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蒹葭
“不需那么麻烦，”严助笑道，“寒舍就在不远处，不如就到其中盘桓盘桓吧。我在隔壁食肆中买几个小菜，煮酒品谈，岂非乐哉？”
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的心愿。
“也好。”刘盈点头笑道。
张嫣跳下马，要去拍门，虽然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间，但只要她乐意，可以在任何的时间叫人开门。
于是他将翠绿的叶子放在唇间，吹起了叶笛。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他决心送她走，那个搁置了已久的盘算，便又重新回到心头，他也想看看，这个严助到底如何。
“这样也好。”
“阿嫣。”刘盈柔声劝道，“现在天晚了，长安城门早就关了，不如在外头消磨一晚上，再回去如何？”
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乡间的伙伴教他吹过叶笛，笛声欢快而绵长。
张嫣静静的点点头。
“既如此，严兄可知附近有何好的食肆？”
张嫣偏了偏头，无可无不可道，“也成。”
多可惜，她不是。
远处的村庄传来鸡鸣，悠长而又嘹亮。
他想在多握一些，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刘盈想，如果，五年初那次，他狠心送走她，他不会不舍到这般地步。
“两位客官，”灯肆的伙计将二人猜谜的誊纸奉还，笑道，“请收好。”
而他，却已经“老”了。
如果我们不曾相爱，那么，他可以送上一份厚礼，微笑着看着她嫁给一个好年纪的列侯子弟，嗯，也许是他的身为诸侯王世子的侄子，然后，在每次见面的时候，平静的问一句，“最近可好？”
“小弟姓严名助，字伯道。”严助拱手道，“这位兄台贵姓？”
来的时候，飞云奔驰的飞快，她坐在马上，抱着刘盈，心里明明有些害怕，却反而安定。现在回长安，刘盈却将马策的极缓，两个人明明靠在一起，却偏偏觉得疏离。
心的地方，有一点空。
只是，在生命的某个转折，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再遥不可及。
阿嫣还太年幼，她可以遇到一个又一个好男子，然后将自己忘掉，好好的过她的一辈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渭水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横桥亘于其上，投下一条静默的影子。已到初春，岸边透出了一些草绿色，刘盈与张嫣坐在一起，采下垂在手边的一只柳叶，在手中把玩，忽的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刘盈想，如果这回长安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那也是一种天长地久了。
严助所居，在安陵邑街尾上的一间小院，室中不过一案，数榻，一木质屏风，点燃了烛灯之后，张嫣忍不出出口道，“真清贫。”
惠帝五年，她抱着自己哭泣，说她乐意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神情坚定。于是他生了一丝奢望，也许，他们可以在一起相安一辈子，他会尽力弥补于她，为她在未央宫里营造一个天堂。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他深心里不能承认的是，见阿嫣如此，他的心中，竟是微微开怀的。
厚重的横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声响惊动了浅眠的阿嫣，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来。
开什么玩笑。他如果真要回长安城，还有哪个城门兵敢不开城门不成？
“怎么，”张嫣斜睨他道，“你在未央宫中为郎官，可曾见过今上天颜？”
离开严宅的时候，他回头唤道，“阿嫣，咱们回去了吧。”
刘盈想，阿嫣一向善解人意，唯独今夜在严助面前屡屡刻薄，看起来是真的讨厌严助到极点，才这么不遗余力在他面前破坏形象。
“原来是吕兄。”严助笑道。
那时候，他还没有这般爱她。
严助此人，若是早就猜到他们的身份，却依旧如平常人一般结交，便是太机心，惯会作伪，为臣可，为夫不足。若是并不知情，则便是太不知情趣，随便拉个人也能兴致勃勃的品评天下事，阿嫣爱花爱草爱闲暇，定不能够与之谈到一起去。
刘盈不在意的翻翻，忽然面色微凝。
曲调很温柔，他吹的很缓慢。叶笛从来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音乐，可是最靠近人的心声。
“无事。”严助笑道，面上神情安详。“吕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咱们寻个地方坐坐如何？”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他想，如果，如果阿嫣只是单纯的妻子，那么，他是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守着她过日子的。阿嫣爱笑也爱哭，爱闹也爱跳，偶尔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偶尔颐指气使精灵古怪。各种风情他一辈子也看不厌。
“好什么好？”张嫣忍耐了半响，终于忍不住跳脚道，“我还没答应呢。我要回家。”
