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输
云弥的身体尚在轻轻颤抖,蓦然听见这一句,迅速冷却。
委屈还没有全然消退,另一种号角已然吹响。她的眼睛都在寂静的深夜里陡然明亮一分,视线里只有他的胸膛,但心绪率先到达很远的地方。
这是认输了。
她原本以为会很困难。他想对人发脾气太容易了,不需要顾虑旁人是否会难受,更何况是已经得到的女娘。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价值连城。喜欢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什,紧要时刻,一无是处。
但好像不是这样。她必须非常努力,才能不露出一丝半点胜利的喜悦。
云弥稳住心神,用哑意嗓音柔柔答他:“才不是!没有这么个人,我骗他的。”
李承弈沉默。
她太难搞定,实在是太难了。在她跟前,他已经逐渐习惯自欺欺人,但不代表凡事都能一笔带过。
可用来推拒齐家那小郎的办法无数,她就刚好给了这么个理由。
他了解她,全然的谎言,她从来不撒,否则也不至于今天还是这么对他。
单独跟他在一起时,撒娇讨巧卖乖求饶,只要有好处样样都来,没有什么底线。可一旦涉及她头脑和心底的思绪,底线又出奇的高,是这样一个多面的小娘子。
他深感自己不容易。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细腻心情,又头一回接触女娘,就或许碰上天地间最狡黠的那位。
云弥知道他是一点不信,抬起被剪了许久以至有些僵硬的胳膊,缓缓缠上他颈项:“又不信我。实在是他言谈固执,我只好骗他是已有心仪之人,但不能相看。不过我身份尚可,等闲郎君不好说不般配的。齐家郎君当时就往你头上猜,我想万一传扬出去,难保旁人不会如他这般揣度,这才浑说一通。”
“我去哪里认得平民郎君啊。我父亲府上门客,从不叫我和归杨阿姊见的。偶尔是碰到过一两个,两只眼睛都不一样大呢。是了,归杨是我二姊云栖的字,母亲想的是,‘次年杨柳依依,可为归期’。我觉得寓意好,同你说过许多次,殿下还记得吗?”
又开始插科打诨,他不回应。
她就又掰他的手指:“何况,府上门客好多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阿叔。要是去过塞北什么的,脸都吹裂了;去过安南,那更不得了,要被蚊虫咬烂。我怎会喜欢?”
不慌不忙,有理有据。
他最烦她只有温柔没有真心的模样,极淡笑一声:“不曾诳我?”
“不曾。”云弥毫不犹豫摇头,甚至并四指保证,“我不会欺骗殿下。”
手心磕上他肩骨,讪讪放下。
被他一把捉回去。她的右手,他的左手,这时成为一双。
也不知他如何作想,将另一只手指面摊开,轻阖住她眼睛。
声音低得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偶尔骗骗,可以。”
竟真就不再追究了,抬起她俏丽脸庞,和风细雨的力道,细细啄回她的唇角:“疼吗?”
