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
尽管平时随意交互思想，对对方的表达习惯和不自然的漏洞都能捕捉到，此时却隔着无形的屏障，默契地谁也没有选择迈出这一步。
好一会儿，澄心镜才接话头问：【那伏山呢？】声音有些闷闷不乐。
“他重伤昏迷不醒，薄荷不顾反对，把他带回绿草汀州禁地里，放入万寿长青树身之中疗养。”
【啊。】
“过了不知多久，只记得每次梦醒之前，他似乎苏醒了，但树海已面目全非。”
“在梦境中，奇天树海会面临天外陨石坠毁，引发大火与污染，还有兽潮趁机侵略最终灵气与地脉彻底枯竭，寸草不生变成毒瘴之地的结果。”
比曾经的豺族要更加惨烈。
“一切，由风铃木最后一朵黄花凋零的时候开始，我有预感。”常雨眉头下压，道：“便是这轮春祀。”
这种踩空阶梯般的紧张感，从那天伏山亲口说遇上兔族少女开始，就来得突然。
风铃木的花朵在春祀结束之际凋谢。
【春祀举办三个月，那就可能不到半年……】
眼下是一月中旬，春祀就在四月的第一天。
“在此之前，巨大的落雷会将鲲鹏山脉祭台上的第六支天听石劈裂，接着连日大雨，然后在春祀那天放晴。”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详细？】澄心镜疑惑。
结果才发现常雨手中拿着保管得极好的缝线小册在翻看。
噢，是了，她的小本本多得像山一样。
澄心镜知道常雨习惯走一步看三步，繁忙之余也不忘记录，除了她所获得的知识以外也一直谋划些什么，虽然最后会废弃烧毁……难道她早已经在做计划吗？
“因为梦里伏山带人去清理祭台，错过与薄荷的约定，起误会闹别扭，伏山为道歉去等她，然后淋了几天的雨。”
……
在这场未发生的灾祸之中，他就沉浸在追求雌性，关键时都没参与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了吗。
【我说句实话，你可以不生气吗？】
【伏山这样的话，这老虎真的不要也罢……】
……
“请关注重点。”常雨无奈道。
在梦境里，陨石坠落时薄荷已中毒，伏山外出去极寒之地寻解药。
【常雨宿主，这么大的劫难我们要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才行，奇天树海这样浩瀚广阔，需要所有人一起保护，不能你一个人苦干！必须找人帮忙！】
它完全没有怀疑，而是直接提议，终究还是让常雨暗自叹了一口气。
澄心镜与她共存这么多年，以她的多疑谨慎的性格早已揣测试探过无数次，早已认清它是个独立存在的意识，并且具有与此界灵力完全不同的神通，岂会是今天才认识到它不是自己的心魔。
从它的反应来看，便知道祸事将起是真。
想来它曾经无数次明里暗里劝自己离开奇天树海，就知道它也许是带着某种预言景象而来，而这景象与她有关。如今试探来看，它知道的反而没那么详细。
“嗯，这是当然。”常雨应道。
她从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一人之力足以拯救整个树海。
【回答得那么爽快，一定没走心！】澄心镜突然炸毛。
它毫无征兆脱口而出道：【不成，还是不成，居然这么快就要来了，这么大的事要不咱还是不参与了，退休回家种番薯吧！？】
说变脸就变脸，态度转变极快。
紧接着滔滔不绝地就说起了她立过的功劳，已经获得的成就，受过的伤病。
甚至还数出种番薯的优点来，疯狂劝她回村种地。
【在树海卖力晋升高位虽然也不错，但你不是也想回去建设豺族吗？】
【不如提前日程，顺便寻个优秀的雄性回去结亲，然后孕育几个可爱的小豺，休息几年再出来也行啊。常雨宿主干什么都很好，种的番薯也一定又大又甜，咱们退隐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轮不到你的！】
【而且、而且这里很多人都欺负过你呢，你不用、】
“可是，更多的人帮助过我。”常雨轻声说。
【不行不行，我知道你很勇敢坚强，对领主的承诺也很守信用，但太危险了，我都没能看得那么仔细，不光兽潮侵略，居然还有陨石，万一真的全都会发生，你想过你会怎么样吗？】
虽然未有答案，但澄心镜语气笃定，常雨神色之中也有短暂地恍惚，似是想起什么。
但终究双目清明，同样笃定地说：“我会面对。”
【不是呀常雨宿主，你会，我是说万一，万一要是你不慎——】
“如果梦境逐步成真，奇天树海地脉枯竭，灵树倒塌，这片土地没有生灵能独善其身。”
常雨没有对它怪异的反应说什么，只是摇摇头，淡淡说着：“我不是要逞能，你也不必太慌，即便预示前景惨烈，不代表既成定局，事情未必没有转圜。反而为了避开祸事我们才要利用一切信息，竭尽全力改变。”
澄心镜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我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
话语低落，小声吐露耿耿于怀的心事。
像是知道它的纠结与别扭，她低声问了一句：“我知道的，你是心地善良的神镜，一直陪伴着我，总在牵挂我的事，无人比你更了解我，我要留下你其实也是明白的，对吗？”
