是,一点不错!”运涛听了贾老师谈话,心上像开了个窗,艳丽的太阳照进来了。
贾老师说:“请你帮我做些事情吧!在乡村里,咱俩做个伴。”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项目,说:“比方说,捐税有多少种具体到农民身上,他们要付出多少血汗地租高的有多么高低的有多么低利息最高的几分最低的几分……嗯,能办得到吗”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答复。
运涛是个明白人,听到这刻上,看贾老师的行动作派,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他听说大地方出了共产党,也听得说过共产党是“为咱穷人谋幸福的。”可是还没见过。今天,他思乎着有八成是遇上了,可也说不定。他心惊了一会子,脸上腼腼腆腆地热起来。笑了笑说:“掂对着办吧,巴不得我要来请教你。”他还想到,以后有个大事小情儿,打个官司什么的,城里有个熟人指点指点,那才好呢!
贾老师说:“好嘛,你常来嘛!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常来谈谈,你们的生活啦,困难啦,有什么希望啦。我过去住在城市里,才来乡村里不久,什么都感到生疏。”停了一刻,他想了想,又说:“唔,咱们定下个关系吧;你在礼拜日下午,到我家来,你知道什么叫礼拜吗就是星期日。七天,就是一个星期。今天正是星期日,再过六天,明儿格你就来。”他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表明态度。
运涛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心上一时焦灼,两手不由得摇动,心上颤得不行,他想:“我今天可找到光明了!”他笑了说:“哪,好多了,要是能得到你经常开导,说不定我就会明白起来。”
贾老师说:“当然是!一个农民,他是爱劳动的,善良的,一经接触革命,就没有不聪明的。你知道什么叫革命吗”
运涛摇摇头,说:“不知道!”
贾老师说:“就是封建势力、军阀政客们,不能推动社会前进,只能是社会的蟊贼。受苦的人们,工人和农民,就要起来打倒他们,自己起来解放自己。知道吗”
运涛听完这句话,心上更加豁亮起来。一时胸膛里发热,传到脸上,传到手上。他由不得心神豁亮,笑眯眯地说:“我得回去跟我爹商量商量。”一行说着,嘴唇和脸庞颤抖得不行,好像自己再也管不住它们。
他这么一说,贾老师急起来,搓着手说:“好朋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停了一刻又说:“不过,要是有极可靠的人,也可以谈谈。”
贾老师,是当时本县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县委书记。他的父亲是天津工厂的工人,他读了两年中学,也在工厂里做工。父亲介绍他入了党,成了共产党员。为了反对军阀混战,反对苛捐杂税被捕过,受过电刑。直到如今,说起话来嘴唇打颤,做起事来两手打着哆嗦。去年冬天,他才从监狱里出来,军阀们追捕得紧,在天津站不住脚,组织上派他回到家乡一带,来开辟工作。在高小学堂里当教员。
运涛又在他家歇过一夜,第二天早晨,日出天晴,他背上小铺盖卷赶回家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和父亲母亲围着桌子吃着饭,他把这话儿说了。严志和用筷子夹了一根咸菜,搁进嘴里,吮着咸味,低下头半天不说一句话。涛他娘也不说什么。一家子吃着饭,沉默了老半天,严志和长叹了一声,说:“跟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就教训到我骨头里去了。咱什么也别扑摸,低着脑袋过日子吧!”说了这句话,严志和老长时间不吭声。
运涛说:“我看他不是平常的人……”
严志和不等运涛说下去,又说:“咳!现下哪有咱庄稼人的活路!你还要经心,别学了大贵,那霸道们歹毒多多了!”
运涛看和他说不入套,实在无法谈下去,他心里想:“去找忠大伯吧,他走南闯北,知识开通。一定不和他一样!”他吃完了饭,把饭碗一推,踩着房后头那条小道,到锁井镇上,去找朱老忠。朱老忠吃完了饭,正坐在小门楼底下歇晌,运涛把出去打短工遇上贾老师的话说了。
朱老忠听着听着,由不得眉开眼笑,又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子,连声说:“好,好,这不是一般人,是大有学问的!”
