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话是这样说,“会落空的”。
三日后的夤夜,云栖前脚刚走,行霜进门使眼色。
寻春还是看到,小娘子眉梢扬了一扬。
“我上回是不是不小心将那件烟紫的间裙穿回家了?”挑过一排,云弥回头问,“你替我收起来了吗?”
“那裙子太贵重,我怕叠着不好,挂在耳房架子上。”寻春笑起来,“小娘子要穿吗?”
“穿吧。”云弥清一清嗓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穿上又跑到镜前去,抬手欣赏半晌,腰身左右转过两圈,满意提裙裾:“走吧。”
“小娘子路上慢些。”寻春叹气,“后门上如今有老夫人院里的小霞当差,怕是盯小娘子呢。”
果然有,见到云弥身影——还是这么一道绮丽色彩,小侍女脸皱成苦瓜:“三娘子,老夫人说……”
“好多天不曾见面。”云弥从一侧窜过去,“你回了祖母,就说我冥顽不灵。”
寻春跟在身后,只得苦笑。
小霞更苦:“春娘子,我从前都想不到,能有郎君让三娘子这样行事。想来是很好了。”
寻春不曾接触过殿下本人,但看小娘子反应,也知为人绝对不差。坚称是别有用心,显然只是逃避。
她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但心中对他的情绪,又远远不算赤诚。
赤不赤诚另说,总之亲得是很妥帖。一进屋就被横抱起,云弥嫌高拍着要落地,李承弈照做,将她摁在一旁壁面,低头就亲下来。
他沐浴过,身上和唇齿间有她喜欢的木槿叶气息。亲得凶,但又循章法,双手落在颈后,抬起她的脸颊,扶向他的唇。
她是跟不上的,除非踮脚。于是要求他俯身,他也照做,手滑向腰间,固执雕琢她的唇心。
她这才得以抱住他的颈项。
树梢主动探出。
他停一停,动作不免激烈三分,又吓住树梢。不仅缩回,还抵他肩膀:“……喘不过气了。”
他退开一寸,压抑着的呼吸停在她耳下,铺开一层热意。
“你……”她心跳极快,不完全为亲吻,“你是不是想我了?”
也为这一问,构思许久,酝酿多日。
真有你的。
怎么就能有小娘子这样问,这样笑,这样羞怯,又这样斗胆。
他低头望着她,回答的意愿似乎寥寥无几。
她自己知道是挑衅,脸颊薄薄出一层霞:“不说也行。”
他果然上当:“没有不是。”
什么啊。
你是不是想我了?没有不是。
你听听这说得通吗?
“哪有这样答的。”云弥不乐意,“既然不想,我就走了。”
“让你迈出一丈都算我输。”他直接把她拦腰抱起,丢上肩头,“乖一点。”
她被直接抱了个倒,视线只能落在地面:“你怎么老是这样抱我?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吧?”
“凡事多加自省。”他回得利落,“静言近我人中,你怎么不行?”
“这能怪我?”云弥抬手就锤他肩,“她夜间都在好好睡觉的!”
被摔进榻里,居高回复一句:“你也睡了够久了。”
十一日,又是十一日。
他从不曾为见不到她而心绪凌乱,但他会记清不能见面的时日。
她缺席的时间总是很多。每个月能见到五六回,他都觉得可贵。
他的缺席却连时间都不算。他知道她只顾她自己的事,她的亲人、友人、乐趣,几乎不会思及他。
云弥眼睛转一转:“那不还是想我了?”
十一日也叫够久?他最长的一回,近二十日不在京中。
“你很想听我说吗。”李承弈抬起手,慢条斯理解蹀躞带,“理由?”
她的长发散开,笑眯眯回:“郎君什么都有。”
“唯独见不到我,才体会空落滋味。”她忽然蜷起一侧小腿,用膝盖在他革带上平滑摩挲,“是这样吧?”
他这个人吧,从不撒谎。嘴硬归硬,否认的事是不做。
所以选择不吭声。
“我不能得意吗?”她放下膝,那种专属于他的轻佻,偷偷从眉眼缝隙里跑出来,“我母亲教导我,不能因为得到一份旁人不能得到的喜欢而得意。我心想也不全然是,毕竟在本尊跟前还是可以——嘶。”
他居然咬在她耳后。
真有些疼,不过她就是不闭嘴:“在你面前,我张扬跋扈片刻。”
“不是在此时。”他纠正一半,俯低身抱她,“也非张扬。”
云弥伸手,解他圆领袍的木纽。每从上解一个,就又从最下方扣回去一个。
他并住她的手:“……张驰也。有度方能深入。”
张是绷紧,弛为松懈。
她败下阵来:“你真的是……”
他实在太擅长隐晦的香/··/艳,曲折的调/··/情,宛如挑出涟漪,遮掩水下真正的起涌。
性情有时又倔又臭,有时趣味盎然。
她只能耍赖:“你到底是不是——”
“想我了”在出声前,被张驰无度的物件堵回。
她细细皱着眉:“有点痛……”
他耐心等她缓和,同她咬耳朵:“亲了那样久,我以为够。”
……这也要说吗。
这真的有必要说出口吗。
她恼极了,偏身体不争气在发软,或许心口也有一丁点。
他寻到她的手,十指交握,咬牙缓一缓:“‘弈’就是棋。”
她迷蒙睁开眼。
“你说你的棋是兄长教,很不怎么样。”
她不懂张驰,一点都不懂。他也只比她多懂一点,这一点就足够抢占上风,终于落在最深处。
“那我为师如何?”
