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少年时便身为傀儡皇帝,这些年来他步步为营,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无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收拢皇权,铲除异己罢了。
偏他年少时便被下了慢性毒药,一开始便注定了他无法长命。
再加上那药导致他无法生育……
那句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如此。
“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沉寂了片刻,他认真盯视着她问道。
“我知。”知道皇兄之所以会问出这句话,便是说明了他心中已有意动,沈念目光对上他的,不躲不闪,让他看清自己眼底的坚定。
“皇兄,我也是赵氏血脉,这皇帝的位置,自然是你当得,我也当得。”
赵懿几乎是猛吸了一口气。
在他过往活了三十多年的日子里,所受的教育都只有女子便该乖乖待在男子的后院,承担相夫教子,养育之责。
即便是历朝历代的公主,一生当中唯一能被放在政治场上的机会,也不过是在皇室想要与他国联姻,拉拢朝臣的时候罢了。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
因此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他下意识冒出的想法,也不过是将皇妹找回来,嫁个背景雄厚的夫家生下皇嗣罢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这个皇妹,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
女子为帝,当真是前所未有,前无古人。
这,简直太疯狂了。
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缓缓收紧,他盯视着面前人,目光如箭,似鹰隼一般锐利,像是要看穿她的一切。
沈念大大方方的与他对视,身姿如松般站立在原处,明明此刻两人的姿势一站一坐,形势上她处于下位,却莫名给人一种极其强势的压迫感。
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安静的近乎诡异。
而直到此刻,赵懿这才终于头一次这般认真的看她。
不再是以简单的看待一个女子,妹妹的角度,而是以一个跟自己平等的,从政者,对手,合作者的角度。
京城距离东襄王府有近三千里的距离,面对陆暮两家的围追堵截,一路上危险重重,即便是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仅凭那几百御林军,能够安然无恙的从那里回来。
可他这个妹妹却做到了。
不光是做到了,而且,还比他想象中的做的更好。
扪心自问一句,他甚至不觉得面对同样的境况,他能做到她这样的程度。
如果抛弃在性别上的偏见,她弱于他吗?
显然不,他这个妹妹,无论是在心性还是智谋上,都已经远远超出他一直以来对于女子的固定认知。
她的聪慧,机敏,对于谋略的了解和把控,几乎都符合作为一个帝王的基本素养。
除了身为女儿身这一点之外,她身上几乎再没有能引人诟病的地方。
可偏偏……
赵懿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可偏偏,这唯一一个引人诟病的一点,却也是最难让世人接受的一点。
须知,因为世世代代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如今这世间的大部分观点,都认为女子是无知的,愚昧的。
她们从不被认为,有除了相夫教子,之外的作用。
因此,他几乎可以预见,待这个消息被众人得知以后,会在这世间引起多么大的惊涛骇浪。
女子为帝……
他闭了闭眸,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此刻,内心竟莫名有股奇异的,难以抑制的万丈豪情从心中升起。
这世间,还从未有过女子为帝的先例,但若是,他们当真做到了呢?
那这算不算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壮举?
思及此,便有一股足以让人浑身战栗的情绪从头顶传至胸口。
看着面前人,男人长久以来苍白的面色,像是终于春雪化开,天色放晴。
“若朕答应你,你准备如何做?又可知,你提出的这件事情,旁人知晓以后,会如何看待你,你将面对的又是什么?”
“怎么做?自然是徐徐图之。”听闻,沈念自信勾唇一笑,“至于旁人会如何看待我,我不在意,若他们敢反对,那便用实力让他们不敢反对为止。”
对于自己登位一事,沈念自有她的节奏。
已经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并非对此事的难度和危险性一无所知。
她几乎可以预见,当得知自己这位长公主要登位之时,恐怕那些一早支持赵懿的朝臣,都得被吓的全部跑光。
这件在当下太过惊世骇俗之举,若冷不丁的突然就要所有朝臣接受,那最终得到的结果,只会是适得其反。
所以,如今这个时候,这件事情还不适宜让朝臣知道。
她需要先一步一步的,收拢势力,壮大自己,然后再选择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暴露出来。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实力都是硬道理。
想要让所有朝臣闭嘴,不是光靠她嘴上说的,也不是单靠赵懿一句话便能办到的。
她得用绝对的实力让旁人折服,让其他人看到,即便是作为女子,她的能力也绝不逊色于任何男人。
天天熙熙,皆为利往。
若她真的能让那些跟随自己的朝臣,得到实质性的好处,让天下朝政清明,民生富庶,让治下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过得更好。
那么,即便她是女子又能如何?
左右不过是作为女子,这其中的艰辛会比其他人艰险百倍罢了。
但既然在现代,她都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最终得到家族的承认,那么,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想要得到朝臣的认可,也不过是再走一遍当初的老路罢了。
而至于这其中会一定会遭受的质疑非议,明枪暗箭,诋毁谩骂……
沈念一笑。
正所谓有高人之行也,固见负于世,有独之之虑者,必见骜于民。
世人之所见少,则所怪愈多,世之常也,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若自己就连这些诋毁谩骂都受不住,那么,想要做皇帝这件事,也就不过一个笑话罢了。
“云臻啊。”看着面前人自信坚定的面容,赵懿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叹。
“你若真的想要如此,朕不拦你。”
“但,”他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忍的摇头说道,“可你须知,如若你真的想要站上那个位置,那么也就意味着,一旦失败,恐怕,你的性命……”
若她只是一位公主,没了生育子嗣的能力,只要他能在自己驾崩前把她送出去,离京藏起来,那么大有可能,她此生依旧能够安稳富足的度过一生。
可若是她执意要走上那条道路……
即便是作为名正言顺的皇子,他想要坐稳江山都尚且不容易。
更何况是身为一名女子的她?
