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张
在楼上吃了几盏果酒,晕晕乎乎,听见嘹亮的歌声。岸边一个少年,唱什么“桃园里假结义,作兄弟穷抬举,不知你是粉脸俏奴儿……”醇厚韵长,曲调高昂。
好一副凤凰叫、芙蓉泣的嗓子。有人乘兴吹起笛子。荷池边俨然成一个乐坊。
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难道不多才多艺?若少些矜持,多图畅快,该有多好。
我问皇兄:“唱歌的是谁?”不知好不好看。逮来我宫中作个夜莺也不错。皇兄道:“他是大理寺唐少卿幼子,唐晖。”我刚听过他,有个小姐喜欢他哩。
我耐听了会,他开始唱,“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之类,我对白轩漓道:“白侍卫,你让他唱个雅正些的。”看样子也是年轻气盛,贪美慕色。白轩漓应“是”,得命往楼下走。
我再叫住白侍卫:“你再给我弄个小船,我也想泛舟游湖。”皇兄说:“你一个人去,还是让他替你划桨。”“我一个人去。”皇兄不大放心:“万一你掉河里就不好了。”
“就躺舟上,荡一回水,不走远。”
白侍卫已和那唐晖交涉了几句。没想唐歌神竟羞得不唱了。倒扫了些兴。
我们走到湖畔的漫水石阶。小厮们牵来小木舟。最多容下两人。皇兄问了水情。小厮回说:“不深,半人高,水流也缓。”我往舟上放了三盅冰镇的杨梅荔枝酒。独自一人坐了上去。白侍卫推远了我的舟,慢慢漂,仿佛真误入了藕花深处,河曲通幽,陷入荷丛中。花叶摩挲我的衣物和脸颊。
只是还未三步远,舟就绊在荷中,左右难行。我喝了两口酒,消暑爽甜,荷香清沁,又凉快又好睡。
便逐渐想起,宫西苑和母后一起登兔儿山,赏太液池。步入静斋佛楼,观音座前小憩。睡醒了,钟鼓萧瑟,不见一人。于是爬起身,哭着找母后,“母后,你在哪哩。”抽抽嗒嗒环住菩萨的玉身,“娘娘,娘娘告诉我,我母后到哪里去了?”
问了几声,见玉观音动了身子,俯下身,抱起我。我亲亲他的脸蛋儿,说,“你一定是母后变得。”未说完,观音玉像那凿刻的眉骨顷刻染上了墨,翠绿的眼珠子越来越浓深,不一会儿,变成了似曾相识的凤眼长眉。佛像成精了!
我大叫,“救我!”
木桨拍打荷面,哗啦啦水声,闷声重响。舟翻人落。耳鼻灌进了水,咕噜冒泡。意识如电击惊醒。
天杀的,是谁?老子宰了他!
粼粼河面错开几道人影儿。“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别担心,水不深。”“我怎么知道有条船在这?也看不见人啊。”“世子你也太莽撞!”“咚——”水花四溅。
陆淮是吧,我不摘了你小子的世子衔,我就不是公主!
双眼剧痛,失去方向感,我胡乱抓了一把,是污泥。腿脚踢开荷枝,开始抽搐。灰暗中,有人拉起我的右臂,毫不使力,口鼻漫上湖,能吸了口新鲜空气。我大口踹气。
不过既然有人管我了,我就不使力了哈。那人一松力道,身体又滑回了水中。他靠了过来,握住我的臂膀托起我,柔声说:“公主,你,你先别睡。”太近了,他脸颊贴着我的鼻子,我吊起眼眯了他一眼,长睫沾水,面霞如薰,玉做的唇,红润可人。是梦里菩萨变成的脸。
死到临头了,我怎么还没醒。
听罪魁祸首喊:“傅二哥,人怎么样了?”
嗯?我一激灵,睁大眼。
满目荷瓣下,傅玄一把揽过我,拖举出河面。他盯着湖岸,故意不看我。一点点移行。漫湿的衣衫贴着我的身子。我仰头看了他俊俏的,湿漉漉的模样,雪肤赤唇,妍丽清绝。心头一动。好啊,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瘫下身子,想扎回河里。怎料他气力太大,我整个人浮在水中。他拧眉看了看我:“怎么?”提我就像鸭子一般。我扭着身子挣扎。他不解地松了手劲。
我小声说:“你给我渡口气呗,像书里那样,不然我就要淹死了。”他控住我的肩:“公主没有。”我道:“就当有,就当救了我,难道你眼睁睁看着我溺水,袖手旁观。”故缩起手臂,逃开束缚,屁股往河底坐,水没过我眼睛,眉毛。他寻我的臂弯:“起来。”“不起,不起。”湖底冒泡儿。
闻得岸上,陆小世子道:“出什么事了?又淹回去了?”皇兄已察觉是我,招罗侍女抱着衣物聚在岸边。皇兄喊道:“磨磨蹭蹭!轩漓,你下去抱她上来。”白轩漓眼尖告诉皇兄:“傅二公子正在搭救。”皇兄:“那我们等等?”
