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百密一疏
父亲是个真正的君子,他胸怀坦荡,有抱负,有魄力,却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了一时之利冒进贪功的性子,不是迫于无奈,他岂会做出这种决定。
华顼被女儿一记马屁拍得嘴角上翘,忽觉得有失威严,连忙又板起了脸,斥了一句。
华顼沉声道:“你当时决定不予理会,是对的,只是方法错了,不予理会,并不表示你什么都不做,金石堂既然试探你,必是对你已有了疑心,他们怀疑你手中拥有这块凤佩,所以才以变形的凤佩图案来试探,但那只是明面上遮眼的,他们对你真正的试探,是退回来的银票。试问,你若不知凤佩之事,莫名收到金石堂退回来的银票,岂有不追问的道理?”
华顼轻轻哼了一声,指着书架道:“西面第三层架上头一本书,拿回去抄写三遍,明日交来。”
华顼沉吟了许久,才忽地问道:“你离京时,金石堂可有什么动静?”
“啊……”
看出女儿情绪的低落,华顼的语气也柔缓下来,道:“莫要多想,为父并非冒险,而是谋定后动,你可知,此时,正是荣安堂面临一次飞跃的大好机会,若能趁势而起,抓住机会收回那些失落的产业,一则为父从此无愧于祖宗英灵,二则为父也能为荣安堂打下厚实基础,给你、给你弟弟更好的未来。”
“爹爹。”华灼见了礼,很是乖巧地立在了书案一侧。
华灼哪里怕他,嘻嘻笑着,道:“女儿说的都是真心话嘛……”
华灼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时间也没有想得通透,因此被华顼这么一斥,她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迷茫之色,只是没有退回银子而已,顶多是被金石堂的人认为她贪了便宜,何至于底细便教人摸了去呢?
见女儿如此,华顼的眼底深处反而有了一丝笑意,不过脸色还是板得死死的,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而改,善莫大焉。懂得羞愧,便应知耻而后进,以后行事,更当想得周全,莫要把别人当做如你一般无知,这一回的教训,你当牢牢谨记,往后遇事,须三思而后行……”
华灼弯起了眉眼,道:“所以爹爹还须努力。”她掰着手指头,“如今爹爹才是一府之主官,便已能救一郡之百姓,待他朝,爹爹能如曾祖父一般,主一州之政务,岂不是天下百姓皆要给爹爹立长生牌位了。”
“那个……”华灼面上一红,低声道:“不曾。”
果然,华顼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斥道:“糊涂,只此一个疏忽,你的底细便已教人摸了去。”倒也没有斥责太深,毕竟女儿少不更事,一时想不到那么深远也是情有可原。
华顼眉头微微上扬了一点,道:“那金石堂退回来的银两,你派人送回了吗?”
她恭恭敬敬受教,心里却还是有些难受,如果不是她行事不慎,让金石堂看出底细,也许父亲就不会做出这么冒险的决定,那些产业丢失了那么多年,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收回来的,这其中将会发生多少交锋和算计,她都不敢去想象。
华灼深吸了一口气,来的路上她已经理清了思绪,此时说来,并不停顿,只把自己怎么得到凤佩,后来又怎么无意间在金石堂看到那幅月下美人图上的凤纹图案,金石堂又是怎么试探,最后连在枯月大师那里得到第二枚印鉴的消息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说的时候,她很是注意用词,尽量不带进自己的猜测,唯恐干扰了父亲的判断。
君子不阿谀奉承,同理,女子亦当如是,她记住这回的教训了。
华灼仿佛醍醐灌顶,脑中迷茫的那一片瞬间变得通透。对、对呀,任谁莫名其妙收到那么一大笔钱,哪有不追问的道理,别的不说,至少也该去金石堂问一声,他们把钱退回来是什么意思?只是当时她完全被那张画着凤佩图案、以及那些变形字的纸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又心里发虚,害怕金石堂的试探不是出自善意,因此做出了不予理会的决定,假装不认得那纸上的图案,结果完全忽视了那几张银票。也是她一时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看到了那张画着凤佩图案的纸,心里就已经认定金石堂必定是自家丢失的产业之一,既然是自家的产业,那退回银票是理所当然的事。
“女儿明白了。”
“贫嘴……”
说到这里,即使沉稳如他,亦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政绩吗?不,这是功绩,天大的功绩,哪怕是荣昌堂也休想再压得下去,嘉奖、高升、名、利……想也不用想,这就是荣安堂腾飞的一次机会,若能借这股势头,趁势接收荣安堂丢失的那些产业,其困难程度也会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小很多。
华顼长叹一声,他终是君子,思绪很快就转到了百姓民生之上。
华顼坐在书案之后,他的神情沉静,目光落在手上,掌心间把玩的,正是那块凤佩。
一通长长的教训,使得堂堂的府尹大人很有几分老夫子的架势,华灼完全被训蔫了,仿佛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直到听到父亲长训过后,突然说出一句“把十五姑母给你的蜡丸取来”,她才猛地一惊。
其实相关的事情,他已经从华道安父子、华宜人还有方氏口中都听了一遍,但现在,他更想听自己女儿说一遍。
“只可惜……河堤还不够长,终是百姓受苦……”
华顼一正脸色,道:“祖上留下的产业,岂有任之外流的道理,收不收得回来,是一回事,而收不收,是另一回事,若是你没有得回凤佩,自是万事休提,既然如今机缘到了,你可知还有一句圣训叫做‘天子不取,反受其咎’?”