对吗？
怎么不对呢……
“可以请你帮我吗？”
哼。
真的倔。
就是不听话，烦人烦人烦人！
什么叫可以请你帮我吗？
它之所以会在这里的意义，不就在此！
“谢谢你。”
【我…我碎得太小片了，没法见到这么大的浩劫，我知道躲不了，可你得答应我不能冲在最前面，要全力保住自己。我们的理念是，留得青山在，春风吹又生！】
“……我会的。”
【唉，说是这么说。】
它一直想软化她的态度，让她有一天离开奇天树海，远离惨剧发生的源头，可她太过坚定从来不会动摇。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成了优秀沉稳的模样，逐渐图景中的模样越来越接近时，澄心镜愈发不安起来。
它带着她的结局而来。
所有人都说她城府深养不熟，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安危，总有一天会反扑。可在多数人不信任她的时候，在伏山不在树海的时候，她始终守在这里，面对曾经夺走至亲与同胞性命的血海仇敌。
她总怕自己死，不敢让自己死。
戴着沉重的枷锁一路以来拼命求生，行事抉择如履薄冰，永远在权衡，连最喜欢的人也要强迫自己割舍。
这般比任何人都要珍惜性命的常雨，在山倾覆灭之时却不再做背离之举，而是挺直脊梁捍卫着奇天树海一草一木，与留存下来的狩牙们硬是撑下三年。
熬心费力，竭智尽忠。
偏偏造化弄人，在伏山回归前夕，她为了保住巨灵树与铁犀王血战。
最终带着对豺族一万七千条性命的愧疚与执念，就那么永远留了在那里。
那就是她的末路之景。
有谁会想起她的不甘？
【哼，这样吧。】
【看在你让我寄存休养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本神镜就满足你一个愿望！】
【我知道你最大的执念就是保全性命，所以一旦到紧要关头的时候，你就全力向我许愿，本神镜会让你感受来自上天界的实力，虽、虽然因为本体不全没法消除浩劫，但让你活下来，应当是没问题的、嗯……一定没问题。】
还好它机智，在常雨兢兢业业提升实力的时候也没光是当气氛组，自己也吭哧吭哧积攒能量，虽然因为太小片而到达上限，但它赫赫神镜之威能，一定还是很能顶的！
【反正你记得许愿，我一定会保护你。】
主打一个信任就行。
它心性始终单纯，言语总是直白地表露出内心，虽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但满含对她的回护，令心细如发的常雨不由得怔然。
她甚至想问，为什么要为她而来？
又为什么要为她拼尽全力？许下这个诺言需要给自己小声加油打气，分明是自身也顾不全了。澄心镜怕黑，只有面对前途未卜的黑雾丛林时，才会自我安慰。
“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不——”
常雨习惯性想说没必要，不用为她付出，然而澄心镜没给拒绝的机会，说：【其实许愿只是走个形式，尊重你知情的权力，让你有参与感而已。】
【常雨宿主受到请回复，接下来你吭声和沉默都代表‘谢谢澄心镜，你真好。’】
“我…… ”常雨张口，声音迟疑，有些干涩。
她似乎受到冲击，神色变幻之下竟有些僵硬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直白燃烧的善意。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团火焰，并且被指着说‘这就是为你而升起的’。
自认为不配拥有的东西，就这样递到眼前。
几度嘴唇张合，仍是挑拣不出合适的话，常雨习惯性选择避开不去应对，道：
“以后的事——到时再说吧，我们已经算是获取了先机，那就不让它发生，若是……再沦落到与梦境一样的境地，也是无能。”
她默默笃定不能要它冒险。
随即生硬地转移话题，与它继续商量对策，道：“只是此时说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我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也是，准没人信。】澄心镜应和。
“你之前说你的意识可以探出去，最远可以多远？可以提前感知到陨石的存在吗？”常雨已经进入内围，落地行走在狩牙军部的道路上，与澄心镜交流道：
“其实我知道你很早之前就可以去偷偷观察伏山，后来我能够感知到一些不同，就开始进行意识探知的训练，但目前只能感知到五十里，而且只能坚持十息。”
？？？
她若无其事地说出无异于平地惊雷的话。
灵兽一族原本就受此界钟爱，五感与体能都已经天赋异禀，十分强大，所以本来不具备有将探知外扩的能力。
它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伏击雕鸮的时候，常雨没有听从信号指示，反而直接往虹涧的方向全速赶过去，没有丝毫犹豫。
她是一开始就认准目标，并且潜在溪涧底下的。
……
你、你偷偷努力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