云弥怔忡看着他的英挺轮廓。
夜色深重,月色稀疏,她不能十分看清他的眉目。只觉下颚那棱角虽然锐利,这一刻离自己极近,却恰好柔软嵌入肩窝。
“就算不疼,”于是听见自己柔声控诉,“郎君今后也不要这样了。我们可以好好说的。”
坦白讲,在床笫间,说完全不喜欢他强硬一些,也不是真心话。她没有生气,但需要一个诚恳的道歉。
“抱歉。”好在他立刻给了,“对不住。”
“对不住。”他又低声说一遍,“阿弥,对不住。”
“好啦。”她别扭地动了动耳朵,“原谅你。”
“不过我当真不曾欺骗你。”云弥摸索着,找到他的手,“以后也不会。”
他应该满意,也确实满意了,方才那些不受控制的坏脾气,不知何时就在她低柔的嗓音里消弭大半。可还是觉得心底空荡,仿佛缺失了极重要的东西。
今夜宴饮,齐家二郎君失态醉酒。
啸捷早就报回他心悦这小娘子一事,传成两家相看就节外生枝了。李承弈生怕这小郎要多嘴多舌,遣散诸位郎君后,命齐家长子前去照拂,自己静等在殿前。
她是他的。他知道不该这么想,她不属于任何人,她是她自己的。
但遏制不住用这种占有去抵抗来自旁人的爱意,就算第一反应赞其慧眼识珠,但更焦虑她心意旁落。
他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哪怕一瞬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齐家大郎不敢隐瞒,先是赧然回他,说无事,只阿弟不中用,被魏公家的女娘狠狠回绝,这才买醉消愁。
狠狠回绝,像她会做的事。他听了,就忍不住想笑。
可大郎君随即又纳罕道,也不知三娘子如何打算,好似是倾心一庶民子弟,这哪有我阿弟适配?魏公断然不同意的。
就像这一瞬间的那种缺失,簌簌生风的那种缺失。
他将她轻轻放开,指一指自己的肩骨。
他有很平直、很宽阔的肩膀,足以让一位瘦弱小女娘感到绝对的安全。
她抿着唇笑,乖乖靠上去:“真的不骗你噢。”
他抬手搂住她,轻声回道:“一位正直的小娘子,不仅不撒谎,也不将垂鬟靠向第二道肩膀。”
云弥一愣。
她今日梳垂鬟分肖髻,以为他不会来,为了明晨能够偷懒,没有将盘发完全拆解。此时脑袋上还顶着一团小小的垂鬟,正落在他肩颈上。
齐璋纵使再羞涩,也会鼓起勇气说,弗远心悦小娘子。
可是他不会。他宁愿这样拐成十八道弯,也不会表达,“不要看向别人”。
她低头想了半晌,更轻声回:“一位正直的郎君,肩膛也只应允许一座垂鬟倚靠。”
他毫不犹豫:“好。”
“好。”他甚至重复一遍,“我可以。”
她又是发愣。
“你可以吗?”他同她就靠在一起,问出话时,声音却像朝着眼前漆黑的夜色。
“……天底下的女娘,几乎都做到了。”她道,“真正做到的郎君,阿弥闻所未闻。”
“你不一样。”他终于伸手,将她的下颌勾到眼前来,在月光恰逢其时的照耀里,低头凑近,“你比寻常女娘坏多了。”
“那殿下呢?”她并不怵,“殿下比寻常郎君好多了吗?”
“是。”他仍然毫不犹豫,“何尝不算一种般配。”
心悦两个字对你而言究竟有多烫嘴呢?还好,反正云弥也没想听:“好。”
李承弈挑眉。
她有点费劲地拿手执起垂鬟,敲了敲他的肩颈:“不会落在旁处。”
“但这里倘若落下别子,”她认真道,“一局棋就下完了。我对弈从不介怀输赢,开心就好,但不许旁人搅和。谁来指点,我都不再玩了。”
他很慢、很慢地笑了。
“我都让你赢。”他俯身拥抱她,“也绝不叫人旁观。”
“阿弥是入神棋手。”
棋分九品,守拙,若愚,斗力,小巧,用智,通幽,具体,坐照,入神。兄长夸她坐照,她都要自谦至多小巧。
但现下他夸奖她入神,她却不想反驳,只是偷偷地抱回去。
偃旗息鼓已是丑时。
行宫人多眼杂。他夤夜前来,虽匆匆打点过,还是不宜久留。
轻手轻脚起身穿衣,正埋头系那繁琐蹀躞带,腰间忽伸上来一只手:“我来吧。”
蹀躞带设计一环扣一环,佩戴之人很难从内打理齐整。
为了不吵醒她,他特意走到外间来整理仪容。此处月光正盛,他低下头,望见她平静面容。
方才抱他抱得很紧,也没有事后就立刻睡过去。今夜于你也有些不同的,对吧?
他问不出口,干脆扭过头。
算了。
灵巧手指几下穿结,就将玉带板排列妥帖,云弥声音也轻:“殿下这就要出去吗?”