现在一想,她的不予理会,分明就是告诉金石堂,她已经知道了金石堂是自家丢失的产业,银票她收回了,然后……没有然后,如果金石堂是真心想回到荣安堂名下,估计那位老掌柜这会儿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她拿着凤佩去接收金石堂呢,如果金石堂无心回到荣安堂名下,有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老掌柜把金石堂的资产卖的卖,偷的偷,送的送,等她再回到京中,说不定金石堂已经成为过眼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爹啊……”
华顼微微点头,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捏成了拳,道:“先前你娘派人快马送信回来,说你自钦天鉴得了消息,今年汛期会提前,我还有些不信,但眼看着这雨久下不停,新江水位上涨近一尺深,若是这样的天气再持续半月之久,发大水便是必然的事。新江流域,所经之地,有六郡之多,如今只有我南平郡一地重修河堤……”
好吧,华灼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不做得成功那是能力问题,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关键的问题是,荣安堂重新得回凤佩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至少,金石堂已经知道了,既然金石堂能知道,说不定就还会有别的什么堂能知道,几十年过去了,人心隔肚皮,财帛动人心,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为了永远占据那一份产业,而对荣安堂下黑手,与其等到别人下黑手,荣安堂还不如趁着现在,秘密还没有完全被公开的时候,先取回一部分愿意回归荣安堂的产业,努力壮大自己,只要荣安堂的根基深了,还怕有人下黑手吗?
华灼思索了片刻,才犹豫迟疑着问道:“爹爹说的是……河堤?”
华灼想像着那时的景象,眼中不由自主地闪着光,不错,这正是荣安堂的机会呀,千载难逢,只要水患一起,别的郡都受灾,独独只有南平郡平安无事,谁能抹杀爹爹的功绩,到那时,爹爹的仕途之路如日中天,必是圣眷最重之时,谁会傻到在这风头上去正面得罪爹爹,而这,也正是收回那些产业的大好时机呀,财帛再是动人心,那也得有命去享受,有几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耍手段玩花招,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么。
华灼愕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又停下,想了想才道:“女儿走时,有些匆忙,倒也不曾注意过金石堂的动静,只是自那次试探,女儿未曾搭理,后来金石堂便也再没有试探过。”
“说说,关于它的事。”华顼沉着声音道。
“爹爹,你真的打算收回那些产业?”
想通了这一点,她只羞愧得满脸通红,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结果……无地自容。
虽然她没有打开蜡丸看过,但也猜得出,蜡丸里封着的,必定是荣安堂丢失的产业名册,如果父亲没有收回那些产业的意思,就不会向她索要蜡丸了。
当时她顺手就把金石堂退回来的银两交给刘嬷嬷收着,因着那时手上也没有多少银子可使,便没有退回去,现在被父亲乍然一问,她才意识到,此举似乎有些不妥。
华灼好奇地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女诫》,顿时就垮下了脸。好吧,她知道错了,不该跟父亲开玩笑,早就知道,父亲这样死板的性子,怎么禁得起这么狠的一记马屁,看吧,马屁拍在马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