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推食
待两王嘟嘟啷啷，不算满意，但终究是和平的取回了自己名分下的礼物，张嫣回过头来，对上了渠鸻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作战马上无敌，在自家雄渠部也有着极高的威信，发号施令，无人敢不从。但是在这种与匈奴权贵间该打的交道就欠缺一点。从前是胞妹阿蒂替他参谋，阿蒂出嫁后，则由一位姓孙的汉人宾客代为处理。只是此时，孙先生离开营帐去招待汉使舞阳侯去了，他总不好去王帐拉已经身为阏氏的妹妹来处理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没关系，张嫣闭了闭眼睛。她最懂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该低头的地方，也不是一定要仰着头去死。
“那，我比不过茨鄂阏氏，它它阏氏，刘撷，刘丹汝她们么？”
这样子回去，当是可以向单于屈普勒回报了吧。
渠鸻额头青筋跳动，“我妹子八岁的时候就能够拿着强弓去草原上猎狐狸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究竟会什么？”
“哪个说的，”渠鸻不屑轻嗤，然后耐心的哄着自家妹妹“在我心中，谁都比不过我妹妹。”
“想要离开匈奴，我们只能够靠我们自己。”
匈奴世代以畜牧为生，国力虽盛，民生却算得困苦，在织绣、匠作等方面的工艺刚刚萌芽，远逊于邻居的大汉。哪怕是匈奴贵族，日常用的器具也十分粗糙，因了这些年大阏氏蒂蜜罗娜爱使用汉朝高等用品，便在国内带起了一股汉朝奢侈器具的风潮。如今这位前来的汉使乃是真正的大汉权贵，随身带的礼品俱都来自长安，代表了大汉此时最高工艺水平的礼物，远非匈奴一路上劫掠的器具用品可比，在帐篷中一展开，便炫了所有匈奴人的眼，这才激的楼烦白羊二王不顾自己身为一地部落之主的面子，赤膊上阵，真算是丢尽了匈奴人的脸。
你实在不必在我身上花费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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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匈奴犯汉的战事，由宁阏氏刘撷提出，最初不过是被龙城的匈奴贵族当做一个笑话：汉人送来了这位楚国公主和亲，以求保住两国边境安宁，结果偏偏是这位汉人公主提出来的攻打汉朝。却在沉滞了一阵子后，又被重新提起。当时渠鸻虽然有些心动，却出于对妹妹蒂蜜罗娜的考虑，保持了沉默。
主座之上，阏氏蒂蜜罗娜仿佛没有听到樊伉的请求，笑颜如花，“听闻大人是故舞阳侯之子。”
渠鸻一时哑然。半响才道，“那是你还小。”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无力，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对了，刚才我在进账时候碰到的那个小子，便是你收留的汉人少年？”
“禀左谷蠡王，”亲兵上前，轻轻解释道，“这是这次来的汉使送给匈奴的礼物，阏氏和咱们部落已经取过了。剩下东西的归属，呃，楼烦王和白羊王正在争吵。”
她嫣然道，“像阿嫣这样的美人，我哥哥可以等啊。一段感情再长都有一段保质期。就算一天不行，一个月不够，再过个一年两年，你总能忘掉刘盈的。”
阿蒂，你究竟想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小子说话何必这么酸？”渠鸻笑道，“等我们和汉使和谈完毕，你跟着我回雄渠部吧。到了草原雄渠部，你想要金银，美酒，还是女人，我都可以给你。”
渠鸻从妹妹王帐中出来，在军营中走了一会儿，心情有一些萧瑟。
帐篷内外一时之间都微微沉默了一会儿。
张嫣的心慢慢沉下去。
“你不信？”蒂蜜罗娜唇角微弯，狡黠道，“你妹妹我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呀？”
渠鸻重复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渠鸻回过头来，“会骑马么？”清晨的阳光在他黧黑的面上洒下一层金色的光辉。带着一种阳刚的色泽。
