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
这一瞬间，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会觉得像场梦一样。忘了现在的处境，忘了方才惊心动魄的逃亡，喻向挽透过迷蒙的车窗玻璃定定看着副驾驶上的人，瞧不真切。
天空一道惊雷响，刹那间亮如白昼，将眼前的景象照亮，清清楚楚告诉她不是梦境。
男人倚靠着座椅，坐姿懒散，穿着一件黑色t恤，搭在车窗上的右手黑色袖边微微卷起，露出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五官立体突出，头发剪得短了些，左侧鬓角折射出一点金属蓝的微光，夹杂在闪烁的车前灯中，恍惚，眩晕。当然，喻向挽知道，让她恍惚的并不是灯光，而是人。
对面也没有那么不为所动。
对上她视线那刻，背缓缓僵直，眼中好似有不可置信，眸色微动，长睫闪了闪，但不过几秒，眼神恢复平静，如沉底的黑潭，连带着眼中其它复杂情绪都掩了下去。
淅淅沥沥下起点小雨，砸在车窗玻璃上。
推开车门，路折云下了车，赵炳也紧随其后：“卧槽，居然还是个姑娘，大半夜的在这山路晃悠什么。”
在喻向挽愣神的时候，男人已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男人比她高出许多，视线往下落在她身上，皱着眉，具有压迫感的气势兜头而下，声音像是在压着怒火：“怎么回事？”
喻向挽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不敢看他，抿着唇，也不回答。
“问你怎么回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着像是不耐烦。
须臾，面前低着头的人伸出手指了指身后，声音嗡嗡：“后面有人。”
路折云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不尽的山路。
“上车。”路折云撂下两个字，折返，大长腿三两步迈到车门口，回头一看，喻向挽还站在原地不动，声音提高了几分，“上车！”
“你凶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对一个小姑娘。”赵炳说，他转过头，挤了个笑脸，“没事啊姑娘，咱都是好人，你住哪儿，我们顺道送你回去。”
雨越下越大，淋湿了衣裳，喻向挽挪了挪脚，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后座。
赵炳发车的时候，看了眼一旁的人，紧绷的唇线，侧脸冰冷，刀锋样的眉紧紧皱着，一脸的不爽，他不禁笑出声：“这车也没撞坏，人也没撞伤，你至于吗？我看你才有路怒症。”
难得，路折云没回呛他。
不被搭理，赵炳自顾自发车，车子缓缓启动，行驶在雨幕中。
降了点车窗下来，冷风细雨斜飘进来吹着脸，醒了神，也浇了心头升起的无名火。
路折云手搭着窗沿，抬眸看了眼后视镜。
坐在后座的人垂着头，两手蜷着放在腿上，被打湿的头发粘黏在脸侧，眼神呆愣，肩膀微微瑟缩，不知道是冷还是被吓傻了。
路折云重新转了回去，没再看她，手一按，车窗自动关上了。
喻向挽还没缓过神，人已经到了房间门口。
“哎呀，怎么全是水！淋雨了吗？！”乔黎惊讶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来，快擦擦，别生病了。”乔黎去浴室找了张干毛巾递给她。
喻向挽接过，坐在椅子上机械地擦拭头发。
几分钟后又响起敲门声，喻向挽恍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空洞盯着地面，没去看门口乔黎和谁在说话，几句话后门重新关上，乔黎走过来，递上她的手机，“喏，你怎么也跟我一样丢三落四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在喻向挽旁边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她，“给你送手机的人是谁呀？还挺帅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擦头发的手一顿，宕机的大脑重新连接外界。
“要不推荐给我认……”乔黎话还没说完，身旁从进房间就异常安静的人突然猛地站了起来，一眨眼已经冲出了门外，手机都没接，白色毛巾掉落在地。
