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在进城下榻客栈之前,拾月在对弈中,输给了黑衣男。对于这个结果,她很满意,可却不是故意输的。
对弈比的不仅是脑子和技法,还有定力。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两人就对坐在那里,面对着黑子白子,拾月的腰背和屁股都麻木了,脑子自然也不例外,长时间的思索推敲,她已然头昏眼花,疲钝困乏。最终熬不住了,败下阵来。
但黑衣男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也不见疲色。她不禁再次感慨,男女之间不仅体力差异巨大,连精气神儿都不一样。这黑衣男要是会武功,得多厉害啊~
疲惫之余,拾月不忘拍马屁。眼睛亮晶晶的,竖起大拇指比划:“你真厉害!”
“那我们就说说,你输了该怎么办。”
李琮栖觉得挺有趣的。过去,兴许是别人怕他,也可能是他当真棋技冠绝,自十二岁以后,他与人对弈,从未败过。如今碰上这个小哑巴,真是久违了的棋逢对手。在对局上有的磨,才有意思。
为了留住这份乐趣,他觉着须得跟她论论输赢。
拾月显然没料到他会在意输赢,反应过来,忙比划:“我没钱!我什么都没有了!”
李琮栖轻轻地啧了一声,屈起两指点了点太阳穴,作沉思状:“你,还会什么?”
“……”
“女红?”他抬眸,表情认真,“庖厨?”
拾月美眸瞬时瞪大,感觉十分不妙,先前自己过度吹嘘的那些,竟都被他记下了。她没有否认,而是比划:“我会写字!作画!我记性特别好,过目不忘!”
可别让她做女红,去厨房。到时候露馅儿了,又得被叶飞惊数落。
李琮栖“哦”了一声,继续说:“乐器,跳舞?”
拾月如实交代:“我会抚琴,跳舞不会。”
这人似乎对她抱有挺大期待的,拾月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顿了片晌又补充:“我会舞剑。”
用剑与人打架她不擅长,但宋师父教的招式她还是记得的,并且练得很熟。
李琮栖微一点头,道:“好。你要是输了,就当众舞剑。”
拾月:“……”
这是让她卖艺?
她比划:“要是你输了呢?”
李琮栖轻笑:“你之前的账目,一笔勾销。”
拾月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是指我的房钱吗?”
李琮栖点头。为了让她听懂,他耐心详说:“如果你刚刚赢了,那么今天之前的账,全部销掉。”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南下千里之遥,他闲得很。
拾月实是不清楚,这人想干嘛,跟玩儿过家家似的。不过这筹码也太诱人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就这么喜欢下棋?”她比划。
李琮栖垂眸,轻笑了声。
他在南境军中历练八年,回京后跟在皇兄身边三年,后被囚于法国寺三年。是以行军布阵,朝堂权术,阴谋阳谋,经过时间的沉淀,早已了然于胸。他倒没有多喜欢下棋,也许久未与人对弈过了,现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让自己暂且歇一歇,停下勾心算计。
拾月心想着,有这种爱好和定力的人,总不至于阴险卑琐。
再结合这几日的观察,此人话少,矜贵,整洁,貌美,身长体阔,行止得宜。且马车内有草药味道,非俗气靡香,奢而不骄,逸而不淫。稳重不浮躁,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她当是遇上好人了。
输的安心。
李琮栖看着她疲倦又纯稚的眼眸,心中陡然生出丝遗憾来。
纤纤柔荑,光洁细嫩,垂眸摆棋时,模样认真,时不时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只是可惜,面上被涂抹得暗沉无光。看过了白嫩小手,再看脸,更是觉得脏兮兮的。
小哑巴这副样子,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两人离得这样近,李琮栖总觉着能闻到一股子煤灰味。得想个法子让她把脸弄干净。
入夜,宿于客栈,小虞被安排跟拾月睡一间房。因拾月是男子扮相,小虞只能睡在一旁的榻上。
两人境遇相同,要仰人鼻息,也不必费心讨好。且同为女子,拾月还怕被对方看出女扮男装,是以小心地与小虞保持着距离,不甚热络。
进房后,得以甩掉两个可疑的女人,叶飞惊憋了一路,此时不吐不快。
“那个小虞,说的事情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那个女刺客,得亏是哑巴,不然更要谎话连篇!就她那针线活儿,还没我好呢!”
