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清光
很久以后才明白，他读烂了《春秋》《尚书》，也不过是死物，想要在官场上玲珑处事，竟是步步深渊，若无政绩，又有谁把自己放在眼中？
“自然。”张嫣扬高了精致的下颔。
谈离正要变色，忽听得室外下属唤道，“谈大人。”
“陛下遣我来问你几句话，你身受圣恩，行此悖逆不经之事，为何？”
“可是，”狱官委屈道，“那是一个女子，而且，她手上拿的是陛下的令牌。”
这么想，他的心肠就硬了起来，取过廷尉的判决章奏，在其上批复道，“准所奏行事。”因心情激荡，滴了一滴墨水在章奏末尾。想了想，又加了一行字，“凌迟太重，可以鸩酒送行。”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汉廷不可能同意，刘盈不可能会答应。
“许襄，在此。”许襄跪拜。
“是。”许襄忽然诡异的笑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许襄与长沙反王谋篡，其罪当诛，可凌迟而亡。”宣廷尉在殿上慨然陈词。
“嘿嘿，”灌婴此时也回过味来，笑道，“你姓什么去问你老父，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人，”他喝道，“将许御史好生款待了，押回长安。”
谈离变色道，“你是傻子啊，什么人来求见都要让他见么？我奉陛下旨意处置许襄，若他是许襄亲友，待会儿收殁尸身就是了。”
灌婴知道，大汉南陲，南越王赵佗听调不听宣，能够坐山观虎斗，不襄助于长沙王与汉军双方便不错了。而长沙国内道路尽毁，粤军熟悉地形又最善野战，每次缠斗，虽汉军人多势重，但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半月之内，推进缓慢。
“怎么，”听见囚门推开的声响，许襄笑道，“陛下对我的处置下来了？是斩首，还是绞刑？”
“你还没有告诉我缘由。”张嫣不依不饶问道。
听见谈离冰冷的声音，“许襄，现在，你还是饮了你的鸩酒吧。”
张嫣取下了头上椎帽，睨着许襄，恨铁不成钢的斥道，“我不懂，你为何放弃大好前程，去襄助长沙王。”
这种深深的挫败感，简直让他无颜。对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又爱又憎。爱她聪明敏慧，恨她高高在上，但若不听她的言语吩咐，他又如何能偶尔一见深宫中佳人？
上座白衣面上带笑的儒生一把推开应声上前灌婴亲卫，肃声道，“我乃陛下钦命监军御史，谁敢随意捉拿？灌婴你好大的胆子，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是襄对不起陛下。”许襄深深拜伏在地，再拜谢君恩，便再也不开口辩解。
“你是说，”灌婴到底也经历过楚汉多年征战，胆大心细，眯了眯眼睛道，“汉军之中有细作？”
人之将死，也就不再有畏惧之心，许襄不羁的箕踞而坐，瞧着张嫣怒气蒸腾明媚双颊，调笑道，“皇后娘娘还是生气的时候最漂亮。”
“我从一介白丁，一路做到监军御史，别人看来显贵。但是，这中间又有多少是来自我自己的学识才华功劳？”
“许襄，”张嫣一口气冲回喉咙，胸口发疼，掩着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你若不想要那些功劳，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天底下有那么多想一步登天的人，我还怕找不到人领功不成？”
许襄微微一笑。
他曾很自负，认为自己所差的不过是一点运道，只需借这个少女的锋芒走到台前，自然就能凭着胸中才华一展抱负。
“我就是讨厌你这个颐指气使的模样。”许襄忽然恶狠狠的指着她道。
“想犯上作乱的不是我，是你吧？”灌婴冷笑道，朝长安方向拱手，“我灌氏一族对陛下忠心耿耿，反是你许监军，辜负陛下信重。前日里本将军捉了一个人，不知许监军你认识不认识？”
“你……”张嫣被气的跳脚。
最后，他只是道，“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升官发财，哪个傻子会拒绝？”
“是否能轻一点？”他迟疑着问道。
“你真想知道么？”许襄问他道。
长安廷尉小小一方囚室中，许襄卧在榻上，看着一线月色清光从囚室小窗倾泻而入，于是微微笑了笑，伸手去捧，却什么也没有触到。
见她负气走远的背影，许襄苦笑了一下，颓然坐了下来。
张嫣冷冰冰道，“你既然是自己想要好处，就不要跟我在这唧唧歪歪。”拂袖而去。
“不必回长安，”许襄急急道，“你有种就把我就地正法，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姓许。”
“你下去吧。”刘盈挥手道，“让朕再想想。”
