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杀客（一）
擦干净刀上的血，我收了快刀班的短刀，即便这犯了大忌。因为我喜欢刀背上刻着的两个字，大概是它的名字：穿肠。
有人叛我，该怎样？
我生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甚至于不喜欢光亮，在有亮光的环境里睡觉，一定要蒙住眼睛才能睡得安稳。独闯江湖以来，山南是我踏足的第一个城镇，就遭遇了快刀司马班，这更加重了我对人多之地的厌恶感。
少年话锋一转，说道，你难道还没发现我是女儿身。
我说，我相信你。你何时到我跟前的，我竟然不知道，你要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多费周折。
出了城门，四面开阔，追客没有了遮掩之物，一时间暴露无疑，索性也不再躲闪，分左右包抄，加紧步伐直扑过来。
这缘于我第一次杀一个人，后来辗转得知，那人是“诡刀门”的大弟子，复姓司马，单字班，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快刀班”。
师傅的回答让我诧异。我师徒二人衣衫褴褛，漂泊流浪，居无定所，路遇不平便拔刀相助，除奸惩恶，却从不偷盗强抢，师傅谓之江湖侠义之道，如今却说出此等话来。
第02节 一人，一马，走天下
它有名字，叫瘦马。少年说了名字之后不等回应，径直调转马头。我心怀忐忑，最终还是上了他的瘦马。
良久，少年说，上马吗？
我吃惊的不是马和人，而是马和人何时近身的，我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更不知是敌是友，倘若马上人趁此良机痛下杀手，我没有十成的把握逃过一劫。
张无极说，无极就是没有终点。
我不是杀客，杀客最早只是个讹传。
别白费功夫了。人生苦短，终须一别。你走吧。
自省。
这一惊着实不小。因为瘦马跑起来飞快，加上是第一次坐马，难免有些不适应，就下意识地抱了少年的腰。意识到失礼，我便急忙撒了手。只是那一句道歉还未及出口，便从马背上倒栽下来，吃了满嘴的泥。
听？寒？好意境。我这话的确是由衷的。
师傅虽然没有教我打斗的招式，却有传授一流的奔命之道，所以歹徒一时间也奈何不了我。
转身欲行之际，一惊非小，迎面静立一马，马上端坐一人。那马腿短身矮，骨瘦如柴，幸好马上只是一个并不十分高大的少年。那少年面相秀气，眉宇间略有几分英豪之气，秀目，低鼻梁，尖下巴，唇见暗藏一丝玩世不恭。
快刀司马班是在闹市对我施的手，可见其自负。那时天刚放亮，集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时有各种食物的香味飘散过来，叫卖声四起，一片祥和安定。
心随念动，我脚下发力，直跃上水面，落水之时脚下不停，跟着水波四面荡漾，我如履平地一般直奔对岸而去，是师傅为了吃烤水鸭传授给我的一套“凌波乘风”之技。
我给了肯定的回答，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是听了我跟快刀班的对话？
难道我教你的还不够多吗？师傅没有回答“使命”的问题。
声入众人耳，众口传四巷，“杀客”之名或许是从此传于江湖。
少年冷哼一声，说，偷袭不是我的风格。
自强。
这样讲似乎平平无奇，但诡刀门素以刀法诡异闻名于世，快刀班更是以“快”字名动江湖，而且这一刀出刀方位诡妙，运刀线路飘忽，所以我对快刀班束手之际满眼的愤恨和不甘印象深刻。
我用了快刀班的短刀，那刀的确很锋利，刺入喉管的时候感觉不到丝毫的阻力。大概快刀班不曾料到，他辛辛苦苦磨砺的刀，有一天会刺入他自己的身体。
完成使命。
我不禁一笑。好牵强的理由。
抢。
少年左手有红痔者，见而杀之，这是我的使命。快刀班把话说得理所当然。临死之际，让我知道你的名号！
师傅翻了一下身，说，记住我的话：知你姓名者，灭其口；杀人留印；不可相信女人。
直到此刻，我方才真正生出几分从此以后再无依靠的恐惧。那种恐惧就好比赤|裸着身子睡觉，突然被人掀了铺盖，一瞬间光亮刺眼，冷风刺体，被人看了光光，双手不知道该怎样遮羞。
楔子：我不是杀客
张无极，你这么抠门，难怪当年人家姑娘不喜欢你！我承认这样不好，我不该揭师傅的短处。
我说，朋友，有何怨仇？何必如此痛下杀手。
天下之大。有缘再见。
第01节 我的师傅，叫张无极
我没想过要杀人，但是快刀班想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不得不出手反击。
我说，去江湖做什么？
马不可貌相，瘦马乃是奇种良品，正当壮年。少年说着扯了一下缰绳。那马当真不是凡品，奔跑起来路景如影，两耳生风，料想那追客再怎么英勇，终有人的极限，望马尘而不能及。
叫我，骆听寒。
师傅不答，良久翻了一下身，说，替我赶一下苍蝇。
自爱。
有人欺我，该怎样？
师傅经常偷袭熟睡的猛兽，以此来激发我的逃命速度，还经常派我追野兔、擒山鸡、捉水鸭，给他烤了吃，因此行出数里之后我又知道这四人绝非善类。