“嗯。”
“可是,春蒐时连觐见陛下都延至巳正了呀。我昨日听衡阳说,她睡过了,午时才去请安都不曾挨骂。”她仰着脸,又踮脚虚抱一抱他肩膀,“郎君这是去哪里呢?”
唉。他把脸转回来。
这样可爱,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总之,不能不理她的。
“我回长安。今晨约了中书令议事。”他简单解释,又莫名添补一句,“去岁关中大旱,如今开春晚,他怕农桑事仍旧不利,要教我如何应对。”
又郁闷自己多余,何必这样仔细汇报行程。更恼人的是,汇报也就汇报了,还说不到点子上。
他分明想暗示的是,我今日有事,昨夜都没舍得走,是想见你。
他自己说不出口,估计她也想不到了。这笨蛋小娘子。
云弥垂眸认真检查带钩,口中却回道:“我知殿下辛苦。这是要紧事。”
也许是场面话,也许不是。总之李承弈还是感到有些高兴,被她肯定,和朝臣们信手拈来的“殿下贤德”,是不同的。
他撇开眼望向别处:“大家醉心山水,适逢春蒐时节,还不知要在行宫待多久。”
云弥“嗯”一声:“公主问过。御前的给使们是说,归期不定。”
他又找补:“我并不是催你……”
她手上替他最后收好卡环,轻拍了拍。
他以为是没有回应,摁住心中空落,侧身要走。
她叫住他:“殿下。”
他倏地回过头。
她歪了脑袋,拿起左手食指,戳一戳左侧圆圆脸颊:“再陪衡阳两日,我寻个由头,也回长安去。好不好?”
李承弈望着她,突然不想再纠结怎么办了。随便吧,他也没法怎么办了。
径自走回来,将人按进胸膛。手掌妥帖扶在她温热余存的颈项间,低声再低声:“有句话忘记同你说。”
“万幸那一日一夜雨声,换到檐下平安。”
云弥不解。不过乖巧地没有追问,脸庞靠在他肩上。
他松了手,转身大步离开,这次没有回头。
次日还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皇帝近日见僧侣频繁,一时兴起,邀诸位年轻郎君去行宫正殿辩“道生万物”。衡阳听得眼皮子睁不开,偷偷溜出来找云弥。
她正坐在窗下作画,时不时瞅一眼窗外雨景。
“……什么佛陀言觉,菩提言道。”衡阳在屋舍内乱窜,“谁听得懂,我瞧一屋子郎君和公主郡主们都困了。只有望夏还听得上,她说菩提是慧,乃修行者经年累月研习佛理之觉悟,而道家不讲觉悟。道士们满嘴成道成道,才是错解。阿耶拊掌大笑。”
门下侍中、邓国公虞家的二娘子,虞轻缨,生在凛冬,母亲就起小字叫望夏。
“望夏最聪明了。”云弥俯身调色,“我上月在朱雀大街遇着她,她就又去慈恩寺,说要看看心外独立之境究竟是个何物。”
“望夏是很好。我也挺喜欢她,但不算特别特别相熟。”衡阳站定,回头看她,“我跟你说吧。她阿耶催我阿兄成婚,或许正是和我阿耶议过,想望夏做太子妃呢。”
云弥笔一停:“望夏?”
“阿兄和三兄之前在马场救过她们一回。她们选错马,险些摔下来。”衡阳丢一枚糕饼进嘴,“不擅烈马的女娘,有人在也不该乱骑的。又不是人人都像我,我能独自降服陇右群牧里最烈的马,叫它停它就停。”
这都能洋洋得意。
“之后呢?”
