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
入夜,直棂窗外只余风声。时节一日比一日暖,分明与萧瑟毫无干系,但送入的凉意足以抿动齿关。
只有云弥这般感受。
寻春和行霜一点也不觉冷,围在正房里数李子,商量着要糖渍吃。
“行霜。”
行霜回身:“小娘子?”
她低着头:“之前,他都让谁来寻你。”
“东宫后门上的当值。”行霜走到身前,只当寻常回话,“是一位小厮,素日里骑倌不够用,他也赶车。他来时,同我们府上后院阍室里的小侍女知会一声,她再报我。”
“遇到金吾卫呢?”
“永兴坊近皇城,所住多是官宦达贵,巡逻的金吾卫兵士很少。”行霜不解,“就算遇着,左右卫都听殿下号令,看见东宫令牌,也不会为难的。”
“他们知道我?”
行霜没有多想,板正答道:“不知是哪一位,但知道殿下有女人。私下兴许探听过。”
寻春立刻瞪眼。
她知道行霜不是故意,无非叙述“殿下有女人”这一事实,可听着就是刺耳。
偷偷去看小娘子脸色,神情也很模糊。
她好似在叹气,又像平静,语气更是低:“今日呢?”
行霜困惑。
“今日……”云弥抬起脸,“没有人来吗?”
寻春怔怔望着她。
“没有。”行霜甚至抬手,摸一把后脑,“没有。小娘子。”
寻春仍然盯着云弥。
她的身体前倾少许,重复一次:“真的没有吗?”
寻春终于别开目光。
“没有。”行霜已经纳闷了,“怎么了吗?是小娘子同殿下事先有约定?”
“没有。”
同样的二字落下,她复述:“没有。”
真是莫名其妙的对话。行霜更喜欢练拳,不想弄明白任何辗转。
她更不会明白入睡之辗转。寻春进屋,剪掉最后一支烛灯,轻声道:“烛火摇曳,叫小娘子不得安寝了,剪掉就好。”
云弥倏地坐起身。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直直问,“他说过不许我同旁人相交。他自己说的。”
寻春放下剪子。
“他上回得知二郎君心悦我,发了很大脾气。”她又说,“今日亲眼所见,不应该向我问询吗?”
“他自己说的……”她喃喃着,揪住月白中衣的边角,“不许再看别人。”
第二夜。
那时他从洛阳回来,还是没有想追责的意思。只是无视,闭口不谈。对外只说那夜酒饮过量,去了武德殿醒酒。
魏瑕让人传话,安排人替她好好收拾一番,连妆面都细细琢磨过。
啸捷也古怪,竟敢自作主张安排她扮作侍女,在东宫寝殿中等他。
他不知在哪个选院议事至深夜,揉着眉心往殿内走,习惯性叫人奉茶。
抬头见是她,愣怔三秒,喊一声何一览,语气冷淡:“去领罚。”
她记住了,这是何长史的字。她看得分明,被罚的人离去时,嘴角都是弯的。
她赶紧跪下,依旧用臣服模样等在他膝边。察觉到头顶的锋利凝视,硬是没有弯一分腰。
他望着她许久,久到她连遗言和要如何安置阿娘都想好,突然就伸手将她拉起来,动作有些粗暴。
然后问了三个问题。
“那日,你早知道我是谁?”
云弥点头。
“你虽知情,但并非自愿?”
云弥继续点头。
“你如今仍是不愿意成婚?”
云弥还是点头。
他不知在想什么,静默片刻,缓缓松开手。
语气仍然不善:“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跪。”
云弥垂首站着。
他想要留下她,她看出来了。
应当说她早就明白。
他的第二回不要太清醒,连目光都清明而锐利,直至再度沉溺才重现迷濛。
这时,他就不许她再看他的眼睛。
他还学习描摹她的唇线。没忍住,到底是没忍住。
她心中有底。
知道李承弈仍然在打量自己,只保持着柔顺低下脖颈的动作。
他几不可查叹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手指没有触碰手指。只是向里走。
她猜到是去哪里,心脏骤然加快——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记忆,疼痛的感觉却历历在目。
真的极疼。她瞬间就明白,外界对太子殿下的溢美并不作伪。他二十又一,身份尊贵,未成婚或许是谨慎使然,从未有过姬妾陪婢,的确可见心性。
唯独就在她这里折了一遭。
还要不止一遭。
她洗漱过出来时,只着一身月白寝衣。人又生得瘦削,空荡荡站在一丈外,怯懦望他一眼。
李承弈也沐浴完毕,抬头看她半晌,终于道:“过来。”
她立刻小步挪过去,距离一臂时,又要福身,被他不客气一拦:“不知道自己要同我做什么?行礼也不觉滑稽。”
其实并不滑稽。家中除了郑夫人,任何人都对魏瑕卑躬屈膝。云弥尴尬立住,想道歉:“我——”
“致歉更滑稽。”他不紧不慢打断,目光落在她不用一丝脂粉的凝白脸庞上,渐渐多出一分专注。
云弥充分怀疑,他这是在记自己的长相。
上一次见面太狼狈,只来得及体会身体,没有记住容貌吧?
也许是记住了,终于大手一挥,将她拦腰抱入床帐里。
直接一个起跃将人压在身下,攥住她两腕,摁在散开的长发里,更加认真地打量她。
云弥不得不接受这种审视,慢慢红了脸颊:“……殿下?”
“我不识几位女娘,但你真是很好看。”他低声说这么一句,又问,“所以你阿耶选你?”
