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夜火
匈康联军此次虽然人多势众,但毕竟赤谷城外地势也不是简单的平地,有干涸的河谷,有戈壁沙坡,所以多处营帐之间也有大大小小的间隙,即使有匈奴斥候巡逻,也不可能完全堵死。
南达力在城墙上,借着依稀月光,看着猎烟屠将军带领兵将们渐行渐远,想到他们即将面临的艰险,不由得阵阵泫然,眼中的明月、沙地也都烛火一般逐渐摇曳了起来,化作一条浪起涛落的长河,在这条长河之中,有家中望夫之泪,有慈母盼儿之念,有勇士保家之志,有良将护民之心。
贺里什、元永成等人也都在城墙上来回巡查,同时看着城外的动静。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经隐隐见亮,城墙上的守军们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仔细一看,从远处的沙坡沟谷处闪出一队火龙,是一队偷袭的乌孙军回来了。
都尉陀慈、贺里木立即安顿了回城兵马,组织负伤的兵将前往宫医卫士所处置、带回的阵亡遗体送到英烈坊,然后迅速上城墙和南达力报告这趟偷袭的战况:
猎烟屠将军和两位都尉出城后,按斥候引领,找到了投石车的运输队,猎烟屠将军带兵正面突击,由陀慈和贺里木带兵将松枝挂在马拖着的云梯上引火点燃,从两翼进行包抄,用燃烧的云梯兜住投石车,成功以极低伤亡将两架投石车尽皆烧毁。
然后将军和两位都尉带队一起返回,结果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队千人左右匈奴骑兵,猎烟屠将军认为敌军势大不可恋战,且估算时间不久就要天亮,到那时只会招来更多敌军,于是下令由陀慈和贺里木二人带一部兵马,自己带本部亲兵,分两路迂回甩开这一队匈奴骑兵各自回城。
说到这,陀慈和贺里木说:“将军让我们走近路,他带亲兵虽然绕远一点,但算算时间这会也快回来了;南都尉咱们要不要派人出城接应一下?”
南达力心里一阵担忧:之前不放心曾经就此事派出去两名斥候始终未归,现在看看天光放亮,将军再不回来则会更加危险。想到这,决定带预备队出城接应。
城门洞旁边,南达力调来预备队二百余人,正准备把头盔交给元永成由他先临时指挥守城,突然听到城墙上一阵喧闹,屯长星延匆忙来到城门洞:“南都尉,城外有十几位将军府的亲兵回来了!”
南达力在城门内观察了下确实是将军府亲兵,于是传令开门。
这十几位亲兵进城后立即下马,领头的两个什长全身上下布满了血迹,下马后站立不稳直接跪到了地上,其余亲兵有五六个躺倒于地,剩下的也都坐地上。附近的十余名军兵立即将亲兵们连抬带架的送到宫医所救治去了,只留下两位亲兵什长。
其中一个亲兵什长从胸口拿出小布囊,呈给南达力:“猎烟屠将军交由南都尉亲启!”
南达力单膝跪到这个什长面前将其扶住,接过布囊后问:“将军人呢?!你们其他人呢?!”
亲兵什长:“将军口头传令,命南都尉带人坚持守城,不要救援。”
“什么不要救援!直接说,将军阵亡了没?!”
“没有…不对,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将军下令让我们回来时还在激战…”
“那还犹豫什么?!你们两个带路,预备队!即刻出发!”
说话之间,元永成一直在旁边,一看这形势,立即劝阻:“南都尉,将军传令是叫您带队守城…”
“放心,我又不傻!你带人守好城,我出去见机行事,接应到将军就…”
刚说到这,城墙上突然又一阵喧哗,都尉贺里什来到了城门洞附近,“南都尉,猎烟屠将军…送回来了。”
“送回来?啥意思?什么叫送回来!”
