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婆媳
“大胆。”吕后怒极,抓过案上的青铜斛狠狠的掷过去,“张嫣,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吕后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但渐渐听着,却是越来越惊,越来越怒,砰的一声拍案而立,想要怒斥张嫣胡说八道,身体却不自禁的微微抖索,阿嫣所言所梦听起来固然荒诞至极,但出之她口,响在自己的耳边,仿佛一声炸雷,震的自己中心动荡无法平息。
她想起椒房殿中的刘芷,眉眼渐渐染上温柔。
从关中帝都长安通往江南的驰道之上,天子骑驾卤薄十六长寿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后,帝后的御车被一队精卫期门军掩护在其中,缓缓向东南而去。车轮碌碌滚动,带动的车厢两侧窗帘绿色丝帛,落在她脸颊上的阴影,忽明忽暗。
“母后想要这样的结局么?”张嫣看着上首的褐色宫装女子,她的容色已然苍老,但依然妆容严谨,染了雪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出四起髻,鬓边压着金晃晃的凤钗,熠熠生辉,威严赫赫。“大汉如何蒸蒸日上,那都是他们的。你的所有子孙都不得善终,百年之后,改朝换代,无人祀奉香火。”
“知道了。”张嫣坐在軿车中答道。
“也许在你心里,”她闭上了眼睛,苦涩道,“未来的皇子远比现在的公主重要,可我却觉得每个孩子的分量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没有法子放弃好好。”就好像你从没有放弃阿娘一样。
“阿婆,”
“免了。”吕后冷笑,刻薄拒绝道,“我可当不起你的这一声阿婆。”
吕后哂笑,“不必了。”
“我会为他生下皇子,然后好好教导,扶持着他,他会继承我们共同的血脉,在这片大汉的土地上,一直的传承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哦?”吕后淡淡道,“什么梦?”
张嫣抬头看着吕后的侧脸,在初升的晨光之下,她能够清晰的看见吕后几乎全白的发色,和眼角深刻的纹路。因为将唇抿的很紧,她的神色显得十分严肃,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知,这个刚性强硬曾掌握着半个大汉权柄的女人,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的老了。在茶前饭后的某个瞬间看去,苍老的让人心惊。
“阿婆,”
张嫣的唇边噙着一丝浅笑,敛衽在左手朱锦鸾纹绨袱广榻上跪坐,端庄雍容,“陛下秉性纯孝,此行即将归乡,想让臣妾问问母后可要一同回去看看?”
张嫣坐在微微摇晃的軿车车厢之中,想起自己在当日帝驾出发之前独自前去长乐宫朝见吕太后的情景。
“夫妻之道上,母后的确缘薄。”张嫣声音铿锵,“是先帝对不住你。初进长乐宫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母后半生吃了很多苦,可是母后,人不能总困在过去,你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过去,不肯接受眼前的阳光?”
从长安城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张嫣杏眸眨了眨,好似对吕后的恶意充耳不闻,“不管你怎么说,我却是始终当阿娘是我的亲阿娘的。阿婆是阿娘的亲母,那么就是阿嫣愿意认的阿婆。”
“母后,你知道么?”张嫣忽然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年轻的皇后垂下眸去,杏子眸光里光辉黯淡,声音低吟,“终生无宠,新帝立后退居北宫,三十六岁而亡。”寂寂无名,葬于惠帝安陵,不起坟。
毕竟,自己和儿子刘盈理念不合已经多年之事,自己性情刚毅,皇帝在世尚能克制容让,若前元七年盈儿真的……,自己手握军政大权,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自己影影绰绰,也是有预见的。这么说起来,阿嫣说的这个梦,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另一个时空实现。心中惊惧,盯着张嫣的眼睛问道,“你的梦又可曾做到你自己?”声音尖锐。
“凭我爱刘盈。”张嫣道,眉眼凛然。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无法体会那种为人父母的心境,但是有了好好,她才能了解,在生命最初的时候,父母曾经怎样爱过自己。
“……阿婆也会和我们在一起,很好很好。”
“说的好听。”吕后眉眼冷峭,宛若冰裁,“富贵绵延,就凭你么?梦中的大汉天子至少曾经有过其他子嗣,你却只会霸着皇帝,连个皇子都生不出来!我凭什么要承认你?”
吕后一时被她的凛然给怔住,竟不能言语,听着这个少女清晰的声音在宽敞的长信殿响起,宛若谶誓:“我爱他,和母后你爱的一样深。母后,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就是我们,他最爱的两个人也正是我们,为什么我们反而不能相安呢?”
张嫣苦笑,“自然。”
“我梦见,”她的声音低沉,“阿婆杀了赵隐王,还有刘恢、刘友,舅舅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又无法违抗母命,最终早早去了。他另有几个孩子,去之后,母后扶持了少帝,过了几年,又囚杀了他,另立了另一个孙子,同时大肆封吕姓人为王侯。待到母后也去世,群臣诛杀诸吕,以非帝裔的名义杀了所有幸存的皇子,另行迎立了新帝,阿弟也被罢黜王侯之位。到最后,无论是舅舅一脉还是吕、张二氏,都是惨淡收场。”
张嫣淡淡笑道,“你敢。母后你当然敢。在地宫之后,我又怎么会以为母后你还不敢杀我?可是母后,”她凝望着上座的女子,目光认真而奇特,“你经营这一辈子,究竟想要什么呢?”