她不知如何作答,无措表情落在他眼底,更加心烦意乱。
他不该这么做。要么堂堂正正成婚,要么只当圈套,再也不往来。
但他忍不住。
他想抑制这种失控感,却在她近乎无辜的慌乱和美丽中,越来越察觉到心底燃起的那种幽微灼热。他已经历过,也得到过,想装聋作哑也不能。
脑海里那根弦绷到极致,他忽然低下头,用带着的凉意唇瓣贴住她的。
可她的更是冰凉。
他并不会。中秋夜几乎全程在咬她,自己也未曾真正快活。今夜却没必要如此,静下来一瞬,就尝试着用唇碾她。
她竟然这样柔软。
他逐渐悟出章法,树梢探出,挑衅她紧闭的梢头。
云弥显然不大愿意。
几番逡巡她都仍然闭着眼,他抬手扣住她下巴,含糊命令:“张嘴。”
哪有用这种冷漠口吻要求女娘这种事的?她有一点羞愤地睁开眼睛,直接被长驱直入。
更加温热。树梢轻缓交缠片刻,气息灼热起来。
她承受不住,奋力唔了一声,他便退开半寸:“笨。屏息做什么?”
她有些委屈,她如何会?这时他抬起手,轻轻拨开中衣领口。
他比第一回不知温柔多少倍。她呆呆望着头顶那顶紫绡帐,一时间连该择取哪种情绪都不知。
也并不很委屈,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他却明显不再想那么多了:“……上回疼着你了。”
云弥轻轻嗯一声,他又道:“这回,我慢一些。”
他已经给了她预料之外的柔情,说“慢一些”时,声音的低哑能够听出深而沉的耐心,像某种情绪在酝酿,又只像等待。
她一直感到陌生,她至今仍然对他感到陌生,但到兵临城下的瞬间,回忆起中秋之夜的圆满。
当然,她说的是月亮。
果然还是疼。云弥吃痛地去推,他攥住她的手,停了一停。
“疼的……”她恳求看他,“慢些。”
她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出去,只是求他慢些,这样卑微。他突然又感到郁结,侧过脸吻了吻她掌心,一抬身体,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肩膀里。
不再去看她。
只进一步、退一步,就这么耐着性子尝试。察觉到清溪流淌,才骤然用力,彻底拥有至深处。
她的掌心死死攀在他肩头,就是不出声。
他也咬着牙不出声,偏霸道地扯开她手:“不准忍。”
这也不准。她心里头难堪,硬是不肯。他毕竟还不够稳重,大开大合半晌,猛地离开。
他的分寸自第二夜开始消隐。卧榻之上,浴房之内,再回卧榻。
她承认他足够耐心,也变得温柔,用尽心思教她感受。
她甚至承认,有时会有抱紧他的冲动。
她真的防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亲密。
到第五日,云弥实在累了,等他的时候头就垂下,被他吻住时还有些迷糊。
看见是他,又闭上眼,仿佛已经习惯。
这种乖顺取悦了他。温和笑起来,将她正中抱在怀里,瞧她一眼,抱紧。
松开再瞧一眼,又抱紧。
她读出他的爱不释手。爱不释手在眼下是极难得,但她原本就是个不屑于被爱不释手的女郎。
这一夜他没有动她。合上的帘帷之内,他只是继续将她抱在膝上,低低说话:“我不管你之前有何念想。”
她又累又困,眼皮挑一挑,算给面子。
“以后不许了。”他两只手都轻轻捏在她耳垂下,“听到没有?”
她还是怕他,居然记得先点头,再反问:“什么念想?”
“对旁人的。”他警告她,“你说那些话,总不能毫无来由。‘还是可以同喜欢的人成婚’,不许做梦了。”
她哪想得起,她胡说的。
“……我只是预设。”云弥这样解释,“我不曾同人相看,也不曾对谁倾心。但如今不会,之后未必不会。”
“我管你会不会。”他呛回来,“我说了不许。”
她瘪一瘪嘴,忍住没有反驳。
他又大发慈悲:“小娘子有何高见?”
“这不是许不许的事。”她有些别扭,大着胆子回话,“心意是什么?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和志向同等高洁之物。命令不能获取它,更不能摧毁。”
她头一回在他跟前说这么多真心话,端端正正,一字一句,表达自己所思所想。
纵使身体还在他的怀里,还在他的膝上,还在他的掌中,但是不同。
话语落尽方记起那些怵意,眉眼垂落:“不过,我会听你话的。你要我如何说如何做,直说就是,我都听。”
她以为这就该结束了。她终究还是妥协,而他得到他想要的保证。
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期许一位郎君,已经真切得到过她的美好和柔顺,还愿意回过头,正视乃至呵护她始终生长着的反骨。
他的沉默被她视为对听话二字的受纳,唇角苦涩扬一扬,再度承诺:“我会听你的。你要我,我就来;等哪一日你倦了……”
“你当我没说。”
极为突兀的打断。
他那双总是过分明亮的眼睛,此刻专注落进她的双眼。
“我不要你听话。”
“你在想什么,你爱吃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以为的是非曲直,你以为的心意和志向,乃至你认为的‘天下’。”说到此处,他方停下,抬手摸一摸她的额发,“从前如何看待这世间,今后也如何吧。但是——”
她只有十六岁,眼睛原本可以是圆圆的,在他跟前这么久,一直因过度警惕而被迫脱去稚气。
直到这一刻,这一刻,终于呆呆地睁大了。
好可爱啊,小娘子。她自己知道她是这样可爱吗?
他心中酸涩到无以复加,却笑一笑,只道:“但是,不要看向旁人。”
捉起她一只手,摊平掌心,以侧面弧线抵在自己眉眼:“这样看。”
这样看,他们的眼睛是如此熨帖而注定着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