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六回 分飞燕不识伤春曲 鹊桥仙初闻还魂歌【其三】
亚昶斗闻言，赶忙诚惶诚恐地对着凰麟鸯又行了一礼，深深地弯下腰去，“能有幸为凰大人效劳，这可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岂有麻烦的道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守城的官兵，还请凰大人在树荫底下稍候片刻。”
凰麟鸯素来知晓亚昶斗习惯阿谀奉承，既听他满口答应，便没再理会他。
没过多久，亚昶斗的护卫便领着一队士兵往这里赶了过来。
凰麟鸯转身向瑛怜询问道：“公主殿下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瑛怜又瞥了思玟一眼，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你先回去吧。要是遇上了父皇或者我师父，你就先帮我跟他们道一声平安好了。”
凰麟鸯眯起三角眼偷偷盯了思玟一瞬，接着重新望向瑛怜，微微颔首，说道：“好吧，那么公主殿下，我们以后再见了。”凰麟鸯转过身去，又用略带命令的口气对亚昶斗嘱咐道：“既然如此，公主殿下就暂时麻烦你来照顾了。”
亚昶斗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对着凰麟鸯再行一礼，如同赌咒发誓一般说道：“凰大人请放心！鄙人即便是拼上了这条性命，也一定会将公主殿下平安送回宫里去！”
眼看官兵赶到，瑛怜急忙拉着依然愣在原地的思玟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亚昶斗的身后。待守城士兵们将凰麟鸯迎上马车护送进城里，她这才重新走了出来，目送着他们离开。
亚昶斗站在旁边，先是偷偷望了望瑛怜，又斜眼瞥了瞥思玟，心中立刻便将瑛怜未与凰麟鸯同行的缘故猜了个大概。
亚昶斗堆起满脸殷勤的笑容，凑到瑛怜身边，恳求道：“既然公主殿下不急着回去，那不如让鄙人来为殿下接风洗尘可好？当初是我为公主送行，今日恰好遇上公主殿下平安归来，也正该由我来迎接公主回京，这就叫做有始有终。况且公主赶去面见皇帝陛下之前，和您那保镖也正该好好梳洗一番。不知公主殿下是否愿意施舍给鄙人这份薄面呀？”
瑛怜又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件脏衣服，之前她忙于逃命早已习惯了，因此从未有所察觉，如今站在浑身散发着香薰气味的亚昶斗身边，她倒是渐渐开始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
瑛怜一时倍感窘迫，不觉红了脸，急促地应道：“那、那就麻烦你了。”
亚昶斗转身向仍旧盯着思玟的护卫吩咐道：“快去让酒楼准备一下！我要亲自为公主殿下接风洗尘！”
护卫领命后急忙赶回城里。亚昶斗则亲自将瑛怜迎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让她进车厢里坐了，他自己则与马车夫并排坐在外面。
由于亚昶斗原本正打算出趟远门前往外地，为了减缓路途上的颠簸与疲乏，因此选用的马车自然格外宽敞舒适。瑛怜进入车厢便看到铺着凉席的软垫座位正对着自己，顿觉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倒在了上面。车厢内两边的车窗上面悬挂着竹篾编织而成的窗帘，窗边则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朱漆柜子，其上摆放着酒水与解暑的水果，夹层里边还塞着几本小说，不知是亚昶斗还是他的护卫路上用来读着解闷的。
瑛怜见思玟没跟过来，于是她从座位上起身，伸手掀开窗帘，从车厢上的窗户间探出头来，对着仍然站在原地的思玟招了招手，“在干嘛呢？快过来！”
“不知这少年是哪位高人的弟子？竟能有幸当上公主的护卫。”亚昶斗坐在座位上远远地望着思玟，他一时还摸不准公主与这少年之间的关系亲疏，因此不敢轻易冒犯，嘴上便时刻不忘盛赞一番。
瑛怜坐回到座位上，因身体顿感疲乏，便只简短地回道：“他是七玉山白虎殿的武者。总之带上他一起应该没关系吧？”
亚昶斗换用了一副豪爽的语气说道：“公主殿下的护卫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更何况他还是白虎殿的武者，当真是我赤瑕国的青年才俊！我岂有亏待他的道理？”
