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后患

    刘盈隐忍道，“既然张皇后已经平安归来，这件事情，就不必提了。你回去吧。”

    张嫣垂眸，闷闷的微笑。

    入东厢的时候，刘盈唤道，“阿伉。”笑意盈盈，显见的心情很好。

    韩长骝将宣室殿外的郎官以及内侍都遣的远远的，自己独自一人守在殿前廊下，听得殿中细微声响，慢慢的，都沉寂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刘盈从内殿出来，上前道，“大家，舞阳侯求见，已经在殿庐中等了一会儿了。”

    他此时正是一生中难得的舒畅时候，大汉国泰民安。且母慈子孝，阿姐身体安好，娇妻亦平安回到自己身边。他们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夏六月，这个孩子便会出生。

    话虽然如此，可是他终究不舍得拂阿嫣的面子，正了正面色，叮嘱道，“此事可一不可再。不管怎么说，这儿毕竟不是后宫，白日宣淫，传出去对你不好。”

    如今都已经到了春末，纵然今年春天特别的冷，到了这个时候，又能够冷到哪里去？——亏得阿嫣，连找个借口都找的这般漫不经心。

    樊伉的声音急而冲，“臣当日未曾详尽实言，是臣的过错。若陛下要治臣欺君之罪，臣心甘情愿领受。只是臣不愿眼见陛下受人欺瞒……”

    “将汉匈之间的关系寄托在和亲之上，始终幼稚了些。”刘盈抿唇道，“只有足够的实力，才能真正令匈奴不敢轻犯。”

    宣室殿与温室、清凉体例相同，属天子路寝，严格的说，已经有一半属于外朝，是天子日常燕居与召见大臣的地方。白日里，更是时常有侍中，及郎官伺候在外。若皇后白昼宣淫的名声传出去，对阿嫣的名声不利。

    宣室殿中，春季惯用绿色帷幕，许久之后，刘盈方木着脸慢慢道，“是么？”

    渠鸻将自己的大氅披在那个少女的身上，然后抱起张嫣，将她放到不远之处的马背之上。

    “可是陛下，”樊伉抬起头来，目光明亮，“你就不想知道，当时皇后娘娘在做什么么？”

    说起来，他和皇帝是表兄弟，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后来虽然份数君臣，却依旧保留了很多当年情谊。哪一次入宫求见，皇帝不是直接召见。这还是第一次，被内侍引到值庐中等候。

    毕竟，刘盈是大汉之君，是男子，纵然无法接受张嫣，他依旧可以广纳妃嫔。张嫣却是自从进未央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辈子都只能够系在刘盈身上，没有旁的出路。

    “除了你，目前还没有人敢欺瞒朕。”刘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生硬。

    樊伉愕然相望之时，他已经是眉目带笑，道，“阿嫣现在在西厢睡着，咱们莫要吵到她了。”声音极为柔和。

    因着张嫣怀孕初期辛苦赴远，虽然慢慢调养好了，腹中胎儿却远没有正常孕期的孩子强壮。

    虽然自己与张皇后亦有着亲缘关系，但终究是与皇帝来的更加亲近，而且他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在他心目中，刘盈是高高在上的大汉天子，年轻而尊贵，不需要俯就这么一个失德的女子。

    ——他可以用男人的名义担保，刘盈会喜欢的。

    “哪有？”

    这让这样为妻子着想的天子，情何以堪？

    他转身抽出室中墙壁之上所悬青铜宝剑，指着殿下跪着的樊伉的喉咙，凤眸之中带着淡淡赤意，声音冰冷。

    樊伉举步到殿中，伏地拜道，“臣樊伉，参见陛下。”

    先秦之时，与北疆游牧民族接壤的几个国家，秦、赵、燕，无一不骁勇善战，令匈奴不敢轻易撄其锋芒。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名将蒙恬更是率大军打退匈奴，征兆大量民工，修筑万里长城。只是后来，时势变迁，中原发生楚汉之争，无暇旁顾，匈奴趁此时机做大，统一北方草原。待到他的父皇能够腾出手对付匈奴的时候，中原已经是多年征战，民心向和，且平城之战失利，这才采纳了刘敬的献策，以丹汝公主和亲匈奴。

    她想试着探索一下。

    一时间，他的脸微微泛红，勉强抑制住了，让自己用最正常的声音吩咐道，“朕在东厢候着他，让他进来。”