“阿蒂，我们已经和汉朝已经大致谈妥了。”渠鸻轻轻道。
“本来不关你的事。”渠鸻微扬唇角，带着一丝恶意，“可是我在这儿说了，如果你不能将这事处置的让那两位王爷和我都满意，明儿个我就把你给丢到军营去操练。现在，你觉得可关你的事？”
“嗖，嗖，嗖。”几支箭从远方射来，几只野鸭野兔从栖息的灌木丛中惊惶的飞出来。来人的箭矢劲力明显不足，且方向飘忽，纷纷坠落在地，唯一一只沾着边的，却是擦过了一只野鸡的尾巴，那野鸡受了惊，咯的一声叫唤，扑啦啦飞了半人高，不知窜到何方去了。
不知怎的，刚才那张擦肩而过时微微转过去的脸便浮现在渠鸻眼前，光泽微微黯淡，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清秀，渠鸻皱了皱眉，“男孩子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上得了马，拉得了弓，杀得了敌人，才是好汉子。”
话虽如此，渠鸻的脑袋还是有些疼起来。
渠鸻骑着黑色高头大马从营外回来，远远的见了一排车队停在军营大门之前，匈奴士兵从车上卸下东西，搬运进做库房的帐篷。楼烦王且冬末与白羊王赫泽站在众人之间，彼此瞪着对方争吵，已经到了举手推搡的地步。
张嫣在没有人发现的角度里撇了撇嘴，“阿蒂阏氏既然这么说，便是吧。”
渠鸻笑了一笑，慢悠悠的跟着过来，听见少年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我奉左谷蠡王之命给两个王爷打个圆场。说起来，我跟楼烦王也算是老交情了，有道是请生不如请熟，不如就请楼烦王将这些礼物分一分吧。”
北郡的深秋，早晚已经风寒入骨。张嫣身形在女子中算是纤瘦的，扮作男子便更显单薄，于是穿了厚厚的灰色夹袄，将属于女子的所有曲线全部隐藏在宽大的绵絮之中。
“哥哥听过淮阴侯韩信么？”
渠鸻大笑，“我的阿蒂妹妹，是匈奴最美的女子。”
“别急呀。”张嫣轻笑，“我话还没说完呢——请白羊王先从这两份之中挑一分拿回去。”
张嫣愕然抬头，“这关我什么事？”
“好。”渠鸻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她，“挑一匹马吧。”
“再说吧。”渠鸻敷衍道，“如果他能够活得下来，我就带着他回雄渠部去。”
“哥哥，”她声音轻缓，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诱惑，“你若有空，不如在他身上花一点功夫，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是怎么了？”他摸了摸鬓角，头疼起来。
九月辛卯，汉使舞阳侯樊伉终于到达了两军交战的太原郡前线。
渠鸻慢慢的笑起来。
“然。”
渠鸻哈哈大笑，“跟我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丢下一句话，转身大踏步的走开。
“甚好，”蒂蜜罗娜拊掌赞道，“我虽然在匈奴，也曾经听说，故樊将军英雄了得，昔日在鸿门宴上，从西楚项王手中救回了高皇帝。樊大人幼承家学，想来亦身手了得。如今虽是入秋，郊外还是有些野兽的。两日后，我们去山中狩猎如何？”
……
“我想到要回龙城，心就有些不畅快。”蒂蜜罗娜恹恹的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兄长，“哥哥，我不够美么？”
“会。”
三年时间都过去了，连张嫣都终究得到刘盈了，那么，我呢？
整个龙城，除了他，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这位美艳的大阏氏在这件事中起了多少作用。
“你这小子，倒有些本事。”
渠鸻抱着胸，皱眉在一射之地之外看着那个远远走过来的汉家少年。这样单薄腼腆的男孩子，真的有阿蒂所说的那样聪明的脑袋么？
张嫣走到渠鸻面前，低头行了一个汉家揖礼，“见过左谷蠡王。”声音清冷，带着坚冰一样的碎度。
樊伉在酒宴之上提道，“……奉大汉皇帝陛下命，与左谷蠡王议和，并想赎回此战中的战俘。”
渠鸻进来，见富贵华丽的王帐之中，妹妹无精打采的趴在面前案几之上，不由笑道，“阿蒂这是怎么了？像是雨水打过的花苞似的？”
