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璋辞凤阙
“爹,那我先带神策军将货物一点点往西山溪去送吧。”
“也好,王大人会带峆州府所有的捕快衙役在那接应,之后就由他们往大营送最后四十里地。”
最后四十里地,万一有个好歹,说不定吐蕃南诏大军就打过来了。
“这样也好,既无性命之忧,爹,我想请奉江父老都出把力,紧靠衙里这几条船,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粮都送到西山溪呢?”
“这样,你带人挑担走山路,每人挑八十来斤,四十里山路到西山溪也得走一天,去时小心走慢点,回来走快点,打两个来回。”
叶容钰点了点头,这路她熟悉,谁小时候没挑过山货来来回回的倒腾出一些钱来。
奉江的人也都是热心肠,一听国家有难,哪怕是才交完粮,自家过几日可能饭都要吃不饱了,四千户人家里竟自愿出来了八百余年轻力壮的妇人汉子,所有人都带着自家的扁担集中在县衙两侧。
当叶容钰挑起担子时,竟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的慌。
“叶大人,我来帮您吧。”程映帮忙扶稳扁担,关切地问道。
“不用,你们这些人山路都走不惯,哪还能在山里挑担子呢?”
“瞧你那说的,好歹我们也是大老爷们啊。”
程映瞅了一圈周围,不少肩宽臂壮的汉子与妇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但也有的妇人不知道比自己矮了多少个头,看上去又瘦又小,却仍然挑起担子来。
“走吧。”
“是。”
叶容钰领着头,带大家一路先过城中小道,逐渐上山。
“程映,你们离稍微远点,一会大家换肩别碍事。”
“是。”程映带着二十余名神策军护在两侧,看着别人负重前行,他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总是心中有愧。
“叶大人,您别勉强自己,换我们吧。”
叶容钰是怕他们不会用扁担,最后连人带货都翻在山路上。
“你们在两侧护好大家才最要紧,万一有人摔着了就赶紧去扶,还有啊,派几个人到后面,帮着把牛牵好。”
“是。”
程映跟在叶容钰身后小跑着,他穿着官靴,偶尔踏入泥巴地里,腿脚一陷,就得使更大的劲把腿脚抽出来。程映看着自己护卫着的人个个挑着重货,脚下还这般轻快,不由得心生敬畏。
这挑扁担走山路偏偏还不能走太慢,身上东西重,走得越慢越容易后面跟不上力。上山尽量步子大些,下坡押着步子,几乎都是在小跑。挑山路用短绳,手上需得时时紧紧抓着,不敢松开。
夜里,顶着一整日暑热,第一批山路运送的军粮抵达的西山溪。
不久,叶父带的撑船队伍靠着西山溪这边人们带着牛车接应终于也把军粮送到了。
王高晟带着峆州府差不多所有的男丁还有牛车马车,他们在附近扎了营,时时待命,每卸下一批粮草,就有衙役赶紧再装车,往前线送去。
“叶大人,您喝口水吧,您嘴唇都白了。”
程映打开羊皮水囊递给叶容钰,叶容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脖子上的汗珠,接过水来喝了不少。
“您凉快凉快。”
程映来回掀着自己的裙甲给叶容钰扇风,生怕叶容钰热晕过去,此时的叶容钰在程映心里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姐头了。
夜里吹了阵风来,从江水峡谷之中吹出点凉意。
“容钰,你还好吧。”
叶父也觉得叶容钰好像脸色不太对,明明脸热得涨红,但嘴却发白。
“在宫里待久了,本事没学会,倒是把身体给养娇贵了。”
“这样,剩下的路,你随船队回去,我带人再走一道山路,船队就交给县丞。”
“是啊,我撑船送你回去。”县丞上前回答道。
“爹,他们走得了我也走得了。”
“别逞强了孩子。”
叶父用手指轻轻拂过叶容钰额头上的汗水,帮她理了理粘在额上的发。
“姑娘,你听叶大人的话,我们一会回家里也是要跟自己丈夫兄弟换换人再出来的,你一个人跑两趟怎么得行?”
