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秋夕
“阿嫣?”刘盈一喜,随之而来的是微微的惶惑。
“我想念我们在椒房殿的时光,那时侯,你烹茶,我读书,等到了冬天,长安的雪落下来,院子里落的有三尺厚。回头看,你总是在那儿等着我,笑的温暖。感觉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好不好?”
“就这样吧。”张嫣道,“晚安,舅舅。”
丝弦轻轻“噌”了一声,断绝开来,琴声骤停。
无人应答。墙的那一边,脚步声却是越行越远,刘盈只觉得心头泛上苦味,忍不住道,“阿嫣,牛郎和织女侯了一年,今夜都能见面了。我与你十多年的情谊,竟留不得你停步说几句话么?”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是我舅舅,我不是你外甥,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但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若你真的不是我舅舅,我们根本就不会相识,更不必说以后。我不否认,离开你以后,我心中会难过。但是没有关系,终究会好的。
她慢慢道,“我很开心你能对我说这一番话,这会让我觉得,我这四年的感情,不再是一场笑话。只是,”她抿了抿唇,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像刀一样道,“太迟了。”
她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胸膛,问自己,你能够原谅了么?
“我等了你整整四年啊。等的那么委屈,若是那时候,你稍稍对我好一点,我会有多么开心。就是我离开之前,只要你肯来看一看我,说一些好话,我也会什么都不要的原谅。如今我都决定放弃了,你再来跟我说着些,到底算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很天真,以为有了爱,什么都做的到。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可以应付各种做皇后应有的算计,唯独应付不了在未央宫中她最爱的也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回头想想这四年的时光,要有多么滴水穿石的力量,才能够让曾经破釜沉舟的自己,折戟沉沙黯然败退?
“主子。”管升惊骇不已,连忙上前道,“来人啊。”
是不是,在所有人看来,她拒绝回头,重新接受刘盈,不过是欲迎还拒,或是庸人自扰?
琴心已乱,琴意已散,再勉强弹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刘盈只觉的喉头腥甜,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七夕。
皇后失德,这个罪名,就是他想替她担,也未必全都吃的下。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宁愿留下一个没有自己在的长安,亲自来到这儿,只为了能够尽早的带回张嫣,在一切还没有无可挽回的时候,将事情天衣无缝的抹过去。
“怪?”在长安的最后一段日子,她是真真的将他怪到骨子里去。可是离开了之后,放开了想,到有些心平气和了。只是心中有疑问挥之不去,这个自己曾经爱过这么多年的男人,到底是否曾经哪怕有一点点的爱过自己,不是以一个亲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如今终究知道了答案,了了最后一个心愿后,一刹那她心情平静,十余年的岁月,喜怒哀乐像流水一样的流过心头。而她却像一个客人,站在流水之旁,冷静而又犀利。
刘盈怔然的看着手边的桐木琴,嘴角便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抬起左手,食指之上有一道鲜红的线,一滴血滴下,染红了琴座。
太迟了……么?
“我曾经很爱很爱你,对于这份爱,我从不后悔。虽然中间有过伤痛,但是……十年来,你对我的好,我有都历历记在心上,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承认,我曾经很喜欢你。也曾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为此,我曾经努力过,奋不顾身,到最后,失败了。那也只能说,命该如此。我不后悔。”
这一个男人,终究是她第一个认认真真去爱的人,纵然伤的体无完肤,她也还是记得他的好,不愿意出口伤人。这样最好,在万籁无人的深夜,隔着这座花墙,彼此看不见对方的模样,但是声声与闻。
张嫣取了一只合子,推门出来,在静悄悄的院子里找寻蜘蛛的踪迹。
刘盈无言以对,“阿嫣,过去的事情我无法追赎,只是,若你肯跟我回去,我再也不会让你遭受那些不愉之事。”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椒房殿,他刚下朝回来的时候,阿嫣从殿里迎出来,天气热,只穿了单薄的纱衣,明媚新暖的像燕子飞过柳树梢头。
“不用了。这样就好。”张嫣睁开眼睛,平静而又决然。“感情就像烹茶,过一分则老,欠一分则不够。现在,我们能够这样子,火候刚刚好。停在这里的话,日后你想起少年的时候,会记得的都只是我的好。如果强要继续下去,怕将当初的情分都磨干净了。”
可是,“你不用为我担心的。”张嫣仰脸,清朗笑道,“我很喜欢现这儿的生活。虽然没有长安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也过的不错。每天里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抬头看看北地的蓝天,一会儿就觉得好了,这样的日子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就离开这儿,骑着马一路向南走,看看大汉的山水,品尝各地的小吃,偶尔听听长安来的消息,也惬意的紧。”
这些年她抓的喜子,都结了网子么?她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静夜如霜,心轻轻的跳动。
“我不怪你了。”张嫣勉强笑道,“所以,你明儿个,就回长安去吧。”
当初,他并不是真的这样想的。他只是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而阿嫣太痴,太执着,如果给了她一线希望,她会更加的沉溺于这段无望的姻缘而回不了头。
刘盈在台上弹琴。
他心中积郁,流泻出来的琴声,便失了往日的中正平和,如叙娓娓思念。而带有了一丝激烈之意。
刘盈沉静下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也许,他更是怕自己的心已经被阿嫣的柔情浸的太软,于是狠心拒绝,只为了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更加舍不得阿嫣。他只是,到头来却没有料到,到最后,阿嫣走出来了,他却陷进去了,直至灭顶。
管升张了张口,委屈应了,亲自伺候着将伤口小心翼翼的包起,又问道,“主子,要不要再取一把琴来?”