叶飞惊和小虞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声音传进车厢里,李琮栖边下棋边听着,小哑巴自然也一样,一路都是凝神屏气的模样,可她竟然没有走错棋。直到身子捱不住了,才输给他。
李琮栖没有搭理叶飞惊的抱怨,面前却莫名地浮现出了小哑巴的眼睛来。她易容了,给自己折腾丑了,但眼睛是赤/裸裸的。近距离相看,他发现她的眼睛很美,该是桃花眼,美而纯澈,魅而不妖,不沾染分毫世俗,也看不出心机诡计来。
可她明明敢杀人,敢劫掠,目无王法,胆大包天。除此以外,不知还做过多少恶事。
怎会有这样大的反差?祛掉易容后,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李琮栖隐隐期待了起来。
翌日,拾月早早醒来,怕被同屋的小虞看出破绽,也没去净室洁面,就在床幔里,拿出螺子黛草草抹了脸。这两日都没有认真洗漱过,好在衣裳是干净的,不过裹胸布用了挺久了,确是该换了。
拾月心下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洗个澡。裹胸布只有一条,洗了以后就把包裹里的旧衣裳改造一下,将就用上。
反正她现在多了件黑衣男的衣裳可穿,很宽大,不贴身,且她身子又不丰腴,定然瞧不出什么来。
上了马车,手谈照旧。而车厢外的两人,比昨日更加熟络,闲聊内容屡屡传进车内拾月的耳中,让她有些分神。
小虞问叶飞惊:“你和李公子是花都人吗?”
叶飞惊:“去花都走亲戚。”
小虞:“那你们是从荧州过来的?”
叶飞惊:“嗯。”
小虞:“我一直都想去京都看看,可惜啊,太不走运了。”
叶飞惊:“帝都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茶楼酒肆,山水戏院。尤其有家极其华贵别致的歌舞坊,里面收拢了些能人异士,你应该会喜欢。离开前,我还去了一次。”
小虞:“什么歌舞坊?”
叶飞惊:“叫长升殿。”
……
昨日路上他们聊的还是道旁风景,边城习俗,今天就开始相互了解了。拾月是羡慕的。姓叶的青衣男对自己那样凶,却能和别人谈笑风生。跟他们同行了这许多天,她刚才知道对面的黑衣男姓李。
此时听着叶飞惊说起了长升殿,拾月心下不由收紧。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却无法忘却那晚的血腥。马车内李公子执白子泰然自若,拾月执黑子秀眉紧锁盯着棋盘。她当下心焦体乏,却也清楚须得坚持住。即便赢不了,也要僵持着到宿地中止,明日再继续。
因为昨天他们说好了,对弈有输赢。诱惑实在太大,她不能敷衍。
拾月一边冥思苦想着破局,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少顷,手中黑子将要落下之际,一枚弩箭穿车窗而入,从另一侧窗口飞出。霎时间,箭矢落于马车之上的声音清晰而仓促,刺激着拾月的心跳。
“公子当心!”叶飞惊怒喊道。
马车随即勒停,同时铁刃相击声,小虞的惊呼声纷至沓来。拾月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最要紧的就是保命。她看向对面的黑衣男,没想到,他竟一动不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唬住了。
拾月当机立断,掀了棋局坐到了他旁边,然后拿起棋盘当做盾牌,遮挡在了身前。
她偏头看了一眼黑衣男,脸色暗澹但眼神骗不了人,她真是害怕极了,眼里隐有泪意。拾月又向他靠近了些,身子差不多歪到了他身前,方方正正的棋盘堪堪遮住两人。
拾月紧张的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只顾盯着马车内,会不会突然从上下前后刺出利刃来。
不多时,马车帘门被拉开,有光束照进来,叶飞惊的快刀也随之出现,指向了拾月。拾月手里的棋盘被长刀斩断,刀尖直指她的咽喉。拾月被叶飞惊这不亚于刺杀的行为吓到了,身体簌簌地哆嗦着。
“无妨。”
李琮栖移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障碍,叶飞惊适时收了刀。拾月还没有缓过神来,纤瘦的双腿绷紧着,身子却抖如筛糠。李琮栖甚至觉得,自己再晚一点出声,这人没准儿会被吓的尿在他腿上。
刀剑无眼,濒死的感觉是如此真实。拾月很怕弩箭,源于读史记将军册时候的想象,总觉得没有人能避挡得了箭阵,从箭雨中活命。所以这第一次碰上杀人的飞箭,又是来得如此突然,她当真是害怕极了。
李琮栖看着小哑巴脸上细密的汗珠,黑乎乎的,有些嫌弃。临下车前,从袖袋中抽出块帕子丢在了她脸上。
“擦擦吧。”
拾月回过神来,看着车厢地上的狼藉,心怀一丝丝劫后余生的侥幸,是以颇为激动地用帕子抹了两把汗。洁净的帕面瞬时沾染上了墨红色的污迹。
她手的虎口破了,流了血。
想来是刚刚叶飞惊的力道太大,棋盘被斩裂时划伤了她的手。至于墨迹,则是面上的黑粉掉了颜色。
不过才刚经历过生死,眼下这点“小节”已经不重要了。
坐在外头的小虞亦吓得不轻,身畔的叶飞惊推了她一把,她摔到了地上,随即大量飞箭射来,算她机敏,滚到了马车底下,这才躲过一劫,没把小命儿交代了。
如今大家安然无恙,叶飞惊一人就解决掉了四个刺客,武功之高可见一斑。有如此护卫的,想必车里这位是个大人物。如果真的姓李,那会不会是晏国皇室中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