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欲
“小娘子,”行霜隔着一道帘帷,轻轻喊,“来请了。”
她停一停,又道:“小娘子今日哭了。若是不想去,我这就去回绝。”
寻春一脸“你还能有这出”,不信她能偏帮自家:“你说得好听。还不是哭这事!”
行霜听不懂,板着脸沉默。
寻春如今不大讨厌她了,没有迁怒,上前要问云弥意思。
行霜却主动开口:“有好几回,小娘子不开心,还是去殿下那里好些。”
“你……”寻春扭开脸,“不知是不是哄过旁人,才这样老道。”
行霜摇头:“不。殿下只有小娘子。”
里头那位一把拂开帘帷:“他根本没有哄过我!”
她今日哭得不凶,又时断时续,只眼尾有一缕红。
的确没有哄过。
他没有掌握这个技巧。有时连她心情低落都看不出,需要她情态明显,才恍然大悟一般问,不高兴吗。
她有时是真委屈,有时是故作委屈,坐在他跟前,摇一摇头。
他就会来抱她。
抱住也并不哄,只是拿手掌嘟起她的脸,捏出脸颊圆圆,先把他自己逗笑。
寻春慨然:“那我们——”
“还是去吧。”小娘子已经起身,坐到床沿,“我还在怕他生我气。”
其实看不出。
寻春不好再揭穿了,她体谅小娘子近日心绪激烈,或许连自己都很矛盾,不知如何安放。
只有行霜又坚决否定:“不,殿下不会真正着恼小娘子。”
寻春瞪她后脑一眼。
云弥低头穿绣履,没有吭声。
是也不是。他不会对她发脾气,但也从没有真正为她妥协一件事。
他喜爱她,但又对她说,你也不会是我的全部。
哪家的小娘子,愿意即刻毫无保留呢?
她已经有些惭愧,为想要见到他。
连哭都嫌自己是多此一举,平添毫无必要的伤春悲秋。
从前也有一回。那时相识不及三月,第一次进他书房。
云弥站在门前,有些犹豫:“……我可以进去吗?”
啸捷挤一挤眼睛:“进去就是了,郎君允许的。”
她小步迈进去一丈,还有些探头探脑,惹得李承弈直接就喊:“鬼鬼祟祟什么?过来。”
她赶紧跑到他身旁。裙摆在烛火里,摇出轻巧的影。
竟然穿粉色。这小女娘,今日竟然穿粉色,还穿得这样好看。这身缬絁间色裙做工也好,衬得她更加纤腰亭亭。
他只看了一眼,就别开目光。拽她落在腿上,揽着她背:“白日里在长信王府,躲得开心吗?”
他当然瞧见她了。云弥早知要被盘问,低头盯着案几,努力回话:“……不是有意要躲。”
他低低笑一声:“小娘子心虚。”
云弥默认。
他还在写着什么,似乎有些为难,迟迟没有落笔。就干脆放下,将她朝自己转过来:“婚礼时你身旁那个,是你家中姐妹?”
“是我阿姐,家里行二。”
“她很吵。”他摸一摸她的鬓角,“程毋意同我们说完,就听她同人猜拳,输了还不服气。”
云弥能想象程毋意那位淡雅郎君微微窘迫的神情,再联想自家阿姐跳上跳下的样子,也勾起唇角。
他又去掐她脸颊:“不过,至少比你活泼许多。”
她原本很活泼啊,她只是还有些怕他。
“我今日……”云弥伸手扯一扯裙摆,“也穿粉色了。”
言下之意,粉色已经很活泼了。
他倏地失笑,这一笑让她脸庞有些泛红:“其实……”
我并不无趣的,我是没有把握,能不能同你随意交谈。
来不及说,他已经扶住她脑袋,倾身吻下来。
云弥呆一呆,尽管不明白哪里挑动他情绪,还是乖巧启开双唇。
次数还不算很多,但她已经逐渐能适应这些。
他吻她从来是很认真的,双手一上一下,交错控着她瘦削肩背。原本他要固定她易如反掌,完全不用这么严实。
她被吮搅得晕晕乎乎,心里头突然就想,这样悱恻交缠的亲吻,怎么能发生在情意毫不相通的两个人之间。
他有些动情。
她能感觉到。
这裙子的扣结设计过,他费半天劲都解不开。她想自己来,又无法告知。
腰侧试探的手越来越胡动,直到“嘶拉”一声,腰带被他扯断了。
吻这才停一停。唇舌和唇舌分开。
“新裙子……”她头晕脑胀,嗫嚅着恳求,“是新裙子,我母亲送的。你不要撕。”
她声音太小,他也不大冷静,总之没听明白。反而顺着撕裂的纹理,成功解开腰上盘扣。
然后再次去亲她。
她心疼襦裙,她也不是总能穿这样精美的裙子,不免有些难过:“……很贵的。”
“我送你。”他含糊回,“你别哭。”
近几回已经温柔许多,现下他的耐心好像又不大够用,目的明确。
她无措回望,唇间溢出几不可闻的抽息:“不要在这里……”
她还是怕,暂时无法忍受寝殿卧榻之外的地方。
他及时停下,攥了间裙围回她腰身,将人抱起,大步向外。
一路也有遇上仆婢,皆默默背过身去。不知是羞涩、难堪,还是裹挟羞涩的难堪,云弥闭上眼,藏进他胸前。
在他胸膛里辗转片刻,直到寝殿门扉关合,彻底隔绝所有视线,忽然就更伤心:“叫人看见了。”
不是假的,不是演戏,柔软才是做给他看。而她现在只是难堪,很难堪。
被放上卧榻,她还往里缩,重复:“叫人看见了……”
“在我府上,”他低头宽慰,“无妨的。”
她就不动了。他俯身下去,轻柔吻她颈项。