“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位亲兵什长刚想说话,发现已经声音嘶哑并且难以起身,旁边有人递上了两舀水,然后有四人用担架抬着这两个什长,随南达力沿登城马道上城墙,边走边报告了猎烟屠将军和陀慈他们分开后的情况。
原来,猎烟屠将军领亲兵利用地势与匈奴千人队且战且退,当时毕竟天还没亮,匈奴千骑长也不知道对面是左将军亲自领兵,觉得为了这区区二百来人离城越来越近的去冒险很不值得,也就领军回归匈奴大营去了。
刚摆脱匈奴千人队不久,有斥候来报告将军,偏北方向五里外小路上,发现还有三架投石车,以及二百多人的匈奴运输队。
猎烟屠将军认为运输队也就二百来人,虽然没有云梯用来拖行点火,但亲兵队毁掉这些投石车应当问题也不大。
于是将军和亲兵队长带队兵分三路,从三个方向悄悄靠近这个投石车的运输队,贴到五十步左右距离时,匈奴运输队终于发现了他们。此时三路人马已备好火把,同时鼓噪声势,运输队也不知周围来了多少人,顿时一阵慌乱,于是亲兵队从三个方向纷纷向投石车扔出火把。
然而亲兵们很快发现,这一路运输队明显战斗力比之前那一路强的多,他们迅速稳住了阵脚,一拨人负责扑灭火把,另一拨人布置盾矛列阵,抵住三个方向的亲兵队。
火把毕竟属于小火源,亲兵队总人数也只有二百人,所以四轮火把攻击均未能成功,而箭矢则在和运输队战斗中用去大半,向投石车放的箭也比较稀少未起效,中间有几位亲兵直接将火油囊点燃后扔出,结果发现攻击距离甚至还不如扔火把,往复冲杀几轮后,匈奴运输队已经开始试图将投石车单独撤走。
这时,亲兵队长发现远处有一大片火光迅速向这边靠近,应该是匈奴大营方向派人来救援这几辆投石车了。
亲兵队长一见这形势,自知机会不多了,一怒之下直接脱掉甲胄,再脱掉里层衬棉衣,打开火油囊把火油倒在衬棉衣上,再绕上长矛系紧,点燃后作为标枪掷出,火矛直接插到了投石车的部件上,周围的亲兵一见,纷纷效仿,一支支标枪如火龙腾空,飞向最近的那架投石车;匈奴运输队试图救火与试图继续对战的人马自相践踏混乱不堪,亲兵们赤膊抡刀趁乱将运输队斩杀大半,终于又将一辆投石车烧毁。
然而此时匈奴大营方向来的两千余人已经杀到眼前,猎烟屠将军看看天光已隐隐见亮,担心城中有人出来救援被这批匈奴人乘虚而入,于是决定派人先回去传令,自己带剩余人马组织回撤,他马上召来那两名亲兵什长,交给他们一个布囊并命他们带二十余人速速回赤谷城传令南达力带人守好城池。
两名亲兵什长立即按令带队撤退,结果发现匈奴人分出来一百余人追击他们,原来是此次负责指挥攻城的匈奴万骑长得知一夜之间投石车接二连三被毁,大为震怒,遂派出重兵前来围歼出城的乌孙军。
于是这二十余名亲兵过沟壑走河谷往复迂回且战且退,耽误了不少时间,到达城门时,只剩了十来人。
南达力回到城墙上时已经完全天亮,现在进入了撤离行动第二天。
城墙上的乌孙守军们看到了远处至少有上万匈奴人列队,两架投石车也在其中,匈奴军的阵列前方有三队人:后队是三十六人分为六列,中间四列皆持号角,最外层左右两列的六人高举旗幡,共计十二面;中队有八人,一起抬着一个盖着毡布的大担架;前队则是十二位巫师,披发跣足,手持法杖,且舞且行。这三队人,伴随阵阵号角声向城门壕沟方向走来。
另有一人,举一柄节杖走在这五十六人的前方。
离壕沟有百步距离时,隐约能看清中队抬担架的八人装扮,应该都是匈奴的百骑长;此时后队三十六人全部站住,最前方的那人和十二位巫师以及抬担架的八个百骑长则继续前行,到了壕沟边,放下担架,八人一齐对着担架施了一礼,然后退后五十步列队站住;十二位巫师又念念有词的围着担架舞了几圈,最后一齐法杖举起,仰面朝天大吼了三声,也退到五十步外站住,于是只留了持节杖那一人在前。
持节杖者,看着年龄在五十多岁,中原衣着(交领、右衽、系带、宽袖),头戴貂尾鹃冠[1],举着一柄八尺双重旄节杖[2]。
南达力旁边的行军主簿说,最前方的这人,看着是匈奴人的高官,冠饰按匈奴例,却又身穿汉地衣着,有点奇怪;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一群人和旗幡,说这应该是匈奴人的左大将军殡葬规制。
元永成在旁边问:“南都尉,主簿大人,这帮人是要干啥?还有,他们抬的难道真的是将军遗体?”