少年说，谢我什么，你都不知道我是敌是友。还上了我的马。
我似懂非懂，不肯罢休：那你总该有雪藏的神兵利器吧？
屋漏偏逢连天雨，迎面一个方圆十数丈的水湾阻住去路。如今之际是要施展一下身手了，即便是没有身手也要装腔作势，用以震慑追客不要轻取妄动。
轻我呢？
江湖。师傅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抬眼。
我在闹市杀了快刀班，这事太过张扬，需要尽快脱身，否则势必要惹上官司，虽然我自信官府的捕快未必擒得了我，但难免徒增事端，况且快刀班有无同谋还未可知。念及此，我快步钻入人群，左晃右闪，趁官府未及闭城设卡之机出了南城门，遁入小道，奔西南而行。
师傅又说，身将死，不言道；行从善，赎于心。
我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杀意，起码暂时没有，不然不会轻易上了他的马。你这是要去哪，小哥？我问。
张无极，我要走了，你多保重。记得把裤子缝一缝，都走光了。
都是些“以掌断水”、“以指洞布”、“以气破冰”、“以声碎石”，没有招式，怎么拒敌？
张无极，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我问他，无极，无极是什么意思。
师傅假装熟睡，我知道他睡不着。
爱我呢？
司马班从侧后方近身的时候，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在挨了师傅数千次偷袭之后练就的警觉。到达攻击距离，快刀班迅速出手，七寸短刀直刺我的后心，我反手一个擒拿，捉住了快刀班的手腕。
不记得从何时起，我和张无极相依为命，感觉就像我左手腕上有一颗红痔一样稀疏平常，好像事情本该如此。数年之前，我想到过这个问题，我问张无极他是我的谁，张无极说他是我的师傅，但是我不能叫他师傅。他让我叫他无极。
师傅睁开眼，不耐烦地起身坐定：武之末，以力打力；武之通，四两拨千斤；武之道，以实击虚，以柔克刚；武之极，无招胜有招，招由心生。师傅说着一抬手，把捏住翅膀的苍蝇送到我眼前，问：懂吗？
未及走远，师傅喊，沙珂，把打狗棒带上。真不识货！
初入江湖便杀机四伏，江湖果真是险恶。事不宜迟，还是逃命紧要。
师傅一定很失望，不再理睬我，倒头又睡，半天之后说，讨饭的碗，打狗棍，你要哪个？
快刀班一脸的决绝，哼了一声，道，因为你左手腕上有一颗红痔。
报上姓名之后，我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原本不想赶尽杀绝，即便快刀班想置我于死地，只是他不该问我的名姓。师傅临行交待，每个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不能留下活口。这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张无极是我的师傅，却从不教我打斗的招式，一直到某一天命我独闯江湖。那是炎炎夏季的一个午后，酷热难当，蝉声聒噪。我对斜靠着老树打盹的师傅说，张无极，你打算让我去哪？
自重。
跃至对岸，感觉这一路奔命体能消耗了不少，需要稍作休息恢复些体力。我寻了一处避身之所，向对岸眺望。但见那四人追至水边，计议一番仍旧不肯善罢甘休，分左右绕行来追，真是比苍蝇还难对付。
一路无话难免冷清，我找话说，小哥，多谢了。
什么使命？可是，你都没教我武功！
我有些诧异，不明白少年的意图，便又看了看那马，对于是否能载得动我们两个人深表怀疑。
遁出城门一路，有四个商客打扮的人左右不离。每次放眼四面，总有这四个人出现在视线里，目光所至，对方便放缓动作，或是有意偏离些方向，明显的心怀不善。这四人的脚力与外形身份不甚相符，于是我断定又有祸事要接踵而至了。
我又问，无极，那你为什么不叫没有终点。
张无极，你把我撵走了，千万不要想我！以后谁替你捶背、捏脚、端水、赶苍蝇？谁听你的放荡错乱风流史？我说话的时候眼泪直流，声音哽咽，楚楚可怜，企图动之以情。
我问师傅：不懂生计，倘若快要饿死了，该怎样？
临行之际，我在快刀班尸首的右脸上画了一个血叉，这也是师傅特别叮嘱的：杀人留印。
你叫沙珂？少年突然问。
我说，沙珂。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一人一马走天下，我重复了少年的话，又问，小哥，我怎样称呼你。
张无极摸摸我的头说，傻瓜，没有终点太长，叫起来不顺口，写起来会很费墨水的。
什么？我一愣之后会意，抬手用食指和中指轻松一夹，又用拇指配合，不耐烦地掐死了一只肥胖的苍蝇，接着说，张无极，你是不是有武功秘籍要传给我？
我对张无极跪倒，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拜师礼，却从始至终没喊他一声师傅。
去哪？少年停了片刻说，一人，一马，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