“自然听过。”渠鸻道，“听说他是汉人的军神呢。可惜后来死在妇人之手，不然的话，”目光烁烁，闪过浓重的好战之意，“我倒真想和他打上一仗，和他比比，看谁更厉害。”
“是。”
“这位舞阳侯，乃是陛下派来的人。”暗夜中，孟观照例点了塔娜的睡穴，悄悄与张嫣商量，“我们可不可以求助于他，逃出升天？”
“怎么，我说错了么？”
王帐中，阿蒂优雅的放下手中的小匕，“哥哥见过那孩子了？”
“是啊。”蒂蜜罗娜勉强精神振作起来，偷笑，“哥哥，他好看吧？”
“哥哥，”蒂蜜罗娜皱眉嗔道，“你都被那帮蛮小子给熏傻了。”
渠鸻眼珠儿一转，便落到身后牵着马不经意站在一旁的汉家小子身上。
“没什么。”张嫣连忙在马上直起身子，诚心应道。
“有什么关系？”蒂蜜罗娜眨了眨眼睛，嗤的一声笑了，“想当年，须平公主刘丹汝和楚国公主刘撷也都是汉人，听说刘撷似乎还喜欢一个姓张的男的，如今还不是在匈奴过的不错么？人呐，是最能适应的动物。至于你和我哥哥的婚事——”
“怎么？”渠鸻哈哈大笑，“小孩子生气了？”
“阏氏，”朵娜在帘下屈膝禀道，“左谷蠡王往这边过来了。”
她望了蒂蜜罗娜一眼，不动声色淡淡拒绝道，“多谢阿蒂好意，只是你知道的，我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生长在汉家，早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再加上体质畏寒，实在不适在塞外定居。而且，”
“凭什么？”一旁，白羊王赫泽暴躁的跳起来，双眼瞪大犹如铜铃。且冬末却大喜起来，翘起大拇指赞道，“你这小子不错。”竟是就轻易的就将张嫣之前骗的他弃城而行的仇怨给忘怀了。
“少废话。”渠鸻兴致盎然，豪气道，“跟我比一比吧。”
“姓孟的小子，”他咳了一声，伸手召道，“你去帮楼烦王和白羊王将那堆东西给分了。”
一灯如豆，张嫣拨了拨灯火，黯淡道，“不可能的。”
她转过头，苦笑道，“再说了，我心眼比较死，认定了一个人，便再难将心力投转到其他人身上。刘盈对我的意义太过深刻，我想，在他以后，我是不可能再去喜欢别的人的了。”
“是啊。”蒂蜜罗娜重复道，目光复杂，像是不舍，又像是释然，“我们该回去了。”
对于张嫣而言，马术这种东西，只是生活中的休闲而非重要技能——只要练到不会在游猎时拖累人的水平就可以了，远没有精通的必要。从小到大花在马术身上的时间有限，与自幼长在马背上的渠鸻更是天差地别。
“是啊。”渠鸻淡淡笑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张嫣顺势起身，道，“我先回去了。”言罢，不等蒂蜜罗娜出言挽留，便径自出了王帐，踱着北地清晨尚未融化的霜雪走出去，不过几步距离间，与一名匈奴男子擦身而过。
至少，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折不断的气度。
汉人，渠鸻在心中沉吟，果然是像阿蒂所说的，是一个善内斗，但足够聪明、庞大的民族。
军营一隅的帐篷中，张嫣听着面前匈奴亲兵传达的左谷蠡王渠鸻的召见，低下头去，将袖子下的拳头攒的很紧。
张嫣有气无力，“我早说了我不擅骑射的。谁让你非要拉着我来射猎的。”后面一句话，只在嘴中咕哝。渠鸻却耳朵尖，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听说，三年前你在长安曾经救过阿蒂阏氏。因此，阏氏给了你一面令牌。你这才凭着令牌从云中城中来到了匈奴军中？”
“王爷，”张嫣愕然，“在下没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地方。”
“我给你保的这个媒呀，不是别人，便是我哥哥，匈奴左谷蠡王渠鸻。”蒂蜜罗娜顾盼生姿，笑吟吟道，“不是我自卖自夸，我哥哥在匈奴人中都是好汉子，大英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不仅长的好看，勇武超群，号称匈奴人中的战神，而且脾气也温和，这么多年都没有立正妃。我想，如果是阿嫣的话，他一定会很喜欢的。你若是嫁了他，便是我嫂嫂，我们两个做姑嫂，便可以一辈子继续从前的友情，这不是很好么？”
“你叫孟英？”他的目光大大咧咧的将她从头看到脚。