“之后?”衡阳拍了拍手,“就那样。你别说读五经还是读佛经,小女娘骨子里都喜欢长得高长得好的。我三兄倾心望夏,可是他有点阴森森的,望夏不喜欢。大兄更好看嘛。”
“我猜是你自己揣测。”云弥瞧她,“或许人家从没这样说。”
“反正她回绝了我三兄。”衡阳竖起一根手指,“国公郡公,一出三代,都要逐级削爵的。嫁给我三兄,怎么说也是亲王妃,世代嗣王。冠服能同我的一样呢,她都不乐意。”
云弥按下纸角:“王妃如何?不喜欢就不乐意。”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想做太子妃?”衡阳凑近,“阿耶正着急相看女娘,不然今日为何特意请她来?还让我阿娘也上心些。可惜了,阿兄从来不理我阿娘。”
魏皇后是续弦,被扶为继后时,李承弈已经十五岁。是小大人了,脾性处于最恶劣的阶段,连磕头都不肯。
“去岁他行冠礼,原本祝词读完必须要拜见我母亲的。可他坚决不让阿娘到场,好像还被阿耶拿竹鞭揍了。”衡阳勾一勾鼻尖,“我阿娘觉得被落了脸面,在丽正殿哭一晚上。”
他生在二月,云弥那时都不认识他。头一回听这些内情,迟疑问道:“你夹在姑母和殿下之间,不为难吗?”
“我有什么好为难。”衡阳一脸无所谓,“他喜欢他的母亲,我喜欢我的,但我们还是兄妹。阿兄以前也不喜欢我,后来阿耶叫他教我骑马,我摔了都是他背我回公主院。慢慢就喜欢了,还带我溜出皇城玩。”
云弥有些不能想象:“他背你回?”
“当然。”衡阳出神半晌,“檐檐,你见过孝穆皇后吗。”
云弥摇头:“先皇后崩逝时,我不到谒见年岁。”
“她极为高挑,也特别特别美丽。”衡阳双手合十,“阿兄像她,十来岁就抽条长得飞快。那时我每每摔跤受气,都盼望他来救我。有一回三皇叔家的小堂哥抢走他送我的弓箭,后来阿兄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补我当十岁生辰礼。”
她严肃道:“阿兄是很好很好的人。阿嫂人选,我要帮忙认真看的。”
云弥眼前的纸张上,不慎晕开墨汁。
齐璋认为她是很好很好的人,衡阳也认为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遇上另一位,就只有不停的错误。
她在旁人面前不是什么样,在他面前就是什么样;他在旁人面前是什么样,在她面前就不是什么样。
有时像裹缠,有时像私语,有时又只像勾当。
衡阳冷不丁道:“我觉着,你就很好。”
云弥猛地呛了一口。
“他是我至亲兄长,你算是我的表妹,又是手帕交。”衡阳居然是认真的,“同我不熟悉的女娘做太子妃,她有她的闺阁好友,我就不好常去东宫叨扰了。你做太子妃,留一间偏殿给我住就是。我算来算去,只有你最合适。归杨定亲了。”
“……停。”云弥抬手制止,“你也看到了,他都不记得我。”
不记得,但是在夜间会相牵、拥抱、亲吻。他为她失神,为她挥汗如雨,她也恍惚,那样沉浸地攀附他的脊背。
云弥忽然感到一刹那的心悸。
她才这样小,可是骨骼发肤已经深深熟悉一位年轻有力的郎君。
这很危险,不是好事。
“这无妨。他就没两个记得的女郎。”衡阳一挥手,“日后我带你多去他跟前晃晃,自然就记住了。”
“不要了。”云弥背过身去。
“你不满意他吗?”衡阳跟着转过来,“哪里不好,你说给我听嘛。”
“我不敢。”
“这有何敢不敢的。”衡阳摊手,“你只是同我讲,我又不告诉他。他忙着呢,每天跟着中书省做事,才没闲心听我说这些。”
“当真没有。”云弥低着脸,“我不知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不满意。”
“那我跟你说就好了——”
“我也不想知道。”她打断衡阳,“我不想知道。”
她只要得到他就够了。至于在被她得到的过程中,他如何思索感受,是否当真感到沉溺,她或许偶尔为之酸涩,但宁愿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