对于亚昶斗这种大商人来说，捎带上一个人也不过是多了一副碗筷和一张吃饭的嘴巴而已，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以此为契机却能多结识一位与皇族有交情的人物。况且思玟既然是白虎殿武者，那么将来说不定还能借着这层关系巴结上白虎殿的住持，简直就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
亚昶斗接着随口问道：“只是万万没想到呀，公主殿下这种天才念气师竟然还需要聘请保镖？”
“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出了一趟远门才知道这天才二字也没那么管用。”瑛怜这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到此时才终于能卸了防备，不觉瘫倒在车厢内柔软的靠垫上。她明明年纪尚小，说起话来倒是老气横秋、沧桑得很。“况且如今早已不是凭借着念气修为就能够横行霸道的时代了，谁知道京城外边竟然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乱七八糟的东西？”亚昶斗隔着车帘听到车厢里的瑛怜这般言语，于是追问道：“公主殿下这是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鄙人自小跟着长辈天南海北四处行商，还算是有些浅薄的见识，殿下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唔……比如说依靠魔法开炮的特殊火炮，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武器的模样，但是对于它的破坏力倒是有所耳闻。”瑛怜回想起太平师父曾给她描述过黑衣士兵所用的黑魔法炮。“还有……”瑛怜摸了摸藏在胸口衣服里的那枚黑色晶石子弹，思忖片刻过后她还是觉得别跟外人提起为好。
“还有什么？您说的那武器是——”亚昶斗正准备继续追问，却见思玟背着个干瘪的皮袋子跑了过来，于是他立刻止住话头，不再谈及此事。
瑛怜在车厢里听到了思玟的动静，只得依依不舍地从垫子上起身，她掀开车帘探出身子，给思玟做了介绍，“思玟，这位是咱们赤瑕国有名的大商人，亚昶斗，亚先生。”
除去落难后一路颠沛流离，致使完全看不出身份的瑛怜与凰麟鸯，亚昶斗算是思玟自小到大见过的第一个大人物，亚昶斗那双细眼睛仅仅往思玟脸上一瞥便立刻将他镇住。
“拜见小英雄。”亚昶斗换上一副笑脸，坐着对思玟叉手行礼。
思玟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咕哝着弯腰向亚昶斗还了一礼。
瑛怜见了思玟那副窘迫的模样，倒也没太在意，转过头对亚昶斗说：“这位我刚才向你介绍过了，他是七玉山边镇，白虎山白虎殿的武者，思玟。”瑛怜随便扯了个谎，将思玟跟来的缘由瞒了过去，“他……他既是我雇佣来的，同时也是受了他师父之命护送我返京，顺便下山跟着我来见见世面，历练一番。”
“果然是去年击退冬虫的白虎殿武者，失敬，失敬。”亚昶斗笑道，仍坐着对思玟点头致意，“在下当真是有眼无珠，您小小年纪就能够护送公主和凰大人回京，想必实力定是不容小觑啊。”
“哪里哪里……”思玟被亚昶斗这么一番夸赞，不觉伸手挠了挠头，他嘴上虽然自谦，心里倒是有几分得意。
尽管思玟并未参与去年白虎殿抗击冬虫的战役，护送返京一事也少不了塔蕾什的协助，但他终归还是拼尽全力将瑛怜和凰麟鸯二人平安送回了京城，因此亚昶斗的奉承在他听来的确是相当受用。
瑛怜懒得再听亚昶斗阿谀奉承，于是她放下车帘又往坐垫上面躺了回去。
亚昶斗寒暄完毕后往边上挪了挪，挤到马车夫身边。亚昶斗本意是想让思玟坐在他旁边，不料思玟却误以为亚昶斗是要让开进车厢的道路，于是思玟对亚昶斗微笑致谢，上车掀开帘子躬身钻进车厢，习惯性地坐到了瑛怜身边。
亚昶斗见这小子竟敢厚着脸皮唐突冒犯公主，便在思玟经过身边时一直拿眼睛瞪着他，但听车帘后面的公主没什么抱怨和动静，亚昶斗便也不好出言训斥与责骂。
思玟进了车厢里面，见瑛怜正闭着眼睛伸展四肢瘫倒在铺着竹席的软垫上。听到思玟进来，瑛怜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接着缩回身子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