“我怎么敢？”张嫣答道，带着微微自嘲的语气，“你是匈奴的大王，我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汉家小子，哪里敢生你的气？”
“稍等一下，”她淡淡道，“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阿蒂刚才在王帐中说的话语忽然又在脑中想起：“孟英他，就有一颗聪明的脑子。”不由在心中生了点好奇，吩咐道，“领那个汉家小子过来见我。”
樊伉犹豫了一下，“阏氏有请，伉乐意之至。”
蒂蜜罗娜不以为意的笑笑，执起执壶，为渠鸻面前案上的空爵倾满酒液，“韩信也算是一个人物，当初他初投西楚霸王，项羽以胯|下之辱辱他；后来改投刘邦。此后，宾客蒯通游说他叛汉，他说，‘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哥哥懂了么？”
他少年成名，南征北讨，战况斐然。这次却在南边汉土上栽了名头。统帅三路大军大举犯汉，虽然前面也得了一些战果，却在最后，还是被汉人堵在句注山，不得前进。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面上笑靥如花，“孟英堪称国士，若哥哥能以此心待他，何愁他日后不心诚意服，日后为你所用？”
“当然。”蒂蜜罗娜瞪他，“每一种人都有每一种人的用处，奋勇杀敌的汉子固然是我们匈奴的好儿郎。但若是有一颗聪明的脑子，却比单纯的蛮勇强多了。孟英他，”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就有一颗聪明的脑子。”
——她自认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却没有料到，前脚蒂蜜罗娜才提出说媒的事情，后脚，这位往日里一直陌生的匈奴左谷蠡王便表示出对自己的兴趣。
张嫣怔了怔，用清泠泠的眼光看了一下渠鸻，“左谷蠡王在试探我？”
“阿蒂阏氏她不可能容许我借助汉使的力量逃出去，势必在樊伉在的这段日子严防死守，我与其做点什么惹怒她，还不如安安分分的。孟观，”
“那为什么？”蒂蜜罗娜的眉间有淡淡的委屈神情，“冒顿他宁愿屈就那些女人，也不来哄哄我？”
第二日，左谷蠡王渠鸻与大阏氏蒂蜜罗娜在匈奴军营中设宴招待汉使樊伉。
……
孤身身处敌营，又是女扮男装，她自知自己要保证安全的话，便不能够引人注目。于是每日里用粟米汁涂面，掩去晶莹的肌肤光泽，同时将自己的外貌尽量整的灰扑扑的，力求成为能够一眼融为人群中的一个小灰点。并且足不出户，一直待在这顶阿蒂安置她的帐篷里，只在偶尔蒂蜜罗娜邀请的时候往蒂蜜罗娜的住处走一趟，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
张嫣从原地跳了起来，转身就向楼烦白羊两王的方向奔去了。
阿蒂这竟是打算将她羁留在匈奴么？
和胞妹阿蒂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发现，他还是无法完全看懂这个妹妹。
由楼烦王且冬末分发礼品，但是由白羊王赫泽先选。这样，且冬末为了怕赫泽取走了价值更高的一份，自然不敢分的不均。而同时他又因为有了先选的权利，怎么都不怕吃亏。
“大汉有这么广的地域，这么多的百姓，不是匈奴能够彻底撼动的。若非趁着它自己出事的时候，我们匈奴人占不了什么大便宜。就如同当年单于的平城之围，到如今，我们该回去了。”
“他？”渠鸻嗤笑。
“其实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没有什么本事的。王爷是大人物，每日里有很多事情要忙，花功夫在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多不值得。”
“一群没用的东西。”渠鸻不悦斥道。
张嫣微微怔忡，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如果左谷蠡王这是命令，这话根本就不必对我说的；如果左谷蠡王这是问询，那么，我想说，不用了。”
马乳酒带着故乡草原上特有的风味，渠鸻一口饮尽，若有所思，“阿蒂，怎么样才能够让一个心不在匈奴的人甘心为我所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