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回 分飞燕不识伤春曲 鹊桥仙初闻还魂歌【其十三】
恰在这时,一位丫鬟从假山后面拐了出来,她走至近前对着思玟和黄梦粱行了一礼,恭敬地说:“二位久等了,公子请随我来。”
黄梦粱拍了拍思玟的肩膀,轻声说道:“去吧。”
思玟得知是要召他前去,于是急忙伸手理了理鬓角与脑后的乱发,又抻了抻衣服的领口与外衽的下摆,这才跟在丫鬟身后往园林深处走去。思玟转过假山之前,回过头来往原处望了一眼,见马车已经驶离,而黄梦粱却仍然拄着长剑站在原地,既没有就此离去也并未跟上来。
思玟不明不白地跟在丫鬟身后,心中难免七上八下起来。思玟偷偷将这丫鬟打量了一番,见她发髻间簪着几朵颜色各异的小花,身上穿着一套淡绿色的袄裙,身材纤细高挑,走在前面倒像是与园林融为了一体,恰似为周围凋敝的景象增添了一抹春色。只是这丫鬟完全不似先前亚昶斗酒楼里的侍女们那般热情,她只板着脸走在前面,不知是她性子如此,还是看不起思玟衣着打扮寒酸,她似乎除了最基本的礼仪之外,完全不打算与思玟再做任何交谈。
思玟听到不远处有溪水潺潺流过发出的轻响,他虽然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只是越往里走进幽深僻静之处,越觉得此处不像是瑛怜该住的地方。
思玟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刚才黄梦粱只说要带他去见一位大人物,可从来没说这大人物指的就是公主。想到这里,思玟心里瞬间又没了底,但是想来堂堂梦剑圣总不至于还耍这些小手段,需要引他到僻静的地方再动手,倘若黄梦粱当真要杀他,将他带出诏狱属实是多此一举。况且他如今有念气护体,既然离了诏狱,真要遇到危险想必也能拼死逃走,就此远走高飞。
——你一定要回来啊。
思玟转过一处围墙,恍惚间回想起那晚遭到白榆军伏击时,瑛怜曾对他说过的话。
思玟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逐渐烦躁起来。
待二人走过一座石桥后,思玟快步跟上前,又瞥了一眼这长相端正、神情淡漠的丫鬟,心中实在是按捺不住,于是思玟跟在她身侧,小声询问道:“请问……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丫鬟随即扭头瞪了思玟一眼,“怎么?你竟然连我家老爷的园子都没认出来?”
这丫鬟原以为思玟是位贵客,没想到竟是个有眼无珠没什么见识的少年。丫鬟再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更加确信了他只是个乡巴佬,便也跟着摆起架子,态度变得傲慢起来,越发懒得理会他。
“老……老爷?”思玟得知这园林的主人竟然不是公主而是哪位京城里的老爷,内心顿时又陷入了沮丧,见这丫鬟的姿态神情越发冷淡,索性缩了缩头,继续沉默地跟在后面不再言语。
二人周围逐渐笼罩在一片压抑死寂的气氛之中,待他们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转过一片泛黄的竹林,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段悲戚的曲调,思玟隐约听得其间有一阵凄婉的女声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思玟跟在丫鬟身后,正感百无聊赖,听闻歌声不觉心中好奇,“这又是生又是死的,到底唱的什么呢?”他于是唤起念气,细心倾听起来。
只听那女声接着唱道:“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
思玟心里嘀咕道:“又是这般痴男怨女,情情爱爱,生生死死。如今世人谈情,都只知男女之情,实在是无趣得很。”思玟一时兴味索然,回想他过去看闲书时,最不喜爱读的正是这类男女风月笔墨。
女声幽幽地传来,一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
思玟听到这一句,不觉痴痴地愣住,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之间思绪万千,似乎有所兴叹,又仿佛有所感悟。
“想来当今天下之人,君亲师友皆是有情人,世间既有万千之情,风月岂独男女情爱?而人情之外,即便卑微若匹夫之贱,血脉之中亦有与国与史的情缘,此情更是人世间至贵至坚之情。将来历经一番梦幻,倘若此心耿耿不灭故国河山旧梦,于遍地腥膻之中情愈弥坚,甘愿流尽血泪以保文脉不绝,英烈肉身虽已亡故,魂灵却可因情复生。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永享俎豆。所谓大旨谈情便是如此了。”
思玟由曲生情,因情所感,脑子里逐渐生出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胡思乱想。他愣愣地跟在丫鬟身后,不知不觉进了一处清幽僻静的住所。
“老爷,我已将他带来了。”丫鬟领着思玟来到房间门外站住,隔着珠帘对里头行礼道。
直到这时思玟才被丫鬟的声音惊醒了过来,他扭头往四周望了望,这里虽然并不是瑛怜的住所,但屋内的装饰清新素雅,简约却并不简陋,思玟估摸着此处是哪位权贵在自家园林里修建的书房。
房间里的乐曲声戛然而止,随即一道沧桑的男声传了出来。
“快请他进来。”
这声音思玟听着倒是有点印象,但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属于何人了。
“遵命。”丫鬟得令,于是伸手拨开帘子将思玟引入房间。
思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只见书房中央摆着一把黄绿色的竹制躺椅,凰麟鸯头上簪着几朵黄色的桂花,腹部盖着条杂色薄毯,正靠在躺椅里头。由于待在自家屋子里,故而凰麟鸯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单衣,头上也只插了根簪子,并未戴冠。凰麟鸯看起来比起之前要精神许多,原本苍老衰颓的容颜如今又变得如同年轻人一般神采奕奕,那一双阴鸷的三角眼重新闪烁起锐利的寒光。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我要跟思玟单独聊聊。”凰麟鸯见思玟来到近前,于是摆了摆手,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和房间里的乐师。待外人全部退出房间,凰麟鸯望着思玟,亲切地笑道:“思玟,你可算是来了。你也知道我受了伤,就恕我不起来行礼了。你自己去桌子那边端把椅子过来,到我身边坐坐。”
思玟自从离开诏狱起,这一路上脑子里只想着瑛怜,反倒把堂堂礼典司主管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仔细想来,凰麟鸯也是一位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大人物。常听闻凰麟鸯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既然有他出面,能保下思玟便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