    她当然可以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般，在椒房殿等他回来，然后转告他淳于堇的诊断。也许他会欣喜，也许依旧犹豫，一切自然而然，未免过于平和。于是她特意自己独自一人来到的宣室殿，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拨弄着他的欲望，最终逼的他在白日平常处理政事的地方与自己欢好，因为时间和地点的缘故，有一种类似偷|欢的感觉，极度的兴奋与极度的克制在一起，交织成一种不完满的餍足。

    ……

    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樊伉的预料。

    他始终清楚的记得，在那个草木葱葱的句注山山坳中，他手中的弓弦慢慢的松下去。

    韩长骝亲自关上殿门，守在殿下，听得殿中，舞阳侯慷慨陈言，“臣当日出使匈奴归来，向陛下回旨的时候，曾说在匈奴军营之中并没有找到张皇后的下落。其实实情并非如此，当日，我是曾经远远的见过一次皇后娘娘的。”

    ……

    “陛下，”樊伉重又伏拜下去，“臣曾有事欺瞒于陛下，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语气铿然有声。

    “今日唤你前来，本就是为了这个。”刘盈一笑，凝神郑重道，“如今，大汉马政小有所成，今年又征召了北地马商卜氏掌管马政。边地也开始试行募军，雁门有张偕，朕尚算放心。只是大汉与匈奴边境颇长，阿伉你继承姨夫勇武，朕打算让你去陇西郡做郡守，明年，待募军试行处满一年后，也在陇西开始募军，替朕锻炼出一支铁骑来。”

    正因为刘盈平日的个性循规蹈矩，那种越出界限的感觉也才分外的让人迷惑。

    过了一会儿，方将扯过来的被衾掖好，在妻子的耳边叮嘱道，“你便在这儿睡一会儿，顺便陪着我。等我待会儿事情办完了，我们一处回椒房殿用夕食吧。”

    樊伉却不肯就着皇帝递过来的梯子下台，固执道，“臣坚持要说。”

    “再说了，”她抬头，无辜问道，“你不喜欢么？”

    他心中慢慢泛上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摆出这般阵仗的樊伉，要说起的一定不会是自己喜欢的话题。于是道，“何事？——若是不是重要的事情，便算了吧。”

    她想起，去年冬日，自己扮成东匈奴一个小部落的贵女，穿过匈奴草原的时候，在篝火大会上跳过的那一支舞。

    他并不希望有什么东西打破这样幸福。

    伺候在宣室殿中的内侍最会看风见色，见事不妙，都急急的退了出去。

    “咳，”刘盈被她的惊世骇俗给呛到，咳嗽连连，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也可以等我晚上回去的。”声音轻的，好像藏在喉咙里。

    此后，汉匈又和过一次亲。当大汉上下普遍认为，有了楚国公主出塞，汉匈便能够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的时候。前元七年匈奴的铁骑，彻底打碎了这些人的梦想。

    嗓门颇大，刘盈便皱了一下眉头，念及此时在西厢榻上睡着的阿嫣，开口道，“小声一点。”

    刘盈转身进殿，忽听得身后韩长骝轻轻唤道，“大家，”于是回头。

    有时候，心中对一个人起了一步印象，便会被这个印象所影响，渐行渐远。

    张嫣半醒半睡，含糊的应了两声。

    说起来，樊伉在张皇后幼年之时也是见过这个表外甥女几面的。当时，张嫣生的玉雪玲珑，聪明可爱，很是招人喜欢。后来出乎意料的配给年长八岁的母舅做皇后的时候，他也曾经为之叹息过的。

    樊伉抱拳恭敬道，“陛下英明，臣愿效犬马之力。”

    张嫣笑眯眯的抱住他的腰，倚靠在其上，“我是怕你憋久了，对身体不好。”抬起一张芙蓉面颊，神情颇为无辜。

    刘盈愣了愣，这才记起来，在阿嫣前来之前，他正宣召了樊伉入宫来见。却被阿嫣的措手不及给打乱，根本将这件事给忘的干净了。

    从先帝汉九年到刘盈治下的中元元年，她和刘盈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如今，两个人也正在慢慢的适应着这种变化。楚傅姆也对自己说过，做一个男人的外甥女和做他的妻子，是不一样的。那么，同样的，她待自己的舅舅，和夫君，也当有所不同。

    他语教谆谆，张嫣却是刚刚经了一场欢好，体力不支，已经开始困顿起来，咿咿啊啊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谁准你侮辱朕的皇后？”

