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乌奁
——再珍贵又有什么用？
第一层的抽屉极浅，里面放置了一柄乌木柄铜镜。将包裹在外面的一层丝罗取下来，露出琉璃镜面，造型小巧古朴而圆尚，映衬出少女如花娇颜，失了一分清晰，却多了琉璃特有的晶莹剔透。背面为四象神兽纹，用小篆镌刻着长乐未央四个字。
青葵愣了一愣，应了退了下去。
张嫣从浴桶中踏出来，取过一边搭在锦杌上的大巾擦拭着青丝，换了一件鹅黄色的掐牙冰纹黄润中衣披上，从内室里出来，将身子靠在榻后凭几之上，放松神情。
“让阿媪白忙活一场了。”她微微支起身子，歉意道，“我本来只是不知道这些日子跟在我身边的是什么人，所以打算搬家避祸。现在，既然知道了是他，那么走与不走，都是一样了。”
适才在柳树下相聚的一男二女三人中唯一的一个男子收回狐疑的目光，瞟了刘盈一眼，最后又转回到张嫣身上来，“孟娘子客气了。本来我也不过是路过，不是特意来寻你的。对了，上次我往云中去，遇到了一些香草，寻摸着你会喜欢，便带了回来。你看看可合意？”
“大娘子说的哪里话。”
……
张嫣妙目一转，落在这个廊下灰衣内侍身上。
“……夫人与沙南三老周家的越娘子是好友，与这位闵若倒没什么特别的交情。闵家与周家为世家，闵若通过周越娘结识的夫人，得知夫人喜好弄香之事，偶尔会从云中带一些香草回来，送给夫人。”
张嫣唇角勉强翘了翘，示意身后侍女，“这三十贯钱，请闵郎君收好。”
“不认识。”张嫣上前，牵住了越娘的手，“只是认错了人而已。”
刘盈将孟观的经历在心中轻轻过了一遍，道，“孟观的话，不用太多考虑。可让人将夫人住的地方附近的房子都买下来了？”
唇角浮出一分冰凉的笑意，将铜镜放回去，又拉开第二层抽屉。里面配放了九个大小不一的乌木粉盒，因张嫣一直使用自己手制的胭脂水粉，便都没有添放宫制妆粉；最下面一层是放置首饰的地方。打了一副乌木簪，一副乌木钗，以及一只乌木梳篦。造型内敛华贵，簪尾之处，刻纹精致无匹。
张嫣微微有些意外，歉意笑道，“如此，真是麻烦闵小郎了。你一共花了多少钱，我付给你。”
刘盈伸指节在案上敲了几下，犹疑道，“可知道夫人那里的情况？”
从云阳一路赶过来，彻夜不停的驰马数日夜，只为了急着见阿嫣当面。直到此刻，用热汤沐浴过，才缓解了紧绷的疲惫，能够放松下来。
“奴婢在买屋子的时候闲聊敲边鼓打听过，”管升将头埋的很低，却能说会道描述的很清楚，“这一带的屋子，包括夫人如今住的那一间，大致结构都一样。都是三进小院。门厅做客房，小厮住在外院，夫人在西间起居，寝房在东间。”
闵若怔了一下。
“就依孟娘子，算十贯钱吧。”
“闵家是沙南第一豪族，”许欢解释道，“今日的这个闵若，是家长的嫡幼孙。他的长兄熙，如今在沙南县府做着辟吏。”
“夫人便住在这片东平坊中。臣到了沙南之后，终日就近保护夫人，只是夫人身边的那位孟观身手高明，私下里，只怕已经发现了臣的行迹……”
“怎么？”赵媪愕然。
“回夫人话，”管升腰微微含着，笑的极为谦卑，目光中却有着与这谦卑并不贴合的打量和评估，只是隐藏的深，头颈微仰，“奴婢是在云阳别院伺候的，这一次，主子出来，韩大总管指我跟着伺候。”
青葵出生乡土，不懂得乌木的难得，也觉得这一套妆奁极其贵重。乌木号称万物之灵，最是养人，触人气愈久，愈显得光亮清香。更难得这整套妆奁出自同一株乌木。只怕单此一套妆奁，价逾万金。
管升吓的心中怦怦跳，不敢再说。
“那……”刘盈微微犹豫了一下。
“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香草。”闵若不在意道，“就当是我送给孟娘子的。”
刘盈望着空荡荡的府河河面，眯了眯眼睛，问赶上前来的许欢，“那个姓闵的是什么底细？”
她接过香草，交给身后小厮，吩咐道，“青葵，小刀，我们回去吧。”
妆奁盒不过三尺见方，体表为木头本身的乌黑色泽，而非髹漆，打磨的十分温润，衔接转折之处，皆以错金錾花合页铆合，背面为一块横断，其上用错金纹刻着喜鹊登枝纹样，穷雕细缕，栩栩如生，手艺精细至极。
管升在堂下候着，听了这话，不由叫苦。他忍不住开口道，“夫人，奴婢想说几句话。”面上笑盈盈的。
“都放回去吧。我们不搬了。”张嫣摇了摇头，吩咐道。
提梁上的错金牡丹花纹，光芒耀在张嫣的眼睛里，不知怎么的，鼻子微酸，险些弹出滴泪来。将东西通通收起，合上盖子，推开来，急急道，“将这个交还给来人。便说无功不受禄，我一介独居女子，不好与外男交往，更不敢收这等私密礼品。只能原物奉还。”
“哎呦我的主子。”管升眉头不自主的皱起来，撞起了叫天委屈，“这房子简陋，已经很让主子低就了。厢房更非正寝，屋狭地湿，怎么做的起主子寝居？”
刘盈当空叫道。
“你替我到夫人那儿走一趟儿。”
“管升，”
“阿嫣。”刘盈忍不住欲追，却被闵若伸手拦住。
“……奴婢出身贫苦，”离了人，管升的话语更是少了顾忌干脆起来，“不懂得夫人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要，偏偏躲到这个地方来。只是，奴婢在林光宫，也见了不少起起落落，那些昔日的贵人，一旦真的落到底了，再想起来，简直是千难万难。夫人此时虽然心为珠玉，只是若是过头，日后想要回转，就不容易了……”