脚步声渐渐慢了下来,沉默了许久之后,一个清丽声音低低唤道,“舅舅。”声音低洄。
千言万语盈在心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良久之后方道,“夜风凉,你记得多加件衣裳。”
“你干嘛要到北地来?”张嫣忍不住转过脸去,大声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一直说,只想当我舅舅么?那么好,我成全你。我都已经离开了,你不顺水推舟下台阶,还来找我做什么?”话语放肆,但究竟还是有些孩子气。刘盈反倒放下了一些心,他最怕的,不是张嫣任性,执拗,而是就如那一日在东城的冷漠。
她可将侧颊枕在枕间,今夜可有一个好梦?枕头可在她的颊上压出一道睡痕?她可记得去年的今日,他为她将一只蜘蛛放在合中,等待第二天晨起来看,却只见一方空匣,喜子却了无踪迹?
要知道,皇后,从来不止是皇帝的妻子。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离宫出走,并不是一件小事——若非他费尽心力的压下了她离宫的消息,并且身为她外祖母的太后保持了缄默,只怕她纵然回头了,也不能再继续做这个皇后。
“不用了。”刘盈意兴阑珊道。
“阿嫣,不要这么说。我们都还年轻,从前错过的,再补回来就好了。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到,你好好想一想,不要后悔。”
“我已经没有了勇气去爱。”
刘盈道。
“阿嫣,对不住。”刘盈听见她的低泣,心疼的不得了,不断道,“我知道我从前错了。以后我绝对不会犯浑。只要你原谅我。好不好?”
“阿嫣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十年来,你对我的好,我不是统统都忘了。只是……”她捂着脸,“我们只是不适合做夫妻罢了。”
清冷的月色照下来,洒在窗台上,一片晶莹。张嫣抬头,望着静谧夜空,今夜中天如水,星星一霎一霎,好像冻在夜空之中,极远又极近。仿佛一伸出手来就可以触摸到。天际的一侧,一条长长的白色光带分外分明。
“去他的刚刚好。”刘盈忽然恼起来,“阿嫣,我一辈子都不会厌你。”
分别了一年,牛郎织女都要重逢了,那么,他和阿嫣呢?
“也许,一辈子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才是最好的吧?可是时势弄人,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
感情被调在高高的地方,却不得宣泄,积郁在胸口,过往与阿嫣种种,欢乐的,温馨的,绝望的,哀伤的记忆,一时间都从心中滚过,只觉燥郁难捱,终于忍不住立起来,道“我到外头走走。”
七夕本是楚地的节俗。沛人向楚,阿母出嫁之后,依旧保留着过七夕的习惯。小时候,每年到了七夕,阿母都会挑一只蜘蛛,将它放到合子里,摆在自己床下,笑着对自己说,“等到阿嫣明天早上打开看,喜子就会结出又绵又密的网子了。”
这时候,阿嫣在做什么呢?