    初汉的时候，文臣多半主张大汉民生凋敝，应当休养生息。武将却需要用战功来印证自己的价值，且更加热血，舞阳侯樊伉，虽然是名将樊哙的嫡子，自幼习刀弄剑，但在众人眼中，更多的是作为皇帝姻亲的习惯，他亦渴望通过战场的铁血功绩来证明自己不负亡父英明，闻言大喜，走到殿中伏跪拜道，“臣必不负所望。”

    若张皇后真的在匈奴与渠鸻有私，甚至连这个孩子身世都有可说之处，如今却若无其事的回到未央宫……

    “可是我很想你啊。”张嫣眸光妩媚，理直气壮的道，“淳于堇刚走，我就觉得我想你了。虽然说如今是春日，但早晚还有倒春寒，我怕冷。中午大太阳的时候才够暖和。”

    樊伉抬头，看着西厢之中，天光照进来，御座上眉目间自然喜悦的刘盈，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愤懑之情。

    “砰”的一声，刘盈拍案而起，怒极而斥，“樊伉，你什么意思？”

    樊伉的心渐渐的沉下去。

    因此，当张皇后带着身孕千山万水回到长安之时，刘盈和吕后能够不经犹豫的相信这个孩子的血脉。樊伉却觉得如张后这般的柔弱女子，能够在匈奴军营中保住性命，甚至平安归来，本就令人生疑；再加上受当时句注山情景所惑，更是对张嫣腹中胎儿心有犹疑。且舞阳侯夫人曹氏曾进宫见过张皇后，回来的时候曾经笑言，张皇后显怀并不严重，看上去真不像怀满六个月的。

    舞阳侯樊伉足足在宣室殿外的值庐中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内侍宣他入殿。

    倒不是说樊伉觉得舅甥联姻真的便是乱了伦常。他与其父樊哙都是武将，对这些东西，没有文人那么看重。只是觉得，长安城中有那么多适龄的高门闺秀，为什么，刘盈偏偏要娶张嫣？

    韩长骝咳了一声，“你的左襟衣角，还是收拾一下吧。”

    从头到尾，张嫣都没有过一丝挣扎。

    就像煮一壶水，需要时不时的添些柴禾，才能保持持续的沸腾。同样的，要时不时制造一些小情趣，才能永远的保持爱情的新鲜性。而两个人相处，总要有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刘盈的个性有些古板拘泥，所以，这段夫妻关系，她需要主动一些，偶尔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反可以更好的增进感情。

    ——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未央宫宫闱中的事情，樊伉因为与帝家的亲缘关系，知道的比一般长安侯爵多一些，但也不能完全清楚其中明细。但当时在句注山山坳之中，他曾经亲眼所见的场景，让他下了哪怕违背皇帝意愿，也不再试图营救接回张嫣的决定。

    刘盈哑然失笑。

    后来闲谈的时候，孟观和她说：回去之后，找个机会跳给你的舅舅看看吧。

    有时候，麻烦本身并不是问题，而是，明明可以规避掉这些，又何必走这一条更难走的路。

    那个做舅舅的刘盈，温文尔雅，细心的照顾体贴着自己的一切。当他转而成为自己的夫君的时候，除了从前的体贴照顾之外，两个人之间，是否会生发出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情人的绮丽、缱绻、挑逗，欲迎还拒的风情？

    他于是莫名其妙的低下头去，见左侧曲绕衣襟处被白玉双螭衣带带钩微微勾住，当是自己刚刚穿戴的时候疏忽未曾整理整齐，显出了明显褶子，一时大为尴尬，伸手抚平，咳了一声入殿。

    刘盈愣了一下，笑意慢慢的淡下来。

    “她当时和匈奴的左谷蠡王在一处。两个人看起来处的极好，渠鸻甚至将他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抱着她上了马……”

    却原来，陛下看重张皇后，竟已经是到这般地步了。

    前世有一种说法，再深刻的爱情，也是需要用心去经营的。她也是这么相信着。

    “起来吧。”刘盈道。

    “年前匈奴忽然出大军袭击我大汉边境，虽然有出其不意的缘故，但由此可以观之，大汉边郡防御大有不足之处……”回想起去年大汉最初措手不及的狼狈，纵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刘盈依旧皱起了眉头。

    大汉的皇后，可以是皇帝的外甥女；但是，她至少应当足够坚贞。方配的起中宫之位给她带来的荣耀，与责任。

    如果事情仅仅这样发展下去，张嫣亦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刘盈面颊忍不住泛上浅浅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