她们住的房间在二楼转角的最里面，走廊灯光昏暗，隔着好长的距离才有一个灯，喻向挽追上去的时候，走廊上没看到任何身影，她加快脚步，跑到楼梯口，才瞥到下了一层楼的人。
男人双手插兜，慢悠悠走得随意懒散，喻向挽也放慢脚步，扶着楼梯栏杆，跟在他后面一阶一阶下去。
缓缓抬起头，一点一点打量他。
身形挺拔，宽肩窄腰，黑色t恤，黑色长裤，一身黑搭配着那一头短发，显得清爽干练。老式木质楼梯在他踩下台阶时，楼道的灯应声亮起，脚抬起时又熄灭，忽明忽暗，之前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鬓角微光消失不见。虽然只是背影，但喻向挽知道，他此刻肯定正眼神耷拉着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前方的路，笔直大长腿迈完所有台阶，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整个人气质变得更为凌厉，更成熟。
走到一楼，赵炳从旁边冒了出来，搭上他肩膀，不知道说了什么，路折云笑了，提脚佯装踹他，赵炳躲开，路折云踹了个空。
他不笑的时候是一张冷脸，看上去很不好惹，一笑眉眼全化开，很抓人。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
“诶。”走到一个门口，赵炳才注意到后面跟来的人，眼神示意身旁人。
路折云回头，看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喻向挽，他一回头，她就错开视线，偏头看向别处，脸上已经恢复了淡然的模样，让旁人看不出破绽，只是他收回视线时无意一瞥，瞥到了那紧攥着衣角的手，想必心底的怯意还未褪去，嘴角不禁勾了勾。
感受到对面的目光，喻向挽抬起头，和他打了个照面，这次眼神没有闪躲，她走了过去，语气公事公办：“我只是想来跟你们说声谢谢，顺便答谢一下。”
“哎呀，不用。”赵炳摆摆手，一副让她别放在心上，他觉得路折云想法肯定也跟他一样，他们经常碰到这种顺搭手的事儿，别说搭手了，命都搭救过，一般那些人都说要答谢他们，送钱或者送礼之类的，路折云从来没要过，本来出手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也不稀得要。
没想到他话刚说完，勾着身旁人肩膀准备继续往前走，路折云倒是停了下来，站定，看了她一眼后转过身来正对着她，两手还抄在裤兜里，下巴仰着，说，“哦，怎么谢？”
“请你们吃个饭吧。”民宿的二楼是住宿的，一楼是吃饭的地儿，还有好几个大包间，他们站的背后就有一个。不等他回答，喻向挽绕过两人，进了包间。
路折云看着她进去，哼笑了一声，一旁的赵炳用手肘杵他一下，小声说，“你真讹人家啊？”
路折云视线落在包间里低头翻看菜单的人身上，回答他，“为什么不？正好饿了。”
他大步走进去，经过喻向挽背后，隔了几个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赵炳当他今天抽风，只好跟在他后面进去，坐在了他旁边。
喻向挽随便点了几个菜后把菜单推到赵炳前面，问，“你们是不是还有人要来？”她方才跟在他们后面的时候，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啊，对。”赵炳点头，“还有五六个吧。”本来刚才说去镇上碰头的，走的时候发现喻向挽落在车里的手机，路折云说给她送上去再走，结果现在莫名其妙坐在了包间里。
“那再多点几个菜吧，估计不够，你看看你那几个朋友喜欢吃什么。”
“行。诶，等一下，你提醒我了，我得给他们几个打个电话，叫他们别走镇上那条路了。”他掏出手机，朝着路折云晃了晃，“哥，你先坐着啊，我去给蜂子打个电话。”走之前还把菜单放在了他面前。
饭桌上只剩喻向挽和路折云，喻向挽安静坐着，盯着面前的透明玻璃转盘，映着两人的倒影，一语不发。
路折云在看手机，安静的包间里能听到指尖触在屏幕上发出的细微清脆的声响。
回复完消息，他挪开手机，才看到面前的菜单，扫了一眼，注意到菜单上用铅笔打勾的几个菜，眉心跳了跳。
他抬头看了喻向挽一眼，后者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没有回看。
路折云又看回了手机，没在意身旁的动静，服务员敲门进来的时候，喻向挽起身出去了。
几分钟后赵炳回来，只看到坐在饭桌前的路折云，以及刚好拿着菜单出去的服务员。
