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
喻向挽其实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哥哥,她和路折云也八竿子打不着,两人的认识缘于那年她家庭的异变。
她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她三岁那年出了车祸,自那以后父亲一蹶不振,酗酒,抽烟,烟一天一包地抽。喻向挽记得当时家里地上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无处落脚,她那会儿上小学,回家的路上会随手捡个大口袋到家之后把那些瓶瓶罐罐全部装起来,再拿去离家几百米的闹市街卖。烟头乱丢,有些还未燃尽,扔在了她衣服旁边,看到一个黑洞窟窿。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喻向挽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她成绩还不错,达不到拔尖,在那小地方也够看。她的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很有责任心的女老师,有次被她看到衣服上被烟烫着的黑洞,还以为喻向挽在家受到了什么虐待,下了课专门叫她去办公室,问她家里的情况。后来小学毕业,班主任找到了喻向挽家里去,孩子要上初中,如果不读书,一辈子可就完了,她父亲这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这辈子完了,也不能拖累女儿,赶紧赚钱给她攒学费,送她去读书。
喻向挽读初中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爷爷奶奶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出去打工,辗转了几个城市,后来听说在南塆的一个矿场定了下来,卖力肯干,不久还当上了个小头头。
喻向挽在外婆家的日子,只能说能过,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外婆外公重男轻女,和她妈的关系不是很好,甚至在她妈和她爸结婚之后,还几近断交,无他,因为嫁得不好。外婆嫌父亲没有本事,她原话曾说养她的钱打了水漂,养了个“不值钱”的女儿。
她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舅舅,在另外一个城市结婚生子,工作生活,逢年过节会回来,外婆脸都笑烂了,又是给她孙子准备丰盛的吃食,又是塞红包送礼物的。
所以她和外婆不亲,可能一岁生日的时候见过吧,她没什么记忆了。
住在外婆家,没有给她过好脸色,幸得父亲每个月会打钱回来,而且总是比原先说好的多那么几百块,收到钱的时候,脸色会好一点,过几天又恢复了看她哪哪不顺眼的样子,她时常都在想她被赶出门都是有可能的。
好在没有,至少初中三年没有。
初中毕业,噩耗传来,她爸在矿场出了意外,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只知道是被炸死的,喻向挽在报纸上看见了那栋老式居民楼,火烧得没有一面墙还是干净的,断壁残垣,全烧成了黑炭一样,那场意外死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不是矿场的,矿场的除了她父亲,还死了个十多岁的小孩,一个和父亲差不多一般大的老人从高楼窗户上摔下去,半身不遂。
这件事当时闹得还挺大的,报纸上用了大刊报道,只是后来就彻底销声匿迹了,不是热度减退,是突然消失那般,像是用橡皮擦擦掉本子上的铅笔痕迹,抹去了记忆。
喻向挽一时之间成了孤儿,外婆年纪大了,无力供养,而且之前是因为有父亲的钱,现在让她白养是不可能的。
成了一个“皮球”,踢来踢去,没人想接。
她还记得当时是在村长家里的院子,一个长桌,她坐在村长旁边,两边分别坐了不少她的亲戚,有见过几面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讨论着她的抚养问题。
低着头静静听着从血缘上谁更应该出一份力。
“我侄,你大姑子不是更亲。”
“离婚,早就分家了。”
“你姓喻,我姓什么?”