吻到眼泪,愣一愣,重复安抚:“无妨的。你别怕。别哭。”
她渐渐哭出声来,偏偏还在努力把哭泣克制在抽噎的轻度。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连欲望都淡去:“……不用怕的。”
不只是害怕。他也明白,不过不愿意说。
云弥缓过来了,在心底恼自己虚伪。是她心甘情愿的,早就料到会有难堪瞬间,绝不止这一次,有什么好哭。
于是她坐起身,拿手臂去环他脖颈,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
他沉默。
她又笨拙去亲他的下巴,被一把攥住手,慢慢推开:“难受就难受。我没说过你不能委屈。”
笑容难以维持,连表情都一僵。她想收回手,他忽然翻身将她压下,用和第一夜同等专注的目光,沉沉凝视。
是个女娘都委屈。但也是她自己亲口说,不想成婚。
她受不住这种过分深刻的凝视,到底摊牌:“就算能,我也不该。”
“……殿下待我已经格外开恩了。”她自嘲,“没有随便在哪里,没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总是亲自送我回去。”
“我真的没什么好哭。有些假了。”
这双手轻柔攀上他腰间繁复服结,一边说,一边拨:“殿下还想吗。”
“想。”他极为坦诚,“近一个月,我不找你时,只是因为觉得不该又找你。”
她就苦涩笑笑,继续解他衣带。
“但我不想你感到难堪。”他直指她心绪,说的话更是直白,“你我都不再是君子,坏到一处,也算功德圆满。”
云弥哑然。
这性情,这措辞,她真不知如何形容他了。
他离开她的身体:“睡吧。”
被她猛地拉住手,紧紧抱上来,向怀里钻。
从那时起,她就有些虚伪了。
她需要他庇护,不愿意被他发觉;逐渐懂得渴望他是何种感受,又固执希望一切看上去依然是他索取,而她最无辜。
如今有人戳破她靠了什么轻易讨好他,她就受不住。
她甚至愿意苛责自己是否走了捷径,却不再愿意剥析他情意的来源,不愿意承认,同卧榻之上的缱绻实在分不开干系。
她这样漂亮,曾经又处处柔软配合。纵使后来恢复真实的俏皮情态,也几乎没有忤逆过他。
她自己都知道。
不行啊,魏听檐。不可以做自欺欺人的小娘子。
她在努力了。
“……写错字了。”他瞅着她,“阿弥在想什么?”
“……没有。”她坐得笔直,“昨日没有睡好。”
她不敢说。
他没有提弗远阿兄,也没有提晁先生。专注给人回信,神情平静;偶尔问她几句话,语气从容。
她这时才终于感到酸楚。
她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根本不是好事。
根本不是!
她又要胡思乱想。那时她躲得厉害,恐怕表情是生怕他不开心的表情,动作是不愿意他多心的动作,一切都是在意才会有的一切。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他本来就不好骗。
她原本只有一座小小的可怜城池,如今连城门都没守住。
“……又错了。”他搁下笔,靠近看她,“心烦意乱?”
“没有。”她啪地将笔按下,“殿下寻我来写字吗?这用不着,弗远阿兄和轻缨他们说起,日后要邀我一同练习书法。”
苍天,她再笨一点好了。
她提起来做什么?笨、笨、笨。
云弥倏地站起,右手捋一捋耳后发丝:“我乏,要睡了。”
才迈出去一步,被从后攥住手腕,施力拽落,随即掉进温热怀抱里:“小娘子。”
她仰面倒在这方胸膛,来不及启唇,听见清清楚楚一句:“你有些喜欢我了。是吧?”
她屏住呼吸,目光里只剩他明亮笑容:“我瞧出来了。”
“你——”
她的心脏宛如季节交替时的流云。轻轻浅浅淌过湛蓝天际,徒留地面仰望者,疑惑这弧线是春末尾音,或初夏预兆。
而夏天是不可以欺骗的,要允许访客携雾气而来,向她心上吹落。
她只能在雾的蔓延里,败退移开视线,拱手相让。
“我高兴极了。”他又道,“多谢你。”
她不自觉顺着问:“什么多谢?”
“多谢你。”他伸手抽走她发间长簪,任由一头青丝瀑落,“得偿所愿比一味得到,更令人开心许多。”
他说得偿所愿。
她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散落在脸庞上,扰得视线也不大分明:“那你喜欢我吗?”
“为何还要问?”他真是郁闷,不过随即又笑,“喜欢。好喜欢的。”
“我说的,是我。”她拿纤细食指,指向自己,“我。只是我。”
他并不确定她的用意,但还是继续欢声:“喜——”
“郎君完全厘清欲望和爱了吗?”她在他雀跃的神情和语气里,乖巧坐在他身前,坐在怀抱里,“一本书里的小娘子不被爱,这书就该失传;但欲望是可以复刻、重现无数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