“诶，人呢？”
“上楼换衣服去了。”路折云靠着座椅懒懒地答。
房间里，喻向挽脱下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被风吹干了，但她还是觉得黏腻不舒服，怎么也坐不住，从衣柜里随手拿了件干的，换好后转身去拿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正好看到乔黎在逛外卖平台准备点夜宵吃，她也就把她喊了下去。
“你请人吃饭？”乔黎一头雾水跟着喻向挽来到包间门口，还没搞清楚状况，一眼扫进去就看到了里面的路折云，脑子里的疑问通通丢掉，她一时惊讶，指着里面，“诶，那个不是刚刚……”
乔黎忽然回想起自己在房间和喻向挽说的话，不禁感叹向挽行动力可真快，她带着笑用肩膀撞撞她，悄悄地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换个衣服的功夫，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想必这些就是赵炳说的他几个兄弟们。
喻向挽大概扫了一眼，都不认识，她收回视线，低头坐下。
喻向挽坐原位，乔黎坐她右手边，挨着赵炳，赵炳旁边是路折云，她探出一点脑袋，挥手给他热情打招呼，“嗨。”
路折云抬头，一时没想起她，乔黎又指着自己手机，帮他回想，“二十分钟前，门口。”
似乎想起来了，路折云对她笑笑，转头又跟旁边的人说什么。
乔黎靠后退，背抵着喻向挽肩膀，小声说，“帅哥居然还记得我耶。”
喻向挽笑笑，没说什么。
路折云要么和别人讲话，要么看手机，乔黎没找着机会和他搭话，就跟一旁的赵炳聊起了天。乔黎性格大大咧咧，自来熟，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人聊个不停，等菜上齐了，一边干着饭，都还在听他说自己来屹城拢共就两次，次次都要遇到点突发状况。赵炳说起刚刚送喻向挽回来，他们今晚本来打算出城的，那条路便是出城的唯一一条山路。
乔黎扭头问喻向挽干嘛跑那么远去，喻向挽没有回答，乔黎也没有多问，转瞬又投入到聊天中，听赵炳说起两个月前来屹城的另一次惊险经历。
“当时车挂在悬崖边上了，石子卡着轮胎才没掉下去，卧槽，魂都给我吓飞了，生怕小命交代在这破地方。”
“然后呢然后呢。”乔黎咬着筷子殷切追问。
“那我当然一个甩尾，把车子开上来了。”赵炳抹发胶似的擦过侧边脑袋，很神气的样子。
“我记得不是路哥开上来的吗？”旁边夹菜的人停下筷子戳穿他吹的牛皮，他转头问正在看手机的路折云，“路哥，赵炳那货当时在干嘛来着？”
路折云抬起头，眯眼想了想，“尿裤子吧……”
说完就笑了，一群人跟着笑，除了赵炳，骂了一句卧槽，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腾地站起来指着对面的黄毛，“尿裤子的明明是蜂子，不是老子！”
“是是是，你没尿裤子。”蜂子回他，“你就是给你奶奶哭着打电话，说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娶着媳妇儿，又转头给你前女友打电话，问她还愿不愿意跟你结婚，说你快死了，想给赵家留个后。”
他奶奶当时在打麻将，敷衍了几句说好孙子回来给你安排相亲就挂了电话。而他前女友，已经订了婚下周就要办婚礼，之前说好的要来参加，封个大大的红包，接到电话以为他反悔了，大骂他抠门男，啪的挂了电话。赵炳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摇摇欲坠的车，嚎啕大哭，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裤子上，打湿了一片。
蜂子说完，众人又哈哈笑，笑得比刚才还大声，当时车上只有几个见证人，回去之后其余人看到他湿了的裤子，问原因他又不说，跟着回来的人只是憋着笑没揭他老底，现在饭桌上被蜂子捅出来，不知情的人才知晓了内幕，笑声快要掀翻屋顶。
路折云坐在中间，似乎也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笑了起来，笑得放肆。听到他的笑声，喻向挽偏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笑得肩膀在抖，整个胸腔都发颤。