你是我心中所爱。
花墙之东,张嫣抱着肘,露出浅淡笑意,轻轻答道,“我好的很。不劳担心。”
他低低道,“我想做什么?阿嫣,我只是想要你罢了。”
喜子结的网子绵密,便代表着,这一年,女郎心灵手巧,会有好运。
命运真是奇妙的很。她眼神淡淡感慨,从前的时候,一直是我苦苦的追着你,而你不肯垂顾。到如今,我终于放弃了,如你所愿,远走了,你却又回过头来追我,舅舅,何苦呢?命运造化神奇,一至于斯。
……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张嫣突兀的扬声道,截住了他的话。那些同守在椒房殿的岁月,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怕听多了,自己的心会动摇。
一片静默。
它在说,她不愿意。
张嫣哭的很痛快,似乎要将这四年来的泪水都流个干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好,我原谅你。”她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墙上,仿佛靠在他的怀中。在她豆蔻的年华,曾经那样热烈的爱过一个人,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了。
“大半夜里乱喊什么?”刘盈皱眉,“你去取一些纱布,悄悄的为我包扎就行了。”
“阿嫣,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纵然是再真挚的爱意,如果得不到那个人的回应,它终究会染成灰烬的。
所有的人都只看到刘盈对她的好,告诉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个世界上,能够有一个对你这么好的男人有多么的不容易,尤其,那个男人的身价更是为他加了无数分。你还在犹豫什么?矜持什么?可是,她的心中终究郁气难平。
“在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脑海中一直在思念你。我想念和你朝夕相对的日子,我想将你抱在怀里,亲一亲。如果,我的身边真的只能够有一个人相依相伴到老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我想和你,做夫妻。一直到老。”
而她终究不是圣人,四年无望的苦恋,天一阁中的羞辱,那么多的委屈,她受了。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说服自己放下。却在又见到他的时候,重新翻上心头。若就这样心甘情愿的放弃,那些她在中夜为他流过的泪,苦楚又向谁去诉?
“想想你的身份。不管怎么样,这大汉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以潜龙鱼服之身,在这云中蹉跎一日。若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你一直以国家为重,若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将家国大事置于不顾。千年之后,史笔如椽,可要说我是妲己了。”
身为中宫皇后,却没有帝宠,立身不正,她要怎样端起自己的架子,面对那些妃嫔?在宫中,你是我最最亲近依赖的人,可是再怎么靠近,我们之间都有一层隔阂,看不见摸不着,却偏偏逾越不得。四年漫长的未央宫的生涯,当她走出来之后,回首看过去,竟是一片黯淡。
秋七月的时候,北地的夜里已经有些冷,她朝掌心呼气,轻轻搓手,气息在掌心形成一片白雾,落下来,是细小的水珠。
刘盈握了握拳,心中沉了下去。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醒悟,该有多好啊?
便听到一阵泠泠的丝琴之声。
张嫣的眼泪终究洒了下来,扬了扬头,“没有什么人能够一辈子在一起的。虽然,我不能承欢尽孝于他们膝下,但是若他们知道,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都思念着他们。也就可以安慰了。”
张嫣推开窗,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汉初立,到如今,也不过十几年,七夕的风俗还没有传到北地来。赵媪和青葵也就不会跟自己提及。只有等到了夜晚,看到清空如洗的夜空和其上分明如带的银河,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如果,你能早一点对我说,该有多好啊?
刘盈诧问,“谁?”
那一厢,张嫣丢开沾在衣角上的一只蜘蛛,急急回身走避。耳边听得刘盈疾声追问,“阿嫣,是你么?”
“而且,”他话锋一转,“若是不想担妲己的名声,便随我回去,就算要做个一代贤后,也是使得。”
“阿嫣,”刘盈心魂空荡荡的,迟疑了半响,终于问道,“你……怪我么?”
张嫣一时哑然。将手合成拳形,放在唇前,方能止住低汹涌流出的泪水,“你这样算什么呢?”
“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呢?
他沿着与阿嫣相隔一墙的墙壁下散水行走,夜色里,草木只得见一个郁郁葱葱的轮廓,投下淡淡的影子。隔着这座不算高,也不算矮,不算厚,也不算薄的墙壁,阿嫣便在对面,他似乎还能闻到她指尖淡淡的香气,却偏偏没有法子一睹她明亮的眼眸。
刘盈吁了口气,心中又是酸,又是甜,“你……”
他忍不住道,带着一点点的祈求,“只要你肯回长安,就有母仪天下的皇后,母后一样疼你,你的阿翁阿母依旧会时常入宫探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是很好么?”
“你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女子。”
“阿嫣,你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你在长安,不仅有一个我,还有你的阿翁阿母,还有你弟弟,那么多关心你的亲人,你就能全部抛的下?阿嫣,你仔细想想,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若是日后后悔,就再也来不及了。”
“呀。”墙壁对面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张嫣并没有回应。刘盈却听见了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四年的夫妻生活之中,他曾以为,已经尽其可能的给了她庇护,直到今夜,他才终于明白,他的所谓的好,究竟给了她多么大的伤害。
天河悬在高高的夜空之上,绵长而如曲折的带子。在它的东侧,有一颗星星明亮,是织女星。另有一大二小两颗星星悬在天河西侧。相传,大的那颗是牛郎,小的两颗是他们的孩子。
“哦?”张嫣的声音带了点尖锐自嘲,“你真的觉得,这些年,我一直过的很好么?”
张嫣微微一笑,他话语真挚。能够寻到云中,刘盈对她的感情,应当是真的。他向来重承诺,她深信不疑,只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