待思玟在她身边坐下，瑛怜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冷冷地说：“累死我了，我歇一会儿，等到地方了或者有事了再叫我。”
“嗯。”
思玟答应了一声，见瑛怜仍拿后背冲着他，语气冰冷也不似往日那般亲切，想到这段时间瑛怜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思玟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可思玟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瑛怜，似乎自从摆脱白榆军追击开始，她就一直是用这种态度待他了。
随着车厢外的车夫发出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先是在原地绕了个弯调转了方向，接着便驶上道路，穿越村镇往外城门驶去。
思玟见瑛怜没再搭理他，便往车厢内四处打量了一番。思玟伸手摸了摸柜子上摆放着的水果，顿觉腹中饥饿，口舌生津，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他不可能未经允许擅自拿来吃了。思玟又惊喜地发现了夹层里塞着的那本小说，抽出来拿在手里一看，发现这本书早已读过了，于是失望地将书本塞了回去。
思玟独自坐在垫子上越发感到百无聊赖，索性伸手将窗户上的竹帘掀开一角向外张望。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上午，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立刻便从窗户的空隙间涌了进来。
这时候马车虽然仍未进城，但思玟已经能从车窗望见城外村镇的景象。只见砖石铺就的街道宽阔平整，两旁的房屋则多是黑色的砖瓦与乳白的墙壁，且都整齐地沿着街道排开。街道上能看见商贩货郎人来人往，还有不少背着行囊正脚步匆匆赶着进城的书生，更有穿着五颜六色薄纱衫的窈窕少女经过车窗外面，惹得思玟忍不住扒在窗边多看了两眼。
恰在此时，思玟耳边偶然听见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乐曲声，他被这股靡靡之音所吸引，不觉发动念气，只为听清歌女所唱的歌词。然而因其唱腔凄艳婉转，思玟才疏学浅，只在唱词之中听懂了一句——
皎月渐坠，风霜未歇。红英欲落，春景将残。
思玟心想，如今已是夏末初秋，这歌女唱得虽好，所演唱的却是不合时令之曲。思玟顿觉索然无味，于是收敛了气息不再听她。
思玟又往外面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他见京城之外的村镇都已经繁华如此，城内的景象自是不必多言，传闻中赤瑕国最为富庶的六桥省那更是无法想象了。
待思玟心满意足之后，他放下了窗帘，一时松了口气，将身子向后一靠，也学着瑛怜的样子瘫倒在座位上。
思玟想到他下山至今还不到三个月，却已经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难，不过好在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神京。这一路上四人相互扶持，时至今日，他对瑛怜的信任自是不必多言，虽然不清楚她如今这般恶劣的态度究竟所为何事，但瑛怜当初与他约定过的未来想必不会是骗局。
思玟幻想着能够按部就班地通向美好的未来，不禁感到身心逐渐松懈，一股倦意跟着涌上心头，不觉闭上双眼缓缓地沉入了梦境之中。
思玟梦到他亲手剿灭了黑衣士兵，正提着美酒与敌人的首级来到白虎山下的墓地前祭拜罹难的村民们……
而后思玟骑着高头大马奔袭于暴风雪肆虐的黑夜之中，下一瞬间，他正和战友们在炽阳城内饮下百姓们欢送上的美酒……
十多年过去，如今思玟已经功成名就，建立了不世功勋，他在百姓们的簇拥下衣锦还乡，返回白虎殿迎娶身着凤冠霞帔的壹心……
一晃数十年间天下太平无事，如今思玟垂垂老矣，躺在病床上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勇武，在子孙环绕之下，他拉着壹心苍老的手心满意足地死去……
思玟渐渐入睡，他的嘴角挂着微笑，在黄粱美梦之中体验着没有任何遗憾的人生。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少年纯真的梦境，而非血泪盈面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