刘盈平息了一下心跳，放缓了声音道，“天也快亮了，那些守城的士兵只怕睡的正熟，咱们不妨在外头等等吧。”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天下这么大，年轻的俊杰，又何止一个严助？
他的心温柔而又剧烈的抽疼。
到今天，终于证实，那，真的只是奢望而已。
柔软的柳叶在唇间低吟，他一开始有些生涩，到底是太久没有吹过了。过了一会儿，便渐渐找回了一点感觉。
“阿嫣，”刘盈有点尴尬，他知道张嫣是不乐意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笺被人收起，但旁人看来总是有些跋扈，于是对严助道，“内子有些顽皮，还请见谅。”
张嫣恼的咬牙，却因为想起撕掉的那张写有嫣的纸上字迹，心中亦有一些疑虑，到底没有再说话，被拉着随去。
“当今天下，诸侯以吴楚齐三国为大……”他着意将话题论往国事，慷慨陈词，却见对面吕持神思不属，根本有些心不在焉，不禁猜疑，莫非自己猜错了，这个吕持不过是个平常权贵子弟而已。
“这是伯道谦逊，”刘盈只得打圆场道，“第一批太学生考核颇为严苛，伯道能从中脱颖而出，才学定是不浅。”
肩膀上渐渐沉了，阿嫣终究年纪太小，熬不得夜，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
阿嫣点点头，很安静的不吵闹。
故去的一夜即将故去，新的黎明已然到来。
天亮了。
既然已经注定分离，又何苦，留一段不能达到的奢愿，在离别的日子里，让她每每想起而遗憾。
她在他的心里烙的太鲜明，于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再忘掉她。他甚至不能在分离之后想念的时候去见她一面，为了怕给她带来麻烦，他甚至不能常常命人去探她消息。
阿嫣，是他掬不到手中的伊人。
严助伸手去取，却不料斜刺里张嫣劈手抢了过来，瞧了一眼，撇了撇唇角，干净利落的撕了。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商山的那个晚上，她笑盈盈的说，“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宅子，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她忽然听到刘盈急促的唤她，“阿嫣。”于是不解回头。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吵闹根本没有半分用处，不如安静的接收罢。
“未央宫中单郎官便有数百人，”严助道，“陛下却多在宣室殿，我等执微贱役，哪里有机会见到陛下。”
很多事情他只曾从自己的角度看过，觉得理所当然。但是今夜阿嫣的哭诉，他也的确听进去了。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如果他听了，想了，反思了。
遥远的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
刘盈怔了一下，亦拱手回道，“我姓吕，单名一个持字。”
刘盈轻轻的吁了口气。
到城门郭在望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刘盈苦笑了一下，放下手中叶笛。
为我所爱的伊人，她在我所无法到达的远方，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够不到她的裙摆。
他曾经想过，与阿嫣做一段假夫妻，然后以皇后变故的名义将阿嫣送走。女子自然是不能够不出嫁的，她这段故皇后的身份，便注定了要嫁的人不能与贵族圈子重合。自己又舍不得她吃苦，所以想从寒族俊杰中简拔出一个合心意的，严助就曾是进入他最初视线的人选之一。
沉思片刻，他终究决定冒险一试，取过案上订册，道，“这是我曾写的策论，吕兄不妨帮我看看。”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敢一动，只怕惊醒了她的浅眠。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阿嫣，如果我们不曾携手，多好？
严助的字迹，竟和当日宣室殿中奏请削藩的匿名章奏字迹如出一辙。抬头看严助的眼神，却坦然不似作伪。
那么，阿嫣其实是对的。
“嗯，我很好啊。你呢？”
后来，他渐渐长大，学会做一个沉稳有节的储君，属于乡野间的俚俗，渐渐成了褪色的淡忘。
他吹的是一首《蒹葭》。
可是，这句话，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如果，她只是他的妻子，那么，他是愿意的。
“小子家无余财，毕业于太学之后，在未央宫中任郎吏行走，俸禄微薄，在长安城中租不起房子，这才来到这安陵邑。”严助不以为忤，笑着答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你这个郎官当着有什么用？”张嫣淡淡讽道。
然而，再久的路，总会走完。
他曾真的以为自己伸出手便可以留住她，于是放开了自己的心防，让她走到心中最深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再说将她驱离，他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有些事情，吵闹有用，才会尽情的吵闹，逼着他让步妥协。
“不敢当。”严助笑笑，拱手道，“那是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