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沛风
小秦嫂子皱眉揽过儿子，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笑道，“小武你又淘气了——自然是真的。你没听到今晨沛宫前热闹的动静么？陛下他是咱们沛郡出去的人，如今想家了。便回来看看。”
“咯咯。”借水的少女掩口而笑，嫣然道，“那么秦小将军，姐姐等着你啊。”
“阿嫣，”刘盈摇头道，“你于此间乡路并不熟悉，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行走，实有些不慎。”
“不必了。”刘盈摇头道，“朕想先去拜祭先帝。”
“哦？”张嫣奇道。
刘章长声笑道，“表哥，你这话却问的差了。无论如何，她张嫣已不是当年那位宣平侯女，而是大汉皇后。我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陛下，”袁平请道，“沛宫之中已经置好了酒宴，请陛下入内享用。”
袁平笑道，“纵如此，君臣之义不可废。”依旧坚持着拜了下去。
“是啊。”少女微微一笑，应和道。
小武胡乱点点头，好奇的望向坐在一边的少女，张口赞道，“姐姐，你好漂亮。”
“这位小嫂子，”少女轻轻揖拜，道，“我携家人在这儿玩耍，不知不觉走远了，口有些渴，可否讨一口水喝？”
六岁那年，楚汉之间的战争终于侵袭到沛郡，父皇兵败，家人分奔而逃，自己在乱军中遇到父亲，随着回到栎阳城，此后，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有什么法子？”她噘唇道，“你要接见县中族老，乡亲。阿母亦是找一群从前的旧友聊天。她们都好大年纪，说的又都是旧事，我听不明白，便只好自己独自出来。听听沛县父老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倒也有趣的紧。”
沛郡。
“是呢。”她颔首，拜道，“多谢秦嫂子今日奉水之情。”
刘盈心中感慨，又见其后跪拜众人，多有须发花白眉目熟悉之人，俱是幼年之时乡里声名隆重之人。
母亲，和你，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因为母亲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便亦觉得这片土地美丽，尽管，我之前从未踏上它一分半毫。
掀开御车帷帘，张嫣好奇探首张望，“沛郡就是这个样子啊。”她喟叹道。
舅舅，她微微一笑。
张嫣撇了撇嘴，心里面便不自禁的泛起了酸意。便觉得入口的汤水也没有适才甘甜了。
这些年，张嫣已经习惯了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庄严有礼的皇后。
沛郡在大汉东南，境内为一望平原，从西南到东北，渐渐走低。其中又有九水，泽润乡土。四月里，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大道两旁俱是阡陌土地，大片大片青色麦穗，在田风的吹拂之下向一方微微伏倒。
沛土有蓝的天，白的云，一望无际的平原，涓涓环绕的河流，自然是美的。
“我小的时候啊，调皮的紧。”小秦嫂子回忆旧事，不知道怎么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个人到处乱跑，不知怎的，就迷路了。碰到一个男孩，他将我送到村口。便回去了。哥哥说，他便是泗水刘亭长的儿子。可惜我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不曾与他道一声谢。”
沛郡民风淳朴，何况这么个美貌清秀的少女，讨人喜欢又不会损害，她便微笑颔首道，“这位小娘子请入。”
“是不是很美？”他淡淡问道。
门外杨柳树下，玄衣青年回过头来，微笑着望着走到自己身边的少女。然后远远的朝小秦嫂子颔首示意。
沛土的小路两旁，开满了小小的芄兰花，紫色的如同满天星辰。
少女于是便弯唇唤了一声，“秦嫂子。”打量秦家内房，虽并不殷实，却收拾的齐整。面前陶碗亦无宫中御用晶莹剔透，却擦拭的干干净净。秦嫂子将放凉的沸汤倾入其中，她捧着饮了一口，不由赞道，“好甜。”
待皇后登车之后，天子骑驾华盖羽张，车马俱备，继续向东南前行。
“姐姐是从外面来的，可知道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奉上陶碗，笑道，“我夫家姓秦，小娘子便唤我一声秦嫂子吧。”
她正要答话，忽听得外头有人唤道，“请问夫人在里头么？”
在一路众人参拜中，玄衣少女步出内黄乡亭，肃面颔首道，“都起身吧。”
“哦？”刘盈失笑，“那你听到了什么？”
少女扑哧一笑，愉悦道，“谢谢。你也很可爱啊。”
张嫣问他，“舅舅，你喜欢这些芄兰花么？”
“是啊。”刘盈亦收起案上章奏，来到她身后，望着故乡的土地，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激动与感慨。