他就只教她一件事。
无论启蒙识字、经筵日讲,无论学画、学琴、学棋,一旦不敬老师,会被母亲和娘亲双重打掌心。
她是这样长大,他幼年必然也如此。
他偏就拿为师,询问床笫感触。
好像前所未有地证明,他们在对方身上长大了。
她咬着唇,摇头。
他耐着性子:“不答,还是不好?”
不答。他为了逼问不肯动作,也是不好。
她的颈项被迫一扬。
更不好了。
脊背也被迫挺直,瘦削骨骼错出轮廓。
简直是坏了。
他沉默时更狠,他就不是个温柔的郎君。
“……好,”她的脑袋垂下去,握住他攥在肩膀的手,声音微哑,“好。”
“良师难觅。”
“良木难择。”
云弥闭上眼,让他能够放心擦掉不自觉溢出的泪水:“……刎颈之师!满意没有?”
她也犯错。这词不能这样用。
他满意,靠近纠正:“是交颈之师。”
颈与颈依磨,喻夫妻恩爱。
她伏下去时眼角都还湿着,无精打采将被衾拢一拢,等待他的胸膛。
等到了,就是一锤。
他笑着捉她的手:“不困?”
“午后睡到申正。”她瞪他,“昨日用饭祖母故意提起,我知道你今天回。”
“她发现了。”云弥低下头,“骂我一大通。”
李承弈反问:“可以纳采了?”
……都什么跟什么。
“不曾说。”她多少有些心虚,“我早同你说过,此事不是一定要以婚姻弥补。教条不能逾越所有,否则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他当没听见。
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如今女子地位不比之前,他行事出格的姑母和堂姊妹已经极少。衡阳原本要被教授妇道,皇帝心软,公主又找来他纵容。
云弥不会当真完全不在意,她是对他还不放心。
这没什么。再多相处些时日,她自然会有底气的。
“其实我猜到她不会发作。”云弥趴到他胸前,“祖母和母亲并不大一样。”
他“嗯”一声,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我母亲呢,她阿耶和兄长以前都当过将军,平藩镇,征吐蕃,定南诏,都有郑家儿郎的份。她阿耶当户部尚书时,敢同圣人当朝争执。母亲性情也很烈。”云弥仰脸,“她真的很疼爱我。虽然你身份尊贵,但如果是她知道,极有可能会忍不住骂你。”
他非常之坦荡:“我没有不想挨这骂。”
“祖母不会。”她拿手指画圈,“在她心中,门庭和她的儿子,都更重要些。”
“她原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战死,我阿耶平安。三个姑母,一位嫁去东南做节度使夫人,一位做了皇后,一位……”云弥停顿,“一位爱慕魏博郎君,同他逃到沧州去了。书信难通,祖母至今不知幺女境况。”
他再嗯时,情绪淡了一淡。
“书信是真的很难往来吧?”她故作随意,“我听说,三镇连进京驿使都只用自己的人马。何况沧州好像更远些,都近渤海了呢。”
李承弈垂下眼。
抬眼后只是答她:“对。沧州很远。”
云弥心中有数了,笑一笑道:“反正祖母是在意门楣的。她心里或许希望我嫁给你,会有用处,所以没有真的阻拦。”
真的坚决反对到底,就不会只派一位小侍女。
也并不是太子妃真有多少尊荣,但她会有他的孩儿,这很不一样。
他看向她。
“我不介意。”云弥举起手,“我从来不曾想过,除了娘亲,会有谁全心全意待我。”
他原本可以说我会。他一直明白,她故意留到七夕的那枚细簪,除却为警醒自己不要轻易沉溺,最终去向会由这许多个瞬间决定。
然而李承弈还是说:“你也不会是我的全部。”
他真的不会撒谎。
云弥歪头。
他还在斟酌措辞。
会是情意的全部,多简单的一句话。他说不出口。
怎么就说不出口,像我思念你一样灼人。
她都想宽慰他,算了,不习惯就不要为难自己。
他还是望着她,眼睛分外明亮。
最后他说:“但每回同你分开,我都会数着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