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四回 念气焚天光虎觉醒 白榆再起雄凰铁心【其九】
与此同时,材或启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推辞,但嘴上仍谦卑顺从地说:“那是自然,我们这些做子民的,正该为陛下排忧解难,与国与君同甘共苦。倘若能光复故土,亦是拯救罹难苍生于水火,我等虽未上阵杀敌,想来仍不失为一件大功德。不知……凰大人需要多少?”
凰麟鸯见材或启这般驯顺,语气便稍稍温和了些,微微颔首道:“我也知道如今百姓生活不容易,要他们缴粮交钱必然是给不起的。既然当年陛下听从你们的意见减免了赋税,让你们这些商人地主多享了荣华富贵,如今内忧外患之际,只好劳烦你们这些富家翁出钱出粮。本地既受水旱大灾,粮食就免了,你们只要出钱就行。钱也不必多,只需略表报国心意即可。”
凰麟鸯说着抬手立起左手食指。
“十、十万银珏?”材或启故作惊讶地问。
凰麟鸯闻言瞪了材或启一眼,放下左手重新敲起了桌子,冷笑道:“材老爷,我如今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可小人实在是拿不出这一百万银珏啊,您看小人不过有这几间破屋子,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材或启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凰麟鸯面前,脑中暗自算计这几年的盈亏,误以为还有商量转圜的余地,“况且近年来不止矿场没法开工,城外田地大片荒废,我还得去外面雇人来种地。并非小人不愿为陛下分忧,若早几年还好说,如今要养活这一大家子,实在是没那个余裕了!倘若战事紧急,要不……暂且先支三十万……不,五十万!”
凰麟鸯久久未曾言语,只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材或启。外围的丫鬟仆役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前厅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凰麟鸯手指敲桌子的频率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大,众人顿觉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又过了许久,凰麟鸯这才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跟我讨价还价,但你这些年也该听说过我的恶名。我这人呢,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生平最不擅长与人争辩讲道理,因此我跟文鸢司那群老东西扯皮了这么些年后,学会了一件事。”凰麟鸯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那就是杀鸡儆猴,杀一儆百。如此一来,从今往后就能免了我再废口舌。”
凰麟鸯言毕,将手一挥,原本侍候在身旁的赵始立刻上前抓住材或启将他制服。材或启自幼年起就跟着父辈经商,从小养尊处优,年老后面对年轻力壮的校尉,更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便被按倒在地上。
霎时间宅邸内骚动起来,材或启的妻女刚才一直在后堂关注着前面的动静,此时二人也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匆匆赶到前厅。屋外的骑兵得令后纷纷持剑闯入屋内,将女眷仆役之类的闲杂人等统统逼退,从大厅中间分出一片空地来。
“拖出去!”
凰麟鸯也不多废话,一声令下,赵始便如同提着小鸡仔一般将材或启从地上拉了起来。
材或启被赵始用蛮力拖行着,因他岁数大了,只能弓着腰,脚步踉跄地勉强跟在后头,见材璇正于人群后方心急如焚地望着他,材或启无言地摇了摇头。
“爸爸!”材或启的女儿材梨左眼看父亲就要被拖到屋外,她也顾不得许多,大喊大叫着冲上前去,却在途中被材璇拦腰抱住。“爸爸!爸爸!哥哥你放开我!”材梨左被材璇抱起,双手双脚只得在空中胡乱挥蹬。
眼下还有官兵守在屋子里,因此材璇并未多言语,只将堂妹强行抱回到她母亲身边。“婶婶,您看好梨左,别放她乱跑。后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材夫人赶忙将材梨左搂在怀里,待女儿消停下来,材夫人一边伸手揩泪一边骂道:“你叔叔真是作孽啊!都这时候了还那么吝啬也真是活该遭此一劫!不过是少赚了一两个月的钱,竟连命都不要了!咱们赶紧拿一百万给人家,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材璇远远地望着材或启被拖入大雨之中又被丢上了马背,他双眉紧锁,摇了摇头说:“姓凰的既然说了要杀一儆百,只怕现在已经不是给钱就能停手的了。”
材夫人急道:“那该怎么办?”
材璇沉思片刻,这才勉强挤出笑脸,“婶婶别担心,我一定会把叔父带回来。您跟妹妹先坐下来歇歇吧。”
材璇向丫鬟示意,丫鬟便过来扶着她母女二人去座位上坐了。
随着庭院中车马声再度响起,占据前厅的士兵们也开始有序撤离,只留下屋内满地水渍。与此同时,宅邸外响起一阵马匹嘶叫与踩踏声,短暂的轰鸣过后周围终于复归寂静,又能听见硕大的雨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材璇皱着眉头走到屋外,淋着大雨想让头脑清醒一些。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空中坠下,落在他身后。
那高大的人影缓缓站起身,说道:“十八爷,如今材老爷落在凰麟鸯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我曾听闻这二十多年里被他折磨至死的权贵少说也有百十来位,万一……”
“我知道。”材璇在大雨之中握紧双拳,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同于之前玩世不恭的轻浮态度,材璇沉稳地说:“计划要提前了。”
“可是子规大人还没回来……”
“没时间等他了。”材璇抬头望向远方隐藏于雾气之中的山体,冷笑道:“必须立刻大闹一番。”
话分两头。且说材梨左虽然得到了堂兄材璇的劝慰,然而她心中终究是记挂着父亲,眼看母亲又是派人打听消息又是差人去给叔伯舅舅们送信,材梨左无事可做心中便越发焦急。
这材梨左如今正是及笄之年,虽因年幼未能参与过去的白榆叛乱,然而对于家族谋划之事她却有所耳闻。材璇带人离开后,她便立马猜到堂兄准备再次发动叛乱。
材梨左正侍奉在母亲身边,忽听得外头人声喧嚷,期间隐约夹杂着金属相碰的声音。众人正胆战心惊之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
材夫人此时正心慌意乱,赶忙迎上前去伸手将小厮搀扶起来,急着问道:“老爷怎么样了?”
