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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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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故意说给他听,他也知道她故意说给自己听。

    他必须装作没听见,她也知道他是装作没听见。

    所以有人又偷偷地不开心了。

    也没多偷偷。盥洗完毕,没有什么表情,将水珠往她襦裙上甩。

    幼稚。云弥无辜看回去。

    她在这间寝阁占有侧立柜的一小半。叠着她几套干净中衣,和各式各样的襦裙。今日换了一身豆绿间色裙,绑着丱发,未佩簪珥。

    毛茸茸袄袍里,一张小圆脸垂着,端庄用她喜欢的樗根馄饨。

    捞到一颗被煮碎的,就扭头朝身旁的侍婢小辛笑了笑。

    小辛也笑:“小娘子慢些吃。还备有一份。”

    她埋头又捞一颗:“够啦。”

    李承弈不擅长描绘女子情态,他只是觉得她像是就应该在这里醒来。

    她也明明可以的。

    但人家说了,志不在此。

    “吃我的用我的。”他坐下,没看她,“不知欠绢几何。”

    云弥瞥他一眼。

    “樗根清热解毒,是一味药。有人倒是惊奇,非要做馄饨来吃。莫名其妙。”

    云弥收回目光。

    “上回一用两碗。今日做了,又不知俭省。”

    李承弈左手执勺,低头像是不带味觉地用他的清粥。

    在他又张嘴之前,云弥夹一只馄饨丢进对面碗里,命令:“吃。”

    小辛噗嗤一声,连忙忍住。

    他抬头瞪她,她更无辜:“不是殿下说清热?这里就只有你火气大,晨起叽叽咕咕,絮絮叨叨,嘟嘟囔囔。说得很对,不许说了。”

    火气是有点大。从前出门是揽,一长一短的两只鞋履同时迈槛,短的那只还得加快速度。今日是揪,揪着丱发一边鼓鼓的发包。

    她半个身子出去,还回过头来喊:“馄饨好吃!多谢小辛,劳烦你帮我绑头发……”

    整座东宫就寥寥几个侍婢,还多在庭廊庖厨做事。没有一个需要会贵女常用的发式,小辛是特地为她学来。

    小辛也向她挥手。

    “做什么?”云弥护住发髻,“散了就怪你。”

    他不理她,伸手把她扶上马车,等她坐好,就“啪”地关上门。

    她不想被看见,往常他都陪她坐车。云弥立刻紧张了,起身去问:“殿下怎么骑马?”

    “我就要骑。”

    “虽然坊门未开,但是……”

    “没有但是。”

    他十一岁吧。她真是想跺脚:“快要打鼕鼕鼓了,而且有些郎官持凭证,或许就出来走动的……”

    李承弈终于回过头。

    眉毛一扬:“怕啊?”

    她猛点头。

    他背过身:“那怕着吧。”

    太幼稚了。云弥赌气坐回舆内,把门关得一响:“随你。”

    马车行出不到五丈,身后一声隐约抽噎。

    马车又停下。

    御者过来接替,李承弈翻身下马,钻进车舆里:“好了。”

    她还捂着脸。

    他坐到她身旁,推上门:“我不吓你了。”

    “你道歉。”

    这也要道歉?他不乐意,勉强修改措辞:“我不该吓你。”

    云弥倏地拿开手,眼睛弯弯:“骗你的。没有哭。”

    梨涡若隐若现。

    他静望着她。

    不让喜欢,又每时每刻都在做让人喜欢的事。

    他其实怀疑究竟是劝诫,还是陷阱。

    如果是前者,已经晚了;是后者,他也认了。

    “馄饨好吃吗?”

    这问得也太突兀。云弥心里直打鼓:“……好吃?”

    他坐直了,低声:“那我让庖厨常备着樗根。”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还是劳烦你多留在我身边,更久地留在我身边。

    云弥听懂了,所以别开脸。

    她今日频频走神,连郑夫人都瞧出来:“檐檐昨夜没睡好?”