刘章倚着车壁，仰首饮酒，笑道，“表哥却又胡说。这位张皇后，可是深获我那位皇叔陛下的圣宠啊。不说陛下回乡祭祖，满宫妃嫔又谁能同行？听说，昨儿个夜里，皇叔亦是歇在她那里。今日里二人更是同车而行，这般作势，还不够圣宠隆重么？”
刘盈点头，道，“可。”
黄衣民妇从屋中出，见篱笆外面站着三个女子，中间那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一头青丝梳成清丽的椎髻，绾在脑后。杏眸灿灿，容颜娟秀可爱。
齐王世子襄倚在附行车队中的一座驷马安车之前，远远的瞧着三钗六髻的庄严首妆之下，十四岁少女年轻的姣好容颜，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美貌的小皇后。”
“什么呢？”刘盈啼笑皆非。
张嫣不由得便失笑，心平气和。本是自己太小气，离开沛郡的时候，刘盈才是多大年纪？而小秦嫂子比他还要略小一二岁，当时更是个不知事的女孩。世人总是仰视于皇帝的身份，当大人们提起曾经一段轶事，便牢牢记住。但故事里的那些人，却早就忘了。
“世子。”身旁齐国侍人吓了一跳，轻声劝谏，“还请慎言。莫为齐国惹祸上身。”
骑驾一路直行，在沛宫之前停下。沛郡郡守袁平率族老与乡亲在宫前参拜圣驾，刘盈忙下御车，搀扶起须发皆白的老人，道，“袁大人昔日于朕有蒙学之义，朕不敢当之。”
小秦嫂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小时候曾经见过陛下的。”
因知你回到故土之后心中愉悦开怀，我愿意爱这片土地，直到永远。
“怎么？”秦嫂子瞧着张嫣嫣然的神情，奇道，“小娘子这么年轻的年纪，已经出嫁了么？”
众人心悯皇帝纯孝之际，奉常叔孙通出众谏道，“陛下孝心可嘉，先帝在天之灵若有知晓，定当喜慰。只是拜祭礼仪供奉仓促之间也不好尽善，陛下既然已经亲至沛郡，可见诚心，不妨再酌情等候数日，再正式拜祭于先帝庙前。”
惊鸿一瞥间，她并没有认出自己适才念念不忘的男子。
“母亲，母亲。”田野间玩耍的孩子从外间回来，奔到秦嫂子怀中，道，“我四处听人说，皇帝东巡到咱们沛郡来了。母亲，是不是真的？”
乡野之间的一户人家，忽听得有人在外敲门唤道，“家里可有人在？”
因天子卤薄骑驾铺陈严整，前行平缓，车行第四日，方真正进入沛郡。
帷帘轻轻抖动，在驷钧面上投下一面冷刻的阴影，指着自己的眼眸，意味深长道，“我年纪虽不大，却经过不少女子，这双眼睛绝不会看错，张皇后并未与人欢好，表弟，你信不信？”
“怎么？”秦嫂子见她神情，不由问道，“这位娘子不信？”
“听到呀，”张嫣嫣然，扳手指数道，“西头的赵大爷说舅舅小时候，总说已经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和前日在沛宫见到你一个模样，半点都没变。东村的冷小宝说他哥哥当年曾经跟你和吕家几位表舅舅打过一架，虽然舅舅看起来很斯文，但发起狠来，也很厉害的。唔！”
“怕什么。”驷钧挑开车帘笑道，“这辆安车四面都是齐地之人，堂堂一国世子，想要说一句话，还要畏首畏尾的么？”他亦摇头笑道，“嘿，真想不到，当年那个也不怎么样的小丫头，如今倒是出落成如是美人胚子了。就是太严肃了些，若是知情解语，便是绝世佳人。”
“不客气。”小秦嫂子讷讷道。
“嗯。”张嫣笑盈盈的颔首，回眸仰望他的容颜。
张嫣于是弯腰，摘了一朵芄兰花，意味深长的道，“是啊。这世上有太多朵美丽的花，世人总是贪看，却忘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盆花。野花漂亮，人人都喜欢看，但看看也就罢了。要是因为流连，忘记了家里的那朵，等到最后枯萎了，回过头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我本性并不爱这些花草。”刘盈摇头道，“不过，因它是沛县水土所养，倒也特别喜爱一些。”
你若听到这话，是不是会很开怀？
“多谢嫂子。”少女随她入屋，嫣然问道，“这位小嫂子，怎生称呼？”
韩长骝一身士子深衣，见张嫣与主家出来，连忙揖拜，笑道，“因见夫人的马拴在门前，便猜夫人在里间，冒昧的唤问一声。”
汉时民风开放，小秦嫂子却生性严谨，不肯见外男，旋回身便进屋去了。
小秦嫂子抱过儿子，朝少女歉意笑笑，却经不住儿子吵闹，想了想道，“乡里的族老们说啊，陛下从小就性恭谨，心地慈善。他继位之后，将赋税定为什而为一，让大汉百姓都能够宽裕的生活下去。是一个好皇帝。”
“是呢。”秦嫂子笑承道，“用泗水打出的水煮汤，不用加糖，便有清甜的味道。这便是咱们沛郡人杰地灵，不然，怎么能出大汉皇帝呢？”
秦武听得神往，便挺起小小的胸膛道，“那武儿长大后，要做一个大将军，替陛下踏平匈奴。”
“可惜了。”他拍拍刘章的肩，“她当年可是差点嫁了表弟你呢。若是当年吕太后未曾变卦，这位小美人如今早该是你的囊中物，两相皆好。哪像如今，这么个美人儿偏偏要守活寡，实在是，可惜可叹！”
你瞧，你所付出的辛苦，都没有白费。天下人知道你的好处，并将你当成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