“确实有可能是,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先别管他们要干啥。”南达力一挥手召来两名传令兵:“传下去,所有人各就其位,不得胡乱走动,不得交头接耳,谨防有诈!”
“是!”两个传令兵立即分别向左右两面的守城士兵传达了这项命令。
正在这时,壕沟边那人说话了:“城上的乌孙勇士们,先自我介绍下,在下乃大单于驾前一等文臣阿摩轲,列位英勇不凡、有天兵之姿,老夫十分敬仰,在此先行有礼啦!”说完对着城墙方向深施一礼。
“守城主将,可否赏脸现身,出面答话?”施礼完毕后,阿摩轲对城上喊道。
“阿摩轲?这是谁?主簿大人你听说过吗?”南达力向行军主簿问道。
“这…这…这便是阿摩轲?”行军主簿听到此人自报身份后一惊,稳住神情后答道:“回南都尉,现在的匈奴单于驾前,一等文臣有三人,领万骑长俸,地位高似左右大将,匈奴单于视如至宝。这个阿摩轲,据说父为龟兹、母为于阗、学游说于疏勒、兼历汉地多年,尤善纵横捭阖[3],此次康居与匈奴联军,多半便是由此人促成。”
“好,知道了,我来看看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名堂。”南达力来到垛口中间,对城下回话:“知道你是阿摩轲了,我乃守城都尉,姓南,你有啥事赶紧说!”
“在下见过南都尉。” 阿摩轲又施了一礼,然后说:“老夫此次前来有两事:一则烦劳各位勇士将这位将军遗体接回;二则是为各位的前程而来。”
城上一阵哗然:“什么?!将军他…这家伙看着官还不小,杀了杀了!给将军报仇雪恨!”
南达力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对阿摩轲说:“咱们一个个事说,你根据什么说那是我们将军的遗体?”
“回南都尉,老夫闯荡大漠绿洲多年,诸国军服披挂之事总还是略知一二的。容老夫多说几句:这位将军今日凌晨带队与我军大战,一人就力斩我军六十余位勇士,然而我们前部万骑长呼术尔盛绝无恨意,反倒连称‘真勇士也’。后来我军出重兵,侥幸得胜,此将军与全队皆壮烈归天,为表敬仰,我们已将阵亡诸兵安葬,并送回此将军遗体。”
“另外,我们尚未看出这是贵国左将还是右将,所以直接按胡人尊者之左大将军规制行殡葬之礼,以求英灵早日升入天界,因此地战场诸事所限,如有疏漏之处,也请各位多多见谅。”
南达力回头找来两位亲兵什长,“真不好意思,为防有诈,还是要请二位领几位兄弟出城去辨认下,看看担架上是否猎烟屠将军,二位能否前往?”
“没问题,歇了一会,现在我们可以自行走动,此事责无旁贷。”
“好,也烦请主簿大人立即调出两面上好羊皮,交由二位什长带上。如果二位确认担架上的是将军,就将羊皮送给那阿摩轲当谢礼;如果觉得有诈就立即回城,明白了吗?”
“没问题!”两位什长和八位乌孙士兵下城准备去了。
同时,南达力还安排百将伊振领步兵二百,在城门洞附近待命以防万一。
一会功夫,两位亲兵什长和八位乌孙士兵出了城,来到了担架面前,掀起毡布,其中一位什长向城上举手示意,确实是猎烟屠将军,然后众人将遗体抬回暂且安置在英烈坊;另一位什长将两面羊皮交了过去,阿摩轲起初还推辞了两下,不过最后还是双手接过,展开后查看了下,向城上举了两举表示谢意,然后阿摩轲等亲兵什长和八位乌孙士兵进入城门后,回头一招手,后边五十步外的一名匈奴百骑长立即跑过来将羊皮装进背囊,回到五十步处继续站好。
“南都尉,第二件事,老夫为各位的前程而来。” 阿摩轲说:“列位之忠勇,苍天可鉴,守护百姓至此刻皆已尽责;联军大兵到此,列位纵然勇武又能坚持几时,徒增伤亡无益;胡人,乃天之骄子也,如今郅支大单于尤显雄才大略实为天赐之主,常称大漠绿洲之诸国本应一家,所以列位何不放下兵戈以修盟好?双方之前虽激战有所伤亡,大单于宽宏大量,承诺不仅既往不咎,还要抚恤亡者家属,而城上兵将归顺者皆可连升两级,若无可升则赏千金,请列位纳此至诚良言之议,以谋前程如何?”