张嫣静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的拉开妆奁三层中的第一层拉手。
◇ ◇ ◇
“奴婢在。”
“如许郎卫所说，本来那些人家是不肯卖的。不过奴婢花了大价钱，足够他们另置一间房子有余，他们才答应了。离夫人屋子最近的有两家，主子打算住哪一家？”
她回头，朝着另一个蓝衣男子勉强笑道，“闵小郎，对不住，我今儿身体有点不舒服，便先回去了。”
……
刘盈柔和的神情收了起来，他回头，转视着适才在路上飞马超越自己溅起尘土的男子，带着淡淡的打量和评估，“你是何人？”神情姿态十分冷漠。
退出屋去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张嫣却已经是依着凭几闭目了。
只是，她活了这么些年，早就人老成精，看多了人世间男女的爱恨痴缠是非纠葛。大娘子神情如是怔忡，似乎是为什么事所苦恼的模样，真的没有事么？
管升背着包裹，叩开了隔壁“孟府”大门，迎着开门的老苍头，仰起一张白皙的脸，笑的极讨喜，“这位大爷，我们是隔壁那家的，”手指了指，“今天新搬进来，我家主子说以后就是邻居了，让我奉上见面礼来拜访一番。”
“——管升。”
到了晚间，刘盈进来的时候，还听见管升尖细而略带高昂的声音从里头转来，“……这屏风，这榻，还有这些用具，这些东西都得换。这么粗滥的东西，能拿给主子入眼么？”
“诺。”
“诺。”
“你是？”
刘盈久为天子，出警入跸，自然而然的涵养出一种气势，闵若只觉得自己站在这个男子面前，仿若被居高临下的俯视，偏偏不敢发作，反而生出了一种敬畏的感觉，不由恼羞成怒，大声道，“想知道，你随便在沙南城中找个人问问沙南闵家，就知道闵家小郎君是什么人了。”
嘈杂的奔跑脚步踏踏，却是刚才张嫣的友人从后头追了上来，越娘惊疑不定，问道，“淑君，你和……这位郎君，认识么？”
刘盈呼了口气，面色好看了一些，复又讶异道，“弄香？”
“真漂亮。”青葵目眩神迷。
刘盈便做了决定，“将东边那家屋子收拾出来。——如今咱们出门在外，只要过的去就好，不需要太讲究，动作快一点。”
……
“大娘子，”赵媪上前问道，“家中行李都打包好了，明日便搬么？”
——年初仲春三月的时候，三辅遭遇雷灾，劈坏了一口古井。少府在雷灾毁坏的地方往下挖掘，发出一株千年乌木。刘盈命将作监手艺高明的木工匠人用这段乌木打造了这副错金提梁乌木妆奁，耗时三个月，此时拿来送予妻子。
“——主子，”管升将铜壶中的热水倾入早已放好茶叶的漆制铜边扣盏中，心疼道，“这沙南一切粗陋，连一个能看的茶盏都找不到。好在这茶叶是奴婢从家里带来的，还能入得了口。委屈主子了。”
“这位郎君，”他似笑非笑，“既然孟家娘子已经说你是认错人了，你又何必缠着不放呢？”
手指无意识的摸索着木制的镜柄，觉得凹凸的痕迹，细看逆光处有一行小小的铭记：七年春四月匠作局甲制。
“你出面去试试。——不论花多少钱，都得帮我把屋子给买下来。”
“那可不成。”张嫣摇了摇头，“亲兄弟尚要明算账。闵小郎若是不愿意收，这些香草我也只能放弃了。”
“还有，”刘盈道，“将我的寝居放在西厢房。”
管升应了一声，小半日后回来禀报，“奴婢幸不辱命。”
青葵用一种好奇和讶异的目光看着放在案上的宝蓝陈留灯笼锦包裹。
……
“不用弄那么大的动静。”
“娘子，”青葵看着欢喜，几乎移不开眼睛，不由劝道，“打开看看吧。”
……
“属下惭愧。”许欢低下头去，神情有些赧然，“城中居民都有些安土重迁，很少有愿意将居住的房子出卖的。属下又不好通过官府，便没有更多的法子了。”
赵媪不在意的笑了，“大娘子，你是主，我们是仆，主子不管做了什么决定，自然有道理。”我们只需要顺从执行就可以了。
张嫣伸手，解开包裹的轻扎的活结，四角锦缎落下，露出里面一个小巧玲珑的错金提梁乌木妆奁盒。
待“新居”草草收拾利索，灶下开火煮了热汤，刘盈换上了素色中衣，从内室里出来，用大帕子擦着濡湿的发尾，落下几粒水珠。
刘盈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这个管升，是韩长骝从哪个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咋咋忽忽，浑没个稳重处。还是真的以为他是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出门在外，什么苦都不能吃？伸手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茶，眉梢微颤，默了一会儿，“管升，”
他还要再抱怨下去，那厢，刘盈瞪了他一眼，斥道，“多事。”
张嫣矜持一笑，吩咐青葵道，“今天早上太阳不错，我将屋里的几盆花都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现在天都晚了。你和小刀去把那些花都搬回去。”
管升应了一声，一溜小跑过来，躬身道，“主子，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