运涛说:“我也这么看,他老是问:有多少捐有多少税地租高的多高,低的多低。还说穷苦人们要想得到自由,就得打倒军阀政客,庄稼人们一轰起来,解放自己。”朱老忠听到这里,把手一拍,铜声响气地说:“嗨!这就说对头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运涛说:“他还叫我常去谈谈。大伯!你说我去吗”朱老忠拈着胡子,挪动板凳向运涛跟前凑了凑,绵言细语儿说:“去吧,孩子!去吧!扑摸扑摸,也许扑摸到共产党的门口。在老年间,咱这里还出过白莲教,闹过义和团哩!”
运涛伸起脖子,哑咪咪地问:“真的大伯!”
朱老忠两只眼睛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辉,看着运涛说:“这都是你老巩爷爷亲口跟我说的。你老爷爷也想过参加义和团,打跑洋大人。你说的这个贾老师,一定是有根柢的人!”
运涛把下巴拄在膝盖上,睁着大圆圆眼睛,想了半天,说:“这人一定是个共产党!”
朱老忠畅亮地笑了,说:“共产党 我在关东的时候,就听得人们讲道过,苏联列宁领导无产阶级掌政,打倒资本家和地主,工人和农民翻起身来,如今也到了咱的脚下。你要是扑摸到这个靠山,咱受苦人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
运涛又眨着大眼睛沉默了一会子,慢慢抬起头来,问:“要是那样,我就还去找他!”
朱老忠扬起下巴,呵呵笑着说:“去吧!去吧!放心大胆地去吧!”说着立起身来,打了个舒展说:“好!看样子,咱种庄稼的人们也有前途、有希望了!”
从这天开始,运涛每逢星期的日子,就走到贾老师家去。贾老师和运涛谈了几次话,发现运涛是个阶级意识很清楚的人。运涛觉得每次和他谈了话,身上都是热烘烘的,看书做活都有劲。自此,严运涛觉得前面像亮着一盏灯,有一种力量鼓励他前进。他更爱给年轻的伙伴们讲故事,先讲一段故事,再讲“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统治”、“铲除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那时候,乡村里豪绅地主们的统治,还没有那么厉害,他们还睡在鼓里。只说他学得不着三不着两的,爱说疯话。年幼的人们都爱听他讲,今天讲,明天讲,讲得闺女小子们都不安起来。
这时,春兰才长成身个,细身腰、长脸盘、黑粹粹儿的。听了运涛的宣传,像春天的苇笋注上大地的浆液,长出绿色的小叶,精神充沛,永不疲倦。又像春天的紫柳,才生出绿色的嫩叶,一经风吹雨洒,就会摇摇摆摆,向人们显示:只有她是值得骄傲的!
这姑娘坐在门槛上做着针线的时候,学会了把身子靠在门扇上,捋着针上那根线,左捋右捋地捋半天,会使人怀疑她忘记把针线穿在布上。有一天晚上,她在机房里听了一会子运涛讲书,听得浑身热烘烘的。开门向外一走,觉得眼前迷迷离离,一进二门,她又愣住。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满天星斗交辉闪亮。
冬天,她穿一身黑色棉袄裤,夏天穿一身蓝布裤褂,显得朴素大方。她这几天又做了一件蓝布褂,去找运涛写两个字儿绣上去。运涛问:“写什么字儿”春兰说:“革命。”运涛问:“写这字儿干吗”春兰把嘴一扭,说:“你甭管。”她拿回去偷偷地把这两个字用白色的丝线绣在怀襟上。表示她一心向往革命,不怕困难。又表示她迎“新”反“旧”,勇往直前。正当药王庙大会上,她把这件新做的褂儿穿出去。这一下子,把个庙会哄起来:人们认得出来,是运涛写的字。只要她一走到庙会上,年幼的小伙子们就一群群地跟着看,喊:“看革命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说:“你想革命了”有时候,她在大街上走过,小调皮鬼们赖皮馋眼地看着她喊:“革命!革命!”这时,她生了气了,冷不丁回过头去,瞪出眼睛说:“我革命,碍着你妈疼了”
但运涛并不因此嫌弃她,他更加骄傲:只有他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向旧社会挑战的人来!这事也不被村乡里掌事的先生们注意,他们认为:象老驴头这样人家的姑娘,被人玩弄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