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讲一个故事
华灼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不能跟一个外人讨论她和庄铮之间,到底谁碰上谁比较倒霉,总之庄铮认可了她,她也认同了庄铮,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跟外人无关,更无须在斗嘴皮子的时候说出来。
祭酒夫人等不及了,连忙扶着自己的丫头匆匆往女儿的绣阁奔去,一路之上,心中只念阿弥陀佛。跨过绣阁门槛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被绊了一跤,亏的扶着她的丫鬟手上有力气,及时扶住她,当祭酒夫人心急火燎地抬起眼时,却看到女儿站在书案前,手里拿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什么。
“我是来拜见苦月大师的。”她道明来意。
韦浩然怔然了片刻,道:“才多久不见,你越发刻薄,我不过是质问你一句,你竟然狠心要我去挂东南枝,果然是天下最毒妇人心……”说着,又一拍大腿,嘲讽道:“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给我找了这么个高妙圣洁的地方,若是让我去城外乱葬岗挂东南枝,竟是连那燕狂燕二少也比不过了,他好歹还有香茗一盏,我连根破绳都没有,还要自解腰带。”
“大师每天这个时辰都要到后山的树林里渡化那两只老虎,你要去自己去。”法轮随口道。
“法轮小师父,你在做什么?”华灼忍不住想笑。
刻薄?
华灼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上这么一个词儿。
丫鬟喘着气,一不留神岔了气,喊了几声夫人后便咳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着手。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仍然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要笑不笑的表情斜睨着眼睛,吊儿郎当的口吻,“华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佛尚有三千烦恼,你凭什么无所畏惧?”
“解下你的腰带,挂在树上打个结,把你的脖子套上去,然后踢开石头,到那时候,别说是你,就是真佛,也会消去心中一切挂碍,无所畏惧。”
守护这一世她所拥有的一切,哪怕燃烧了自身,亦无所畏惧。
华灼笑起来,问道:“八秀,你做过坏事么?”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陈清音对那个女孩越发的好奇起来。怀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她研磨铺纸,临摹回帖上的字迹,许久,却颓然地发现,她的字,飘逸清奇,好固然好,却始终写不出那峥嵘之态。
丫鬟气喘吁吁地冲进了祭酒夫人的房间,直把祭酒夫人吓得脸色发白。
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祭酒夫人怔怔发愣,那个叫晚香的丫头又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这次她终于能说得出话来了。
华灼很是认真地道,她的表情很严肃,绝对没有半点说笑的意味。她写给陈小姐的那张回帖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是她的妄言,而是她真的知道,那一瞬间,世界变成了寂灭,当她重新睁开双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所有的恐惧慌乱,都化成了一股信念。
“啊……”
“非是你书法造诣不够,而是心胸不足……”
韦浩然扭了扭头,道:“不但有树,还有石头,那又如何?”
祭酒夫人不知是喜是忧,只是看到女儿好好的,气色竟比前些日子好得多,眼眶一下子就红透了。
望着两个丫头担心惊惧的模样,华灼笑了起来。
而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国子监祭酒大人的评价的华灼,此时却已经乘了马车又一次来的佛光寺。离舞阳县主约定的时候还有大半时辰,她先到了一井佛舍没有见到苦月大师,却看到了法轮小沙弥正偷偷摸摸地从井里打水。
这就是女儿家的矜持。
“夫人……夫人……”
“晚香,音儿……可是音儿又出什么事了?”
故事里,书生说,他胸中有正气,浩气凛然,故而虎见则避,而她心中有信念,无论前途多少艰难,哪怕有恶虎挡道,她也依然前行。
“噗……活该……”八秀捂唇偷笑。
法轮一抬眼,道:“原来是你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法华师兄来了呢。”说着,长吁一口气,对着华灼轻轻一嘘,抓着井缆把水桶吊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地将井中的泉水装入一只瓮中。
那个女孩儿,果然懂她,没有鄙夷,没有不屑,没有丝毫看不起她,虽然回绝了她的邀请,但却宽恕她,山穷水尽非绝境,柳暗花明有奇峰。绝望的心,竟有了复苏的迹象。不是她不够好,而是真正能理解她,欣赏她的人还没有出现。
华灼看看他,淡淡道:“看到那边的树了吗?”
