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四回 念气焚天光虎觉醒 白榆再起雄凰铁心【其七】
瑛怜正欲追问,二人忽听得身后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响。思玟转身向后望去,只见一队披甲骑兵正驾着棕黑色的高头大马破开雨幕,如同雷霆轰鸣一般驰骋而来。思玟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那一队骑兵便黑压压地迫至近前。
“让开!都让开!”为首的骑兵一边叫喊,一边扬起手中的马鞭朝着思玟和瑛怜抽打过去,想将这两个挡在道路中央不要命的少年驱赶走。
思玟见对方这般粗暴,不禁心头火起,正看准了时机,打算抓住鞭子将那名骑兵扯下马来,却被瑛怜抓着手腕向后躲开,为骑兵队让出了道路。
思玟的雨伞一时脱手落在道路中间,顷刻便被呼啸而过的马蹄与车轮碾得粉碎。马匹踏过积水的坑洼,带起一片污水飞泥,瑛怜眼疾手快,将雨伞横在身前挡住了飞溅而来的泥水,思玟却因手里没有伞遮挡,被污泥溅了一身,显得颇为狼狈。
思玟正要追上去将那名骑兵拖下马来,狠狠教训一顿,没曾想又被瑛怜伸手按住。
思玟回过头没好气地冲她喊道:“你又拉我做什么?”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瑛怜早已知晓思玟是个莽撞性子,于是轻声警告道:“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我可不许你惹是生非。”瑛怜说着将雨伞伸过来一半替他遮了雨,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浅红色的手帕递给思玟,“快把脸擦了,我们待会儿追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思玟伸手接过手帕,他见瑛怜这般体贴,心中怒气倒也消了大半。
思玟一边擦脸,一边望着骑兵队离开的方向,问道:“那些人都是什么来头?”
瑛怜此时双眉微蹙,也正望着同样的方向,“看样子是朝廷的军队,只是他们装备不齐且人数过少,应该不是去平叛的,倒像是为了护送队伍中间那两驾马车。”
待到轰鸣声渐息,骑兵队彻底消失在雨气之中,二人又重新走回道路中央。
瑛怜挥手招呼道:“走,咱们也进城去看看。”
“嗯。”思玟点点头,将脏手帕塞进怀里,迈步跟上瑛怜。
二人在大雨中共撑着一把雨伞,沿着车马行驶过后留下的坑洼痕迹,往不远处隐蔽在雨气之中的城镇赶去。
思玟与瑛怜前往的县城因其三面筑墙一面临山,城墙布局恰似一个“门”字,故名门城。又因其地处观龙省西端地界,所以在民间常被唤作西门城。西门城由于地处内陆且尚未曾受过冬虫与白榆军侵扰,虽连年遭遇大旱洪涝,当地民生比起白虎山下的城镇依然要好上不少。
此时城中一座大宅邸内,两个身穿丝制圆领袍、头戴幞头的男人吃完午饭后便移步至书房,二人临窗相对而坐,一边继续饮酒谈天,一边悠闲地欣赏着窗外雾雨连绵的景象。
身穿紫袍的年长者姓材,名或启,乃是宅邸主人,亦是赤瑕国内有名的富商。材家经营的西门城南山矿场虽因暴雨不得不停工了数月,所幸庄田地租皆已收齐,材或启这才能偷得半日清闲。
材或启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缓缓开口对身前的年轻人劝诫道:“轩颐,起事准备得如何了?你身为首领自该有所担当,可不能再像过往那般不上心了。”
材或启对面坐着个身穿赭黄袍的年轻人,此人姓材,名璇,字轩颐,因在族中排行第十八,故而人称十八爷,他正是两年前兵败后销声匿迹的白榆军首领。
材璇轻轻放下酒杯,伸手抹干胡须上沾染的酒水,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说道:“叔父请放心,这回咱们必定是万无一失。”
材或启望着材璇,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初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你自以为是,不听子规的安排,差点连性命都弄丢了。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材璇却是不以为意,仍旧笑着为材或启斟酒,“叔父您又不是不知道,当今这皇帝虽然没什么本事,心肠却是软得很。就算我兵败被俘,投降后跟官军诉诉苦、求求情,再拍上几句皇帝的马屁也就没事了。”
材或启见材璇仍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心态,忍不住训斥道:“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也该稳重些才是!上回起事失败,你可知白白耗费了家里多少积蓄?如今好不容易助你东山再起,切不可再这般漫不经心了!”
材或启说着说着,不觉追忆起家族过往的兴衰荣辱,忍不住叹道:“唉,想我材家江山自从沦亡于魔兽,至今已有四百余年。虽感念本朝太祖光复大义,雪我先祖旧耻,然而如今他们终究是气数已尽,也是时候该将皇位归还于我材家了。长老夜观天象,见紫薇帝星再度闪耀,正是预兆了你即位登极的天命。璇儿,你要牢牢记着,家族的希望现在可全部托付给你了。”
“好,好,好。”材璇听叔父又唠叨起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便如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敷衍,“放心吧,去年冬虫入侵之时,官军疲态尽显,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威风了。先帝在世时咱们姑且惧他三分,如今这皇帝只是尊心软的大菩萨,朝中又都是些只会吵架耍嘴皮子的酒囊饭袋,还怕他们作甚?况且近年来旱涝不定,战乱频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白榆军东山再起必然是一呼百应,势如破竹。正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但愿吧。”材或启知道材璇心中有数,于是不再说教,只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转而另起话头,“说起来,子规呢?他还没回来么?”
“他?”材璇闻言停下靠近唇边的酒杯,收敛了笑意将眉头一挑,冷笑道:“谁知道呢?谁晓得他去了哪里又打算何时回来?这人不是一直都如此么?整天戴个面具捏着嗓子搁那装神弄鬼,一切事务都要经由他来管着,甚至连我都得听从他的安排,他怕是早就忘了白榆军到底跟谁姓了吧?”