……
“别跟我提这些,想当年做生意,那笔钱是我出的。”
“小妹生产的时候,羊水破了,碰上我买菜,我打车送她去的,没要。”
“过年送了两袋米。”
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从划分血缘到细数那些年他们对喻向挽一家大大小小的帮助,大到父亲做生意的钱,小到日常生活中送的一包盐,好像都在说早就给予了帮助。
啪的拍了下桌子,“要知道当时就还了,现在我总不可能找一个孩子还,我的损失找谁说去。”
最后是村长打哈哈,制止了这场闹剧,喻向挽站在村长家门口看到那些亲戚离去,边走都还在掰着手指算钱。
一个人折返回来,村长一喜,以为她要领养这孩子,喻向挽眼里也带了点期待,女人讪笑几声,说自己东西忘拿了,给她家的那位做的饭,一会儿还要送去工地,喻向挽低下了头,女人拿着便当盒出来,经过喻向挽时,看到她脸上落寞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走了几步折回来说,她爸爸之前做生意认了个兄弟,受了他不少恩惠,给了她地址,让她去找他。喻向挽也有点印象,确实有过一个干爹,在饭桌上还对父亲说过,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她当时听得真真的。
喻向挽捏着那张纸,坐上大巴,坐车的钱还是村长给她付的,喻向挽坐在大巴上回头看,村门口村长给她招手,说好孩子去过好日子吧,大巴车远去,村门口的人都变成小点,她有个错觉,好像踏上了不会折返的旅程,事实也确实如此,之后她再也没回过这个地方,
家里没人,在楼下等了很久,等到了那个人,怯生生喊他干爹,男人刚应酬回来,喝了些酒,眯起眼打量她,看了许久才认出来,“哎呀,向挽,干女儿啊。”拉过她的手,粗粝的大手摩挲了下,“你爸的事我听说了,想当年差点饿死街头,是你爸,我才活了下来,你的事干爹肯定要管。”
她被很多人放弃,这个时候有人对她说这些,心里是有感动,死寂的心活了过来,被男人拉着上了楼。给了她一杯热水,才发现这一天一口水没喝过,嘴唇干得起了死皮,温水下肚,暖暖的。又说等她老婆回来,给她做晚饭吃。
谢谢。
打了个电话,眼神在喻向挽身上转了下,她当时满心满眼地感激,没觉察出其它什么,听到男人拉长着语调说“哦——不回来啊……”挂了电话,对她笑,“你干妈今天上夜班,回来不得。”
“没事,我不饿。”手放在大腿上搓了搓,无处安放。
“哎呀,看这身脏的,乖孩子,快去洗个热水澡。”大巴车上旁边几个挑水泥的,手臂上衣服上蹭上了不少水泥。
“不用不用,擦擦就行。”
“擦一下怎么擦得干净。”
拒绝,她也觉得很脏,不舒服,不是她不想洗,毕竟是在别人家里,最重要的是,她刚刚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厕所的门好像坏了,锁不上。
不是担忧什么,到底没什么安全感。
执意要拽着她去,刚开始还只是温柔地劝说,后来大手拽着她,手腕都跟她拉红了,成年男人对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女孩有压倒性的力量悬殊 ,再说不知是不是因为男人喝了酒,力气透着股蛮劲,心里本能产生恐惧。
“我不去!”几乎是撕扯着喊了出来。
甩开她的手,男人恶狠狠看着她,说她不知好歹,神色骤变,全然没了方才喊她宝贝干女儿的呵护心疼的模样,喻向挽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转变。
“我疼你才对你好的。”又过来拽她,突然两只手横抱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挣脱不够,手抓着厕所门口的把手,拖拽之间,把手脱落,就那么手往后一抬,“砰”的一声,腰上的力气松掉,整个人掉落在地,男人手颤抖着指着她,发了狠瞪着她,嘴张着,发不出声音,喻向挽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了门。
不知道该去哪儿,大晚上一个人游荡在街上,衣服肩膀上方,激烈的拖拽着有撕扯的痕迹,她回想刚才在浴室门口发生的一切,饶是一个初中毕业十五岁的女孩,也能后知后觉感受到那绝不是单纯“友好”的让她去洗个澡。想清这一点,发着抖,坐上最后一个夜间大巴,手抓着前面座椅上面的把手,挪开时上面有红色的痕迹,她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手上的,巨大的恐惧和害怕吞噬了她,下了车,想也没想的往山上跑。
清晨,天蒙蒙亮,面前是块碑,前不久她父亲在这里下葬。
无处可去,她竟有种要不把她一起带走的想法,头嗑在碑上,迷迷糊糊的,一天没吃东西了,晕眩,站起来又跌了下去,雨点淋在脸上,打湿了身上。
没有彻底的睡着,只是太饿了,没力气,草丛窸窸窣窣,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喻向挽?”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以为是她爸爸来带她走了,可是这不是爸爸的声音,她爸爸声音没这么年轻,而且也不会直接叫她喻向挽,而是“小挽,吃面啰”“小挽”
那些亲戚生怕沾上她这个拖油瓶,不可能会来找她,那会是谁?
声音夹杂在雨水里,是透了一层传来的。
昨晚的记忆涌上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回头一看,陌生,想站起来没有力气,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腿发麻,整个人朝后坐在了地上,溅七一身的泥水,右手嗑在一块石头上,嗑破了皮,渗出了点血。
顾不得疼痛,眼睛圆圆睁着,“你……你是谁?”
他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喻向挽?”
个子很高,年岁和她差不多,表情……没什么表情,和她这个刚没了爸的差不多,一脸死人样。
喘着气不敢回答他。
他偏头看了眼碑上的名字,确定了。
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蹦出来,不受控制往下流。
“哭够了,就跟我回去。”
语气冰冷,仿佛只是执行任务,不管她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