    云弥连忙站好:“有些梦魇。”

    “那你先行回府歇息。”郑夫人心疼道,“也是我不好,一早就带你来城南田庄。原本农耕诸事,小娘子不学也是可以。”

    她迟疑:“不过……”

    “夫人心软,要学的。”一旁祁耶阿嬷接过话,“这庄子日后是三娘子的陪嫁,要她管得住。不露脸,哪里能服众。”

    “也是。”郑夫人叹气,“祁耶,你去接善意来。”

    放下账本,招手让云弥近前:“做什么梦这样心悸?同母亲说。”

    昨夜是真的做梦了。

    先是梦见他终于说出“喜欢你”,不再拐弯抹角,只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她昏了头,扭捏伸出手去。

    转眼是昏暗宫室。小辛痛呼一声,小娘子又小产了。怎么是又?她简直头疼。他在室外徘徊,不肯再走进抱她。

    好啊你。年少时还说什么嫌恶产房是男子无能,还不是变卦了。

    后来又问她,我这样喜欢你,为何你没有皇子。

    她一直躲,不想再同他亲近。她终于有了孩子,生产时千辛万苦,然而是个女孩,他望着她,一脸失望。

    他说他还是喜欢她的,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了。

    她抱着女儿躲在宫室里,听见外面不断响起的啼哭声。每响起一声,怀中的孩子就哭一声。她见不到夫君,孩儿也见不到阿耶。

    衡阳就开导说,古往今来有些皇后连亲生子嗣都没有,只要帝王喜欢就无妨。阿兄是因为太喜欢你,才想要同你有一个儿子。既然没有,抱一个来算你的也行。他已经算很喜欢你了。

    连母亲也说是这样。只有喜欢她,才会想要不停地和她有孩子。只要喜欢她,皇权就能保护她。

    她想也是这样,她努力说服自己体谅他,但是……她真的很疼。她不到三十岁,已经油尽灯枯。她的孩子一直在哭,问阿耶去哪里了。

    岁月倒置。场景又回到他说喜欢她的时候,笑容还是那样好看,她却吓得一发抖,毫不犹豫后退,拼命摇头。

    然后惊醒了。

    云弥恍惚许久,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都不知自己这是把多少人的人生杂糅起来,做了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克制着喘息,转头望向他。他还是安静睡着,原本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她苏醒后,就被她挣开。

    她躺回去,翻身背对着他,慢慢平复心绪,将那只手紧紧收在胸前。手在自己的胸前,心脏才能安定,不能轻易伸出去。

    不能伸出去。

    “脸色这样苍白。”郑夫人担忧望着她,“看什么吓到了?我从前就跟你说,你胆子小,不该看的那些怪力乱神,不要去看了。”

    “今后不看了。”云弥走近,抱住郑夫人手臂,“也不想了。不想就不怕。”

    郑夫人拍拍她的手:“乖孩子。”

    祁耶阿嬷这时进屋,领着一位布衣娘子站定。那娘子正要跪,郑夫人用手肘示意云弥。

    云弥会意,立刻走过去搀扶:“丁阿嬷。”

    “这是……”丁善意从未见过云弥,疑惑着不好叫人。

    “是我的三娘。”郑夫人笑道,“快要十七岁了。我同她娘亲盘算,城南这座庄子日后留给她。如今开了春,耕作井然,带她过来看一看。”

    丁善意连忙行礼:“三娘子。”

    “善意阿嬷。”云弥扶她坐下,“我知阿嬷是母亲从前陪嫁,出嫁生子后才离府。多年来为母亲打理庄田,很是辛苦。”

    “善意是最能干的。”郑夫人夸奖道,“近两年风雨不调,也就城南庄子的田税好些,多亏你操持。”

    “哎,倒是这样。自从朝廷分夏秋两季征纳,各家各府都不好过。”见云弥亲自奉茶,丁善意连忙道谢,“官署又有规定,不能再用谷物、布匹,一律只要金钱。有时折算,竟要数倍才能抵额。”(注:金钱,金子和铜钱。)

    “我听闻,各地税负不同,有些佃户就举家往税负轻的州郡去了。”云弥在她右手侧坐下,“不知庄丁是否流失。”

    “小娘子放心。轮不着我们府上的佃户迁徙。”丁善意挺胸道,“夫人心善,起用私库补过户丁税不说,也常额外供给吃食。魏家的佃户,都念着这份好,轻易不去别家。”

    “那就好。我这座庄子,万万不用什么修饰馆宇,列植竹木。”云弥认真道,“只要各家各户安定居业,家眷遭遇病难时府上能有所看顾,就很好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气势不小,就这样直截了当说“我的庄子”。

    她还不是亲生,但凡同家中主母有一丝龃龉,都不敢这么说。

    丁善意偷偷瞄座首的郑夫人一眼,见她只是一脸欣慰,放下心来:“三娘子尽可安心的。要我说,同京中那些个皇庄比,各府都算心善人。”

    云弥不解:“为何?皇庄比寻常田庄富庶太多了。”

    郑夫人耐心道:“皇庄并非寻常官家田园。那都是山林川泽、膏腴良田,专由宫中的庄宅使处置。有权柄在手,驱赶官奴罪徒们耕作不说,连招佃都不诚心,多是强派农户劳作,贫户佃穷到食草为生都有。”