灌氏亲军押上一个伤痕累累的褐衣男子，不住的跪地求饶，正是前几次许襄将密信交托寄于长沙王吴贺之人。
“他奶奶的，”营帐之中，灌婴忍不住斥道，“好像每一次汉军出击，这群龟孙子都知道我们要从何路出兵似的。”
听了黄门宦官复旨，刘盈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陛下实是好心肠，”廷尉丞谈离皮笑肉不笑道，“只赐了你一杯鸩酒。你领命吧。”
“罪臣许襄？”青色宦服的黄门捧县官诏书而入。
刘盈忆起，父皇将逝的那一日，他侍疾在父亲床前，父亲喘息着嘱咐他，继位后头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将许襄除去。将世事看的太透的人，骨子里必不会真的忠君爱国，若居权位，有心必生乱。
他不肯信，甚至为此反驳于父亲，在继位后亟亟重用于许襄，从不生疑。但这个时候，却不由想，姜总是老的辣，今日之事，验证了父亲的断言。
许襄移开了目光，笑道，“襄不才，将死之际，能得张皇后纡尊降贵送行，实是荣幸！”
初十，汉军抵达汉水沅江，攻打长沙国罗县。
第二日，汉军帐中，灌婴指着地图对众将道，“诸军兵分两路，一路从汉宜春进攻安成县，另一路从武陵攻打长沙国的昭陵县，然后两处合为一处，直指长沙国都临湘……”
他坐在榻上，汉十一年淮河的水色忽然之间就逼到了眼前，还有会甀城暗夜的青草气息。那个时候，许襄还年轻气盛，他慷慨激昂的对自己拜道，‘太子日后必是一个仁君。’
“陛下，”宣义讶异的望了他一眼，断然驳道，“若恩自上出，可轻判为绞刑。许襄身负圣恩，却行此悖逆难书之事，若不严惩，他日将以何警天下之效尤？”
许襄挺直了背，脸色如雪，忽然将手中酒卮劈面砸向灌婴，尖锐骂道，“尔当年不过亦是睢阳贩缯之徒，窃居高位，以十万大军凌一小国长沙，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若是当日他肯听父皇的嘱咐，今日，汉水之上，又会有多少背井离乡的汉军将士不必埋骨长留？
许襄微微笑了一下，自在的取过酒卮，斟了一杯酒，仰颈饮下，慢慢蜷缩成一团。
这些年，她一路襄助许襄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虽不曾挟恩报复，但也要将之视为嫡系心腹之意，听到他自毁长城，几乎气的晕过去，气急败坏道，“长沙国弹丸之地，难道你还真指望他们可能与大汉分庭抗礼么？”
许襄神色微动，喟道，“罪臣辜负圣恩，不敢辞死耳，惟愿侯一人，稍等片刻。”
“都这个时候了，”谈离不耐烦道，“你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么？省省吧，还是自己喝了干净，不要让狱吏帮你灌下去。”
“灌将军，”副将迟疑道，“你觉不觉得，是因为有人将我军动向都密报吴贺？”
饶是灌婴闪的迅速，面上终究溅上几滴残酒，摸了一把，不由怒发冲冠，气的拔出腰中悬剑就要斫杀许襄，却被一旁谋士拼死拦住。
当夜，汉军营中设宴庆贺，灌婴身披盔甲入账，推拒了裨将奉献的酒卮，沉声道，“今日打了胜仗，固然值得欢喜。但本将得先处置了一件事，才能与诸人同贺。”厉声吩咐道，“来人，将许襄拿下。”
他尽力去做一个他口中的仁君，泽被天下，许襄却背叛了当日的誓言。他感念许襄在吕侯府的一番慷慨陈词，以之为友，许襄却抛弃了那段情谊。
长沙不同于南越，南越是因为是历史的遗留，大汉一直没有腾出手来解决，才放由赵佗逍遥自在，饶是如此，赵佗亦只在国中称王，对外还是以臣事汉。但刘盈若容忍了吴贺将长沙从大汉国境中分离出去，则大汉国威严就损失殆尽。若日后诸侯王子都仿效着吴贺来这一手，推恩令又如何实行的下去？
“灌将军，许襄再有不是，到底是陛下亲任的监军御史，将军不可鲁莽处置。不妨用囚车押了，送回长安交由廷尉处置。”
“廷尉署外有人要求见犯官许襄。”
“淮河之战是张皇后你的指点，新农法是看着张皇后你的手笺，一点一点的依葫芦画瓢。你求了陛下，让我做这个太学祭酒，站在如今的高位之上，竟然没有一丝是靠我自己的功劳。这样我纵然做到三公九卿，又有什么意思？我私通长沙国，不过是为了想证明，我许襄也能够做一点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大军开拔之后，五日之后，竟没有如当初所言出现在安成，反而与楚国援军一同出现在艾县，攻打长沙国的下隽城，将猝不及防的叛军杀的大溃败，一路高歌向临湘而去。
刘盈沉默了片刻，宣义说的是持国之理，对于天子而言，最重的罪行就是叛国，如果连这都能轻轻绾恕，则天下皆效此行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没有，细数下来，竟是一件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