“老爷……老爷他……”小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那姓凰的……为了逼城里其他老爷交钱,把咱家老爷拖到北街口……正按在桌上打板子呢!”
材夫人闻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便向后昏倒过去,幸得有女儿及丫鬟搀扶着让她坐回椅子上。
材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又虚弱地问道:“那……那外头这又是在吵什么?”
“百姓们知道姓凰的是要钱来了,如今这城内外的十几万人,哪有闲钱给他?正跟那姓凰的吵架呢!只怕是要动兵器了!”
材梨左闻言便知材璇已经开始了行动,见母亲身心俱疲,便代替她发号施令。材梨左对管家吩咐道:“你带人去把院门关了,另外加派人手守园子去!”接着指派小厮,“再辛苦你一趟,仍去看着老爷,若再有变故立马回来告知夫人!”待小厮领命而去,材梨左又嘱托丫鬟们,“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夫人。”
材夫人望了女儿一眼,见她神情有异,于是细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材梨左笑道:“站了这么久我也累了,况且今天午觉都没能睡成,我现在要回房间里歇歇去。母亲就留在这里等候父亲的消息吧,不用担心我。”
材夫人此时头晕脑胀,一时便也没想太多,点点头放女儿去了。
材梨左拜别母亲之后,便独自回了房间。
材梨左虽然不像堂兄那般拥有念气天赋,但却自小酷爱摆弄弓剑火铳,加之父亲溺爱常常由着她的喜好,故而她房间里不见妆台脂粉,却摆了小半屋子的各式兵器。
材梨左得知父亲挨了打,胸中气愤不已,便起了要去为父亲报仇的心思。她本想扮做男装,但是想到少女姿态不易惹人起疑,因此并未去更衣。
由于她之前练习射击用完了子弹,还没来得及让父亲再买,材梨左考虑之后便挑选了一把小角弓,取出几根箭矢藏于袖中,又顺手拿了柄短剑挂在腰上。她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淡黄色的长袄套在身上这件新绿色的袄裙外面,最后将角弓挂在长袄内衽的系带上。
待材梨左穿戴整齐,由于宽大的外衣遮挡住了武器,因此从外表看去,她与寻常的富家小姐别无二致。
准备妥当后,材梨左拿起雨伞打开窗户,从窗口跳了出去。她翻过围墙,撑起伞混进汹涌的人流之中,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北街口走去。
此时西门城内早已乱作一团,自从太祖太宗之后,城里的人们何曾见识过往日作威作福的地主商人老爷遭此折辱?那些过去与材或启有仇的,受恩的,单纯来看热闹的,以及得知朝廷派人来征税后气愤不平的……各色人等都冒着大雨赶了过来,短时间内城北已经有近万名百姓聚集到北街。
街口广场上的高台四周包围着一圈骑兵,用以防止人们一时群情激愤涌上前来,而在外围则调集来了县衙里的差役与城内的官兵负责维持秩序。
高台上,材或启趴在长桌上早已昏死了过去,他身上自臀部至大腿皆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水从布料间渗出,在雨水的冲刷下于地面洇开一大滩暗红色。
旁边两名衙役原本与材或启并无恩怨,只是不得不服从凰麟鸯的命令才卖力地去打他,如今眼见材或启快要断了气,他们也不忍再继续执行杖刑。
凰麟鸯并未撑伞,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立于瓢泼大雨之中,赵始则作为护卫站在他侧后方。
见衙役停手,凰麟鸯便冷笑道:“怎么不打了?”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起胆子应道:“回禀大人,再打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凰麟鸯瞥了一眼材或启的惨状,冷哼一声并未再言语。衙役们见他没再吩咐,便都停了手。
凰麟鸯缓缓走到台前,四周的喧哗声立刻安静了下来。
凰麟鸯扫视着人群大喊道:“我知道你们中间藏着不少地主商人家里的狗腿子!你们给我把话一句一句地听仔细咯,回去好好告诉你们的主子!朝廷要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不然的话……”凰麟鸯发出一声冷笑,伸手指向早已奄奄一息的材或启,“你们的老爷,也是这样的下场!”
凰麟鸯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低头望向台下前排的百姓,接着说:“你们可别为了眼前一时之利而受人蛊惑,去做了叛军的帮凶,也千万别被城里的老爷们骗了去,为他们卖命抗税。倘若坏了国家大事,哪怕是庶民我也决不轻饶!”
台下的百姓们一时噤若寒蝉,见凰麟鸯似乎并未打算对他们下手,不少拿着农具兵器赶来的人们也渐渐地不再有了上前拼命的念头。
这时一名老人在身旁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问:“那……那咱们也得交钱吗?家里头若有别的营生倒也罢了,像我们这些世代务农的,如今那么多地都种不完,哪还有多余的钱粮?”
因这老人气息衰弱,说话又含糊,凰麟鸯便蹲下身子离近了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后,凰麟鸯这才站起身说道:“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们不容易,所以这钱全部由城里的富户来缴,各位父老乡亲不必操心。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给这些老爷一个下马威。”
凰麟鸯话音刚落,在场的百姓全都松了口气,得知事不关己后,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人们重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凰麟鸯眼看百姓们终于安稳平定了下来,并未再多言语,他转身又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材或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