自从山路上碰到他到现在，她看他笑了几次，这次比起之前的都笑得更直接，更纯粹，是真的笑，而不是下车时他给她打开车门，对她说“慢走”的那种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的笑。
喻向挽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捏着羹勺，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乔黎也参与到了这场大笑中，等笑完继续吃菜，才注意到一旁勾着头默默喝汤的喻向挽。
一句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体面又不失礼貌的笑也看不见。而且别说笑，脸上貌似看上去表情还冷冷的，跟她之前认识的喻向挽气质不太一样，像是换了个“躯壳”。
乔黎问她怎么只喝汤不吃菜，喻向挽只说自己没什么胃口。
乔黎一想，平时喻向挽睡觉都挺早挺准时的，也从不吃夜宵，一看手机时间，果然都零点了，乔黎本就性格马虎，只当她是太晚了，困了，没再问。
根本没察觉到其实喻向挽自从上了饭桌就一直很安静，以及她脸上的表情要说“冷”，更像“忍”。
手放在肚子上，细眉拧在一起，额头上布了星星点点的汗珠，连灌了几口汤，汤碗见底，才好受些。
包间里依旧闹哄哄的，放大几倍的声音钻进耳里，吵得头疼。明明都在一个小空间里，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很大，生怕谁听不见似的，扯着嗓子喊。
她不理解，可能这就是他们之间说话的方式吧。
不然，围坐在闹声堆中的路折云一脸的无所谓，以前可是说过翻身都把他吵醒的人，眼下却丝毫不觉得吵闹。
人确实会变。
心里升起点不知名情绪，可能是周围吵得她心烦，又或者就是没来由的心烦，喻向挽握着羹勺转着新盛的汤，葱花漂浮在蹄花汤上旋转，哪怕注意到有人在看她，也懒得管是谁。
“蜂子，又抢老子的菜！”
被赵炳喊“蜂子”的黄毛男生，瘦瘦小小的，坐喻向挽对面，晃着从赵炳筷子里夺过来的鸡腿，对他嘿嘿笑，“谁叫你刚刚污蔑我来着。”把鸡腿丢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
眼睛一转又瞄了眼对面搅着汤勺皮肤白皙的女生，他已经看了她三次了，不仅仅是因为长得好看，而是觉得眼熟。
但到底哪里眼熟，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喻向挽喝了口汤，搁在大腿上的手机振动，她低头看了眼，是何文瑞打来的，没多惊讶，之前送她去机场的时候就问过了可不可以给她发消息，到了这边后也确实每晚都会收到他的关心问候，打电话倒是第一次。
正好想出去透透气，喻向挽拿起手机准备出去接。
站起身要退出座位时，乔黎注意到了，“你干嘛去？”
“接电话。”喻向挽说，抬了抬正在振动的手机。
“接电话干嘛要避开？”乔黎喝了点酒，没转过弯，嘴快问出了口。
声音不大不小，只是刚好落在众人停下说话喝酒的间隙，她的一句话一下子就引起了饭桌上的注意力，众人纷纷看过来。
本来出去接电话没多大点事的，只是被特意点出来，再加上“避开”那两个字，总觉得怪怪的。
几道眼神盯着自己，侧方位也落了一道目光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去，不像是刻意看她，更像是下意识听到动静看过来。
喻向挽抿了抿唇，坐下接了起来。
乔黎喝得晕乎乎，眼看要倒，喻向挽眼疾手快扶住她，一边回着电话里何文瑞的话，简单的几句“嗯”“没事刚刚没听到”“知道了谢谢”“好的晚安”，喻向挽就挂了电话。
就是正常社交性话语。
乔黎挨她近，整个人重心靠在她身上，虽然听不清听筒里具体的话语，却能听出是个男生的声音，她跟喻向挽待的这几天，还从来没见过她和男生打电话，不免露出八卦的神情，她凑上前嘿嘿笑问，“男朋友啊？”
其实喝醉酒的人的话没必要回的。
喻向挽扶着她，乔黎还在和一旁的俩人碰杯，现在不是很吵，就算隔着一个位置，乔黎的问话肯定也听得到。
喻向挽看过去，路折云刚喝了一杯，赵炳又给他蓄上，铁了心要灌他，路折云骂赵炳是不是要喝死他，眉眼却还是笑着的，接过他递来的满满当当的酒杯。
突然之间，似有耳鸣响起，他低着头手抵着左耳闭了闭眼，听到了喻向挽的回答：“不是。”
耳鸣声似乎又消失，紧皱的眉舒展开，却在下一秒又重重跳起来——喻向挽定定看着侧方低头的男人，一字一句，“是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