一旦沾上权势之事,那些朝臣,陆家暮家,可不会看在她是女儿身便生出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反而会因为她是女子,更加疯狂的以此来攻拮她,想要她不得好死。
这几乎是一条十死无生之路。
作为她唯一的亲人,无疑,他还是私心里希望,她能安稳度过一生。
“皇兄为何会觉得,那些人会放过我?”
听闻,沈念笑道,“皇兄可是忘记了,当日我曾找皇兄下旨一事?”
赵懿微怔。
“当日,我让皇兄连下了三道圣旨,一连让东襄王世子颜面扫地,丢了爵位,还杖刑了王妃。”
沈念淡淡说道,“皇兄,我理解你想要我好好活下去的好心,但我也了解那些人,他们绝不会放过我。”
须知,自从那日暮府前院之事之后,她便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暮如归的性子昔日作为枕边人的她再了解不过,这样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她当日如此费尽心思的羞辱他,便是想想也知道,他怕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她的。
如今她贵为公主,尚且还能让对方碍于身份原因不敢对她直接伸手,可若真如皇兄所想,他死后,将她远远送走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势力庞大,便是一家一户的找,迟早也会找到她的。
而到时候……
没有了身份地位保护的她,面对暮如归,便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羔羊,想想也知道,会经历什么!
沈念从来都不是轻易引颈就戮之人,既然知道一旦失败自己的结局,那便趁着自己尚有余力之时奋起反抗。
拼一把,赌一把。
还未上战场便先怯场认输,绝不是她的风格。
“你……”回想起当日自己下旨之事,赵懿亦是愕然了片刻。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能有如此决心,一早便断了自己的后路。
如此,倒真的只有背水一战了。
他摇头轻轻一叹。
“罢了,既然你意已决,那便随你罢。”
沉吟片刻,赵懿皱眉说道,“有关驸马的事情,为了防止旁人怀疑皇嗣一事,依旧得继续进行下去。”
“这几日,朕会让人在宫中主持宴会,邀请各大家族的青年才俊入宫。”
“如若你有谁看得上的,朕便先为你赐婚,也好借用此事稳住朝臣。”
“至于何时成婚之事,如今你身体状况不佳,若过早成婚,恐怕绝嗣一事难以瞒住,只能先拖一段时间,待情况好转一些,再行定论。”
“除此之外,既然你已经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走到朕这个位子。”
顿了顿,他继续道,“那么,这几日朕便替你寻一太傅,从零开始教你治国之道吧。”
虽说沈念确实聪慧,但对于一个从小长在农家的女子来说,治国之事太过复杂,绝非单靠聪慧二字便能胜任。
如何驭人平衡朝堂,如何治国,这些帝王心术,若不经过系统的学习,恐怕沈念这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是,一切任凭二哥做主。”闻言,沈念低头,认认真真的道。
二哥……
听到这句话的赵懿先是一愣,随即便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自从十六年前,宁王叛变以后,他们赵家子弟除了他,都没了。
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昔年,他是二皇子,前面一个姐姐,后头一个三妹。
因为整个皇室没有除了他以外的皇子与他竞争,他自小便被立为了太子。
作为皇子,他无疑是幸运的,他这一辈的皇室缺少了皇室子弟间必然的勾心斗角,这让他过了一个近乎单纯快乐的童年。
比他大几岁的大姐照顾他,比他小几岁的三妹,天天跟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声音一声声唤他二哥,是他的跟屁虫。
皇室只有他一个男丁,先帝和先皇后待他如珠如宝,就连那些一直无所出的妃嫔们也很喜欢他。
若非那时,宁王突然叛乱,当时才年仅十五岁的他,恐怕心智不可能一夜之间长大。
父皇将三个孩子分别送至大邺四个方向,可到最后,却唯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姐姐,那个一直黏着他的妹妹,一夕之间全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来,赵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为了赵氏的仇恨苦苦支撑。
他以为,他已经孤身一人。
可没想到今日,面前人的一句二哥,却让他意识到,原来,他依旧还有一个亲人尚在人世,且还是那样艰难的,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回到了他的身边。
像是一直平静的心湖突然被抛进了一颗小石子,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心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扬唇释然的笑了笑,假装神情不经意摆了摆手。
“行了,先下去罢。”
既然四妹一心想要光复大邺,作为二哥,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会助你。
“小宋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没想到刚坐车从皇宫回来,便在长公主府门口遇到了一脸踌躇的宋祁渊。
沈念不免有些惊讶。
听人说,宋祁渊如今还在御林军中担任着重要职位,他是怎么有时间来这里等着她的?
“公主殿下。”
站在门口的小将军面色有些发红的低着头,明明是纠结了一夜有事相问,结果到真面对着人的时候,才发现那个问题自己根本就问不出来。
“怎么了?”因为入宫的事情一直在心中萦绕,沈念并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