    “我们庄园里正有一户,是从皇庄里逃出来的。”丁善意叹气,“也不是逃,是她家的男主人病重,不好再干活,被庄宅使打发。她同我说,她的小儿正是去岁冬活活冻死饿死。”

    见云弥神色戚戚,忙又道:“到了府上,夫人收下不说,还请医师替那男人诊治。如今已经大好了。”

    “再是好转,那小儿也回不来了。”郑夫人摆摆手,“善意,你少同她说这些。我这小女儿心肠软,听了要难过。”

    少说,不是不说。

    丁善意又领着去庄田上瞧。听说夫人来访,许多家的娘子都过来问安,更有甚者,匆忙捉两枚鸡蛋藏于袖间,送递到郑夫人跟前。

    郑夫人连连笑着,叫祁耶收下。又有一垂髫小童,大着胆子来牵云弥,脆生生道:“小阿姊。”

    孩子的母亲惊惶,郑夫人摸摸女孩脑袋,示意无事:“小阿姊漂不漂亮?”

    女童猛点头:“漂亮!我见过最最最漂亮的阿姊。”

    在场众人都笑起来,云弥从袖里翻出一块糖,塞进小童手心:“多谢你。阿姊请吃糖。”

    郑夫人让祁耶和善意阿嬷自顾去忙,领着云弥走在小径之上:“檐檐是聪明孩子,知道我为何带你来了?”

    “是。”云弥垂首,“孩儿明白。”

    “这是你的嫁妆,说起来,是为嫁人用。”郑夫人感慨,“以魏家门第,还有檐檐才貌,我都不屑于盘算如何高嫁。就是做了皇后,那也是帝王幸运……”

    “母亲。”云弥头皮发麻,“过了,过了。”

    “好吧。我慎言。”郑夫人轻咳一声,“我是要同你讲道理。女儿家的,精心教养出来,成天想着什么高嫁低嫁,嫡出庶出,妾室相争,比谁嫁得好又比谁生子多,那是生生辱没自己。任凭一生如何漫长,如若仅仅心系男子垂怜,则毫无意趣。我和你阿娘精心培植你的心性,不要你过这种日子。”

    “我知晓的。”云弥扶着她,“女儿也不屑。”

    “人投身一世,的确境遇不同。有人生来煊赫,更多人则如你所见,连吃饱穿暖都已感恩戴德。”郑夫人慢慢道,“我是荥阳郑氏出身,你更是国公之女。皆是幸运之人,你说,幸运之人要如何做?”

    “我方才正在想。”云弥乖乖答道,“只是,人人都不可能放弃与生俱来之物。只这一条,就理应心怀悲悯。”

    “对了。”郑夫人满意拍她手背,“你既生来钟鸣鼎食、诗书簪缨,我也不会要你自愿粗茶布衣、安贫乐道,这是圣人。但有一条,生得好的人,就要做得好;手中丰盈之人,就要善待一无所有之人。这是德行,也是弥补。”

    自从她长大后,少有这样正式的教诲。

    云弥屈膝行礼。

    郑夫人受了这礼,又挽过她:“古有妇好调遣沚和侯告,有冯嫽出使乌孙国,我朝也有平阳昭公主收囊关中。女娘不能越活越过去,你说是不是?”

    云弥笑起来:“母亲实在是高看我。女儿无法与她们比较才干。”

    “我正是说呢。寻常的小娘子,怎么活都好,最出挑的那个,总归要活得不同些。”郑夫人替她将发鬓摁齐整,“像大娘和二娘呢,坦白讲,我只想她们平安喜乐。但在我心中,檐檐万里挑一。”

    “不说什么征战四方、周游列国,像今日这般也足够。”郑夫人站定,望向一片阡陌交错,“存活一世,有人因你而不必畏惧流离,因你从沉疴恢复康健,因你而不再担心果腹事,因你而得以绵延血脉,因你而不仅仅是活着,来世仍然愿意投身为人,哪怕只是一座小田庄、只是几户人丁,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娘子。你需记得我今日说的,要体恤、要良善、要仁德。”

    云弥再次屈膝。

    “你且说一遍。”

    “要体恤、要良善、要仁德。”

    郑夫人欣然颔首:“最后一条。”

    “母亲请讲。”

    “我给你的,就永远是你的。”她揉一揉云弥后脑,“将来不论同谁结缘,一旦辜负,放心和离。总有人在家中等你。”

    云弥鼻尖一酸。垂眼看定足下坚硬土地许久,低低“嗯”了一声。

    郑夫人温柔望着她,最后缓声道:“去看看你娘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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