材或启听见材璇一番连珠炮似的抱怨,急忙起身关了窗户,坐回椅子里紧张地说:“虽是咱们叔侄二人私底下闲聊,你也该对子规放尊重些,他可是咱们材家的大贵人。不说他曾经救过你的性命,单是将来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也不许你跟他甩脸色!你父亲的训诫你全都忘了?今后子规怎么吩咐,你就怎么按他说的照做,听到没有?”
“晓得了,晓得了。”材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心中的不忿压下,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材璇说着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县衙那边的事务就麻烦叔父去料理了。”
材或启跟着起身,伸手拍了拍材璇坚实的后背,说道:“放心,那边我已经派人处理好了,只等着子规一声令下。”
临走之前又从材或启嘴里听到那个令人恼火的名字,材璇正准备开口再抱怨几句,这时家里的大丫鬟突然推门闯进来,口中叫嚷着:“老爷!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来这里做什么?”材或启闻言稍感疑惑。
材璇则立马收敛起酒席上玩世不恭的态度,冷静地向丫鬟询问:“他们有多少人?离咱们这儿还有多远?”
丫鬟匆忙回道:“大约五十几人,全都骑着高头大马!已经到城门口了!”
材或启闻言,急忙抓着材璇的胳膊往门口拖去,忧心忡忡地说:“怕不是被奸人泄露了你来我这儿的消息!快跟我来!我送你从暗道逃回山里去!”
材璇站在原地轻抚着下颌的胡须默默思索,任由叔父拖拽仍是岿然不动。
片刻后材璇突然抓住材或启的手臂,笑道:“叔父莫慌,他们不是冲我来的。”
材或启急道:“连骑兵都来了,不是来抓你的是来做什么?”
材璇笑道:“想必是害怕路上遭到流寇袭击吧。”材旋扭头向丫鬟询问道:“他们队伍中间是否还有车驾?”
丫鬟回道:“有两驾马车。”
“果然。”材璇点点头,“这些骑兵想必是为了护送朝廷官员来此,老爷们总不会为了抓我这么个小人物就大老远地亲自跑来吧?”材璇为了让材或启宽心,双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叔父请放心,看样子他们大概是要来跟您商议赈灾的事宜。”
材或启此时稍稍宽心了些,却仍皱着眉说:“不管怎样,你还是赶紧带上人离开这里。就算他们不是来抓你的,若是被官军发现白榆军跟我们材家的关系就完了!”
“叔父此言差矣,世人还都以为白榆军首领十八爷是穷苦人家出身呢,怎么会料到十八爷就是材家的紫薇帝星?”材璇得意地笑了笑,“没必要躲着他们,我倒要看看是朝廷里哪个饭桶有这般闲情逸致亲自往这儿跑。”
“别胡闹了!”
材璇被叔父训斥倒也不恼,仍笑着说:“您刚才不是还教训我要听子规的话么?他可是让我在起事之前仔细搜集朝廷和官军的情报。眼下这不正是个大好的机会?”
“璇儿你——!”材或启被自己说过的言语堵得没话说,好在他也知道材璇的性子,看材璇一脸自信满满的笑容便知没法再劝,只得退让一步,“好吧……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材璇盯着材或启身上的袍子看了看,计上心来,转而对侍立在门口的丫鬟吩咐道:“你去后面替我问小厮要件旧衣服来,再去找梨左……对了,梨左她人呢?怎么今日没见她出来?”
材或启轻轻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没再说话。
丫鬟偷偷望了望材或启,这才说道:“今早小姐跟老爷闹了脾气,正把自己关屋里呢。”
“难怪呢。毕竟她正到了叛逆的年纪,偶尔闹上一闹,叔父你也别往心里去。”材璇拍了材或启的肩膀,继续对丫鬟吩咐:“不管怎样,你去找梨左借把剑给我。”丫鬟领命正要离开,材璇又叫住她接着叮嘱道:“对了,别忘了去楼上跟我那护卫说一声,让他没我的命令暂时别轻举妄动。”
丫鬟领命以后,赶紧跑去按照材璇的吩咐一一置办。
材或启问道:“你说的护卫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材璇笑道:“他是我最近招徕的护卫,虽然年纪不大,身手却是相当不俗,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我白榆军中一员大将。眼下他正依照我的命令在阁楼上戒备呢。”
材或启白了材璇一眼,埋怨道:“叔父我虽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带个陌生人进家门也该跟我这个一家之主提前说一声才是。”
材璇因自小跟在叔父身边长大,故而叔侄二人最是亲厚。他这时亲热地搂住材或启,笑道:“哈哈,我这不是急着见您所以忘记了么,待会儿等官老爷走了,我再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没过多久,大丫鬟便带着旧衣服和佩剑赶了回来,“璇爷,你看这件行吗?”丫鬟双手捧着一件麻布衣服递给材璇,接着抱怨道:“要找那群爱臭美的小厮找件旧衣服当真是比登天还难,一个个穿得倒比主子还华贵些。最后只能从厨娘儿子那里借了身劈柴时候穿的旧布衣服。”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现在这年头谁还管人家穿什么。”材璇一边解开腰带脱下外衣,一边笑道:“但要装装样子的话,当然还是越破旧越好。”
材璇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灰色的粗布衣服。丫鬟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掏出手帕用力擦拭着衣服胸前的污渍,材璇也就由着她了。
材璇将剑从鞘中拔出来端详了片刻,问道:“梨左她说了什么没有?”
丫鬟回道:“小姐吩咐说,这柄剑只许你拿着,不准你用它。”
材璇笑了笑,又将剑插回剑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