吕后怔然,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在长信殿中垂手肃立,微微垂眸,天光在她的睫毛上形成一段阴影,这一刻,更使得她看起来极为神圣。一时之间百味杂陈,最后淡淡道,“等一会儿皇后就要随皇帝巡幸沛郡了。一路上你好好照管他。”
“说的轻巧,”吕后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瞧着伏在殿下的女子,讥嘲道,“我从头到尾愿意善待的是我的亲外孙,可不是随便哪个野女人生的孩子。”
但,好在,刘芷先在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迈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虽然毎一步都很小,却都走的很稳。
“母后”,张嫣唤着吕后,声音里含着微微动荡的感情,“我可以再叫你‘阿婆’么?”
“当我生下好好,我看着她,心情就很温软。我想要让我的孩子得到时间最好的,富贵绵延,子孙长久。母后自然也是爱陛下,母后维护吕家,也是人之常情,但母后是想要这一刻眼前的烈火烹油,却不希望他们富贵绵延么?”
她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在晨光之中荡漾着淡淡水光,“阿嫣亦有好处,当然不好的地方也难免,阿婆又能不能多记想我的好处呢?”
她收了笑意,目光凝滞下来,“这些年,我觉得在长安过的挺很好的,没什么兴趣回沛县。说起来,我在那儿也没什么想念的!”不如不归,不如不归!
张嫣默然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续道,“所谓‘知子莫若母,’母后是最当知道陛下这个人的,他事母至孝,但也还算心疼我,这些日子,夹在母后和我之间,极是为难。我也是很心疼陛下的,看着他为难,我心中便也舍不得,所以我早就想来母后这儿,求你谅解。”
“皇后娘娘,”荼蘼在车外禀道,“前面就到单父县城了!”
这个世上,做母亲的,计较的也不过是儿子好坏而已。
朝阳从宫城的东方升起来,照射入空无旁人的长信殿堂之上,光芒万丈。张嫣的声音柔和如水,倾泻在大殿之上,“……这些年,母后待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可无论如何,我终究更愿意记得阿婆待我的好,记得我初来长安那年,阿婆牵着我的手,陪着我入睡。”
“哟,”吕后坐在上首背屏之前的主榻上,讽刺道,“难得陛下还舍得让你独自一人来长乐宫呢?”
殿脊上雕饰着长乐未央字样的古朴瓦当泛出一种深深的铜绿色泽,长乐宫本为在秦兴庆宫的基础上改建,簇新恢宏不及咫尺之遥的帝宫未央,但素朴古拙之处,犹甚过之。吕太后居住的寝殿帷帐轻垂,凤柱涂朱,屏榻玄髹,庄严肃穆之中有一种沉静凝滞之感。
张嫣的眸光含着对未来的璀璨希望,“但我从来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在做什么。我虽然很爱女儿,但我也关心陛下,陛下的利益,我会一力维护,哪怕用我的半生乃至于性命。阿婆,我总是相信,未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为什么?
“如何?”
“好个没有法子啊。”吕后气怒激烈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为了一个耳朵聋了的女儿,你既然放弃再生儿子,我都不知道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偏偏皇帝还鬼迷心窍护死了你。话说的再漂亮,说到底不过是恃宠生娇。”
中元六年夏四月,天子于中夜梦中梦到高祖皇帝,醒来之后思念先帝,诏令将长陵令的品秩提升为二千石,并命将作少府重筑长陵城墙。乙巳,命太仆滕公备骑驾卤薄,时隔八年之后,再度巡幸沛郡。
张嫣的面色缓缓苍白下去,仿佛略一思及那个可怕的梦境,都不寒而栗。
吕后冷笑,“张嫣,我吕雉没你那么好命,这一辈子能得夫婿娇宠,堪称百依百顺,甚至能够为了你和他的亲娘对着干,我该得的都被辜负,只好拼命抓住我能够抓住的。这有错么?”
“吕家还不够腾达么?”
大串的泪水落下来,张嫣泪眼朦胧,“我一直是那个喜欢阿娘,喜欢舅舅,喜欢阿婆的小阿嫣,可是,那个疼爱阿嫣的阿婆,怎么就不在了呢?我一直很想做那个阿婆满意的媳妇,如果这些日子我有些地方行差踏错,那多半是我没有法子,我真的不想让阿婆不高兴的。”
“从匈奴回来以后,我就有些怕你,我怕你责怪我任性离宫,更怕你责怪因着我的缘故,让陛下陷入险境。可是,如果你肯对我露个笑脸的话,我其实很想和从前一样,抱着阿婆的腿撒娇的。后来,阿娘逝世,阿婆辗转知道了我的身世实情,我们之间,也就更加渐行渐远,可是从地宫回来,这些日子,我总是想,那些曾经有过的祖孙之情,真的不存在了么?阿婆,”
“母后真爱说笑,”
张嫣扬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