而今天,她提笔了。
笑着反问一句,华灼便看到韦浩然出现篱笆之外,也不知他几时到的。
渡、渡化老虎?
“可、可是……”八秀还是有些哆嗦,老虎始终是老虎,难道听得懂经文,就能该吃素不成?
华灼哭笑不得,这种冷泉中的水外面千金难求,竟在这里偷水,看这架势,怕不是偷了一回两回了。
陈清音在京中虽然风评不好,但她才名远扬确是不争的事实,诗书琴画随便哪样挑出去,都是可以见人的,而这四道中,犹以书法最精,因此陈清音日日勤练不辍,但自从被退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笔。不提笔,不抚琴,不翻书,不碰棋,宛如行尸走肉。
“来,咱们悄悄地煮茶吃去。”
“你、你说话呀……哎呀,没用的东西,佛香,快扶着我……”
“我开始同情我那个表弟了……阿弥陀佛,佛祖多多保佑他吧……”韦浩然毫不客气地展现他的毒舌。
“孩儿不孝,这些日子,让娘担心了。”
“娘……”
“咳……”
“音儿……我的儿,你可好了……”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与韦浩然擦肩而过,同时向七巧使了个眼色。贴身丫头就是贴身丫头,在任何时候都是善解人意的,于是七巧跟在她身后,仿佛不经意的,一脚踩到了韦浩然的脚趾上,还拧了两下,狠狠的。
看到那张使女儿重新变得鲜活欢快的回帖,陈祭酒先是赞叹了一番,女儿之中,能写出这样的字,实属罕见,再看了女儿临摹了许久仍觉得不如意的字做出了如上评价。
“那你怕什么?”
“以前有个书生,为人正直,看到不平之事便要管一管,因此有些人爱戴他,有些人却很讨厌他。有一天,有个算命先生说,南山来了一只老虎,要在某月某日吃掉一个青衫的书生,那些讨厌他的人就在那一天把那个书生骗到了南山,故意弄湿了书生的衣裳,留下一套青衫。书生就换上了青衫,爱戴他的人劝他把青衫换下来,不然就要被老虎吃掉,书生说,我胸中有正气,浩气凛然,老虎遇到我,只会夹着尾巴逃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南山里就传来一声老虎的大吼,所有人都吓跑了,只有书生无惧无畏。老虎从山上冲下来,远远地看了书生一眼,走了。从这以后所有的人,不管是那些爱戴书生的人,还是讨厌书生的人,都对书生很尊敬。”
上次这丫头也是这样冲进来,说音儿悬了梁,可差点没把她活活吓死。
“是,我错了。”她真诚地向韦浩然道歉,“佛门圣地,高妙圣洁,你这样污浊之躯,哪怕是滔滔江水亦清洗不净,我不该让你在这里挂东南枝,因为那太侮辱东南枝了。”
“笨,小姐不是这个意思。”七巧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姐的意思是,人的害怕都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连鬼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老虎,我们要学那个书生让自己的心里充满正气,无所畏惧,你不怕老虎,老虎自然就怕你了,再说了,能听得懂苦月大师讲经的老虎,我们这些凡人,应当畏惧,而不是害怕。”
“小姐……后山有老虎呢……”
“夫人……小姐她……开始写字了……已经写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然没有。”八秀挺起胸膛。
既然说她刻薄,那她就得让这个阴阳怪气从来就没有一句好话的少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刻薄。
她徐徐下跪,一直流不出的眼泪,仿佛决了堤的河水。祭酒夫人一把抱住了她母女俩放声大哭。
陈清音放下笔,转身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色或许还透着些憔悴,但相比前些日活死人般的木然绝望,此时的她,脸颊上略略透出几丝红晕已经显出了几分生气。
“小姐,咱们又不是书生,老虎看到了我们,一定会把我们叼走的。”八秀显然没有听明白这个故事的意思。
她轻咳一声,法轮小沙弥惊得跳了起来,把水桶往井里一扔,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去,却是一段她听不大明白的经文。
华灼一头冷汗,再想问清楚,却看到法轮已经抓着那只水袋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儿。犹豫了片刻,她向后山走去,惊得七巧、八秀两个丫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
事后,当陈祭酒回到家中,看到母女两个坐在房中有说有笑,差点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太过操心而神思恍惚走错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