话音刚落,一阵叮当乱响兵器落地之声,数把刀矛飞到了阿摩轲面前。
“放你娘的狗屁!”、“你个嘴皮子货装什么好人!”、“杀我们这么多人现在开始说盟好?!”、“赶紧滚!再不滚把你个竖子大卸八块!”乌孙兵将们七嘴八舌的回应,其中夹杂了阵阵叫骂之声。
南达力举手,再次示意所有人安静,对阿摩轲说:“阿摩先生,将军遗体送回之事,本都尉刚才以个人名义先行谢过了;而这归降之事,真乃笑谈!匈奴人多年以来,在诸国横行劫掠、强取豪夺人尽皆知,这次来攻这赤谷城,更是造成百姓死伤无数,今日先生竟腆脸劝说归降?那个什么单于,真要想和诸国修盟好,就该立即退军以显诚意,否则就是欺瞒狡诈不若狗彘之人,雄才大略之说更为荒谬。”
“我等皆为明理之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先生既为文臣,就请速回不要在此啰嗦,我等与匈奴军还有那鼓噪的康居军决一死战便是。”
“唉~既然如此,老夫无话可说,各位保重吧。” 阿摩轲转身,走到五十步外那五十六人处,一挥手,领着所有人回归了远处的匈奴阵列之中。
“主簿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南达力问向身旁的行军主簿:“这个阿摩轲,就这…还号称什么单于驾前一等文臣?战事已至此,他竟然前来劝降?他难道看不出我等不可能归降吗?”
“当然看得出。”行军主簿说:“以吾观之,此人前来劝降是假,分化我军士气是真,南都尉你们意志之坚自不必说,但军中其他兵将,万一有几人心意动摇,阿摩轲这趟就算不虚此行。”
“如此,就明白了!主簿大人且下城帮忙督管军需,一会这帮匈奴人又要来攻城了。”
随后,匈奴军的攻城又开始了。
匈奴军现在有了两架投石车,所以城下的鹿角等布置已经无效,除少量机动队外,绝大部分乌孙兵将退到城墙上据守。
匈奴军采取了间隔攻城战术:先用投石车轰开部分城墙,然后停止投石,匈奴军开始架云梯强攻上城墙。
这一天的攻防战集中在城墙边缘,比之昨日更为惨烈,每次匈奴军轰开部分城墙后,乌孙军民就立即拆运各种石料修补,今天逐渐还刮起了北风,于是有些城墙缺口直接用城中大河所取之水浇于缺口结冰加固,匈奴军多次由云梯攀援至城墙垛口处,被城墙上的乌孙军用钩镰枪长矛等直接刺翻到城墙下、或者拖到城墙上刺倒,还有的匈奴人半死不死即被揎进了城墙缺口,然后被冷水浇注或者石块封死变成了城墙修补材料。
到黄昏时分,匈奴军再次引兵退去,南达力清点兵将,得知屯长番志、百将伊振在这一日也已阵亡,遂长叹一声,令那几位通石刻的士兵,增刻墓碑,并交托行军主簿补充今日之抚恤事宜。
将城防调整部署完毕后,已经接近半夜,南达力换班进了城墙上的角楼,在角楼里的通铺躺下,拿出了猎烟屠将军留下的布囊,把里面的帛书[4]又看了两遍,感慨不已,然后卧倒睡去。
注:
[1]貂尾鹃冠:胡人冠饰,代表高官形象。出自《后汉书-舆服志下》:“赵武灵王效胡服,以金珰饰首,前插貂尾,为贵职。”
[2]双重旄节杖:使臣所持的身份标识,汉一尺约23厘米,八尺旄节杖是在长18米左右的竹木柄上,配双重或三重牦牛尾制的节旄。
[3]纵横捭阖:政治、外交层面的联合分化活动,出自《战国策序》,或出自《鬼谷子-捭阖》。
[4]帛书:古代写在绢帛上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