叶容钰看了看大家,她的父亲为父母官之表率,万事都亲力亲为,方才同县丞二人一个带头,一个压尾,与衙役一同轮换着撑船,逆流而来。
他们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熬了这么多天谁不是精疲力尽,自己好歹还是个年轻人。
叶容钰站起身来,定了定心神,“爹,你们先带上一些人坐船回去,其余的还是由我带头原路返回。”
“有谁刚刚受了伤?妇人老人还请上船同我父亲先回吧。”叶容钰朝着大家喊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喊完,叶容钰甚至有点气上不来。她干脆解下革带挂在脖子上,来回拉着衣襟往里兜些风,好让自己缓缓。
但这还不够,酷暑天里干体力活,叶容钰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自燃的炉子,蹭蹭向外冒火。
尤其是她还穿着一身宫装,官服为了穿上显得端庄挺拔都是双层的,这会儿简直就像是贴在身上的一块皮料,既不服帖又不吸汗,中单领子被汗反复打湿,现在很扎的脖子疼。
叶容钰干脆解开圆领袍的珠扣,将领子又翻了下来,甚至松开了衣带,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了,至少在奉江她也不必再用官服维持体面。
至于回去的路如何走,叶容钰就得全靠一口气撑住。有这一口气在,她就不会害怕,就算让她再打两个来回她也是能行的。
程映见叶容钰脸色不对,心里也跟着着急,他扫了一圈挑担的人,催着其中的妇人、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赶紧跟船回去。
“都甭客气甭让了,赶紧的,四十岁以上的全上船去吧。”程映大喊了一声后,连推带搡的把人往船上塞,他希望大家都快点,这样叶容钰就能早点回去休息。
待船上坐满了人,叶容钰这才打着不太亮的灯笼带剩下的人原路返回。
程映在微光下看不清路,对地形又不熟悉,一路上摔了好几跤,有一次直接从一人高的坡上摔了下去。
“哎哟!倒是省的走了。”程映扶着树干重新站起来,“就是委屈腚了。”
这一摔惹得众人大笑连连,回去的路也轻快了许多。
月照偏斜在城中,这夜家家都留着灯火。叶容钰回到家里,陈姨娘刚弄完两个孩子,自己还没有睡。
“容钰,家里备了热水,你快洗洗再睡吧。”
叶容钰点了点头。
她坐在凳子上,把官靴一脱,袜子后各有一道血痕,穿这身干挑担子的活大概是今天最失策的一件事。
“容钰,你脚上伤了?”
说着陈姨娘就在屋里找出一瓶创伤药来。
“没事,太久没走山路了,这鞋还不如家里那双旧的舒服。”
“嗐,这官靴好看归好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陈姨娘说道。
“是啊。”
叶容钰赤脚走到厨房,用湿布将自己身上擦了一遍,身上爽利了才回房中睡下。
这一夜,她睡的很沉。
本来叶容钰计划过上两天就回梓州去,但是有些不巧,叶容钰这两天开始肚子疼,以前月事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过,不像这回,浑身虚脱,坐卧不得安宁,闻到饭味儿都恶心。
起都起不来,更别说骑马回梓州了。陈姨娘做饭时另给叶容钰做一份清淡的菜汤,虽然叶容钰总是反胃,还是硬着头皮给自己灌了汤饱。
两日后,叶容钰总算是活了过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腿上也不再浮肿。
但是程映等人又开始有些水土不服,因为这天气实在是热,军甲厚重,程映等人根本就穿不上衣服,天天光着膀子在屋里都叫苦不停。
叶容钰没办法,只得让一行人逗留在奉江。
差不多过了三四天的一个早上,家家户户升着炊烟,叶容钰一家正围在院里的小桌上吃早饭。
突然,院外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像是已将叶家柴门堵住,随后,灰头土脸的蔺云径直走路进来。
“谁啊!”
叶父噌地站起来,在奉江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蔺云?”
“叶明府。”
“爹,他是内侍省的内臣蔺云,是钱将军的手下。”
一听内臣二字,叶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宦官,他本能的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是让他生吞苍蝇那般。
叶父厉声呵斥道,“不论是谁的的手下也没有私闯他人家宅的道理。”
前朝宦官在战乱时构陷忠良的例子比比皆是,叶父自然认为宫里的这些残缺物种来战场上纯属是拖累人,指不定又要回圣上面前嚼舌根子。
可他叶礼文一身正气,并不惧怕这些,端出一副舌战奸宦的架势,甚至这一刻他已经做好舍下乌纱帽的准备。
“是在下失礼了,叶伯父不要见怪。”
蔺云向叶父稍稍施礼,他看得出叶父周身散发出来的敌意,于是转而朝着叶容钰说道,“叶司言,钱大人收到您的信,说是奉江募集了粮草送至大营,按着信上的日期也已有半个月多了,可粮草依旧未到,现在山南道给神策军的粮也送不来,奉江的粮又没送到,不管是神策军还是东川军已经断粮了。”
“什么?”
叶容钰十分诧异,而叶父已经按捺不住,甚至他脑海里已经刻画出宦官贪污军粮的场面。
“你这阉狗休要胡言,莫不是你们把粮草都悄悄据为己有了?”
“叶明府请慎言。”
蔺云脸上显然是很不高兴,他在战场厮杀了很多日,就是为了把敌军遏制在峆州以外的地界,他从锋刃之中冲出来,一路奔波,马不敢停,为了公事却还被人骂为阉狗。这是蔺云最讨厌的词,他做不到像钱暄那样任由人说。
他全然没了好气,手握成拳上前一步说道,“钱将军是看在叶司言的面子上才命我先来问个情况,不然大可将王高晟还有你们这些县令缉拿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