等也没用,他傅玄死活也不依我。任由我在河中。憋了的气快没有了,他也没有反应,就浸在荷丛,站住身。我只好冒出鼻子吸气,望上一瞧,撞进他的清眸。淌水的发梢粘在他的耳侧,一点浮萍贴在他的眼尾,映着荷叶缝见的斑驳波光。他鼻尖出气儿,问我:“好了么?”
没好,不好。我道:“我想亲亲你。”他脸色一青,侧过身,湿唇微翕:“公主,不可以。”拒绝了我。好,好吧。
他扶着我穿荷过水。我把荷枝拨开,以防划伤他宝贵的脸。一面倒下身子想往前贴着他,他借水力拉开我。我仰着看他的脸,好想啾一口,“吧唧”一下。瓷器一般细腻,看着很好亲。“你……”他猛翻转视线,通红了脸,好像憋的那股气终于破开了,血脉全张,双眼蒙上水灰,要哭了似的,气息颤动。这人。我连连道:“好好,不看了,我不看了就是。”
我闭上眼,任他带着我。一株半开荷花打在我的脸上,“诶呦,”我捂住脸。他闷嗯了一声,揽过我,划开荷径,把我往河岸上推。我突然想起我的大帽还在水中,往回划,“我的帽子!”皇妹会难过的。他道:“我去寻。”行吧。
四个女侍手忙脚乱把我拥到岸上,围成一团。用披风缠住身子。皇兄道:“快带去换了干净衣物。”一边又“啧”,“你们……”而傅玄他自己找了稍远的石岸,独自出了湖。他们一行人。陆世子兄弟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我不愿走,扯皇兄:“你不查查?我一脚踏入鬼门关?”皇兄压低声道:“他们也是无心,你不是没事了?”我虚踢他:“你一句话也不问?”这时,皇兄才拔高声:“究竟怎么回事?”
我看向陆小世子。他赤红着脸。紧张兮兮。臭小子,你,你当享富贵。这一落水我也不亏了,轻轻的痒痒的,想着全身烧了起来。我抢过回答:“皇兄,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翻了船。”
臭小子,好好铭记本公主的人情吧。
皇兄奇怪望向我,清咳一声:“既然如此,都请医官来看看,仔细着凉了。”言罢,傅玄却一身浸湿的深蓝衣裳,走出人群,上前重重行揖:“太子殿下,是下臣划桨时不慎触倒公主殿下的轻舟。下臣鲁莽灭裂,请殿下责罚。”
干嘛呢,这点人情都要抢。
“额,”皇兄看了看我,又看向他,自作聪明道:“若是公主因你有恙,必是要你付出代价。”唤人,“快送公主去歇息。”
皇兄身为太子,理应当下判下对错赏罚。而不是模棱两可,将顶罪的傅玄丢给“若是,”。太子不解决,就有可能留给皇上定夺。
我无精打采地又看了傅玄一眼:依然身形风流,俊俏得很,更似水中艳鬼,将要化成烟茫茫。我忍不住再看一眼,竟与他对撞了目光,他视线逼人,如海浪卷来。我慌忙回身,说不出滋味。
围观者亦议论纷纷:
“傅二少爷闯了大祸。”“又不是什么险浚洪涛,怎么是大祸?瞧着人也没事。”“公主殿下金贵着呢。”“公主,哪里,还来了公主?”“长什么模样,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微服出巡,大家都不吭声,谁知道。”“不知者无罪,昀安他又不晓得是公主。”“是哪位公主。”“瞧着内敛沉默,应是四公主殿下。”“四公主养在太后膝下,能随意出宫的么?”“贪玩的三公主无疑了。”“看咱们公主殿下计较不计较了。”——“不会的。”“苏二公子何出此言。”
“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把公主殿下带去哪。”“二十四桥风鹤楼……”“除了太子殿下,我听说公爷还请了位私密贵客,亲自招待在这风鹤楼中。现那位贵客请公主殿下上桌,你们这还猜不出是哪位公主?”“必是姜皇后嗣下”“传言五公主心冷气傲,他傅二这般莽撞,却未受皮肉之苦,可见只能是二公主了。”“非也,我听闻这位嫡长公主弱柳扶风,身娇气弱,常年抱恙在宫,一个病美人,如何出现在喜宴中,甚至游舟湖上。”“或许我们二公主殿下带病赴宴。他傅二这般无礼,说不准还借此对公主殿下肌肤相碰,实在可恶。我们要为公主殿下讨回公道啊。”
我意识到,他们虽是贵少爷、公子,却也都是我的好子民。
又有好子民说:“你这都是虚假传闻,一国嫡长公主怎么都不会是病美人。尚不求她荣华绝代,艳冠天下,她怎么也得气度雍容,端庄贵重。被人掀入河内,片言不着,往肚里咽,这么软弱无能,一定不是嫡长公主。”“说的对,毫无公主之仪。”
软弱无能!?毫无公主之仪?
刁民,一群刁民。不对,刁官!
刁小子们,你一言我一句。不知谁联络了东厂,宋公公打发附近的千户来问:“谈论的都有谁?”一个个都噤声不语。皇兄道:“何必呢,都是谈笑之词。”千户说:“太子殿下容禀,厂督受了京里两位大老的嘱托。”伸了两根指头。皇兄:“哪两个可否告知。”
“不瞒太子殿下,”千户道:“一位是次辅傅先生,另一位,是五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