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射邑
“嗯。”他颔首道，指着地图其上大汉诸郡县，道，“汉皇后按例应置十县汤沐邑，以为日常供养，本应在你入宫前便定下的。朕忖度不能定，便思量着等你入宫之后问你之意。”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嫣被母亲牵着站在一边，面上笑吟吟的，眼睛却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微微一惊，一双眸光晶莹莹，像是沉静的秋水。
“那座殿，”她指着离宣室最近的那座宫殿，问道，“是何人所居？”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本来就没有担心啊。”
“倭堕髻吧。”她想了想，道。
刘盈拂过地图，摇头道，“那倒不是。朕查看地图，是为了阿嫣你。”
“呵呵呵——”她傻笑，连忙起身将刀拔下来，“一不小心，射错了。咱们重新来，重新来。”
“好叫娘娘知道，”青衣黄门殷勤介绍道，“这宣室殿，西厢是陛下日常起居所在，若要召见大臣商讨事宜，多半在东厢。昨日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的地方是中殿，陛下往日若不去后宫歇息，便会在这里睡一晚。哦，夹厢那间是郎房，百官们等待陛下召见，便会先在那里候着。”
“娘娘，”荼蘼在黼账之外问道，“要起来了么？”
倭堕髻梳出来端庄而又大方，张嫣揽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沉静之中略带一点妩媚，而属于平常十三岁少女的天真，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渐渐流逝。未及笄时她厌烦了稚弱的丫髻，总是盼着快快及笄，才可以梳各种妩媚大方的发髻。等到真的及笄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想念从前的单纯幸福。
因高帝已崩逝，刘盈堂上双亲，只余吕后，果然吕后便待张嫣极是亲近，握着张嫣的手笑谓刘盈道，“陛下可不许冷落了我的嫣儿。但是也别太腻乎，哀家还指望着阿嫣闲暇时多来长乐宫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呢。”又吩咐张嫣道，“以后常来长乐宫，咱们娘儿两说说自己的话，”瞟了刘盈一眼，放重语气，“不理他。”
她招来韩长骝，命他往卫尉武库要来一盘飞刀，捻起一把飞刀，笑道，“这样吧，我射到哪个城，陛下就将那座城送给我做汤沐邑。”
她的手一抖。
张嫣嫣然道，“我从小看书很杂的，陛下不知道么？说不定我看的书不比陛下少哦。”
“枣”取早起，“栗”寓颤栗，新妇执此于舅姑寝门外待，待舅姑起，伺候舅姑进食。
“择席？”他转脸笑道，“那你还得再受次折腾，三日之后还得搬入椒房殿。”
那张覆盖了整个书案的大汉郡县地图之上，帝都长安之处，赫然留下一个刀孔。
吕后笑着指着她回头对苏摩笑道，“看看，还是叫原来的叫法。”
“我不管。”张嫣捂着耳朵摇头道，“我就是要。”望着刘盈，水眸中尽是虚弱乞求。
“嗯。”张嫣点点头，立于宣室殿之前。宣室是未央前后宫之分所在。在它的北面，便是刘盈的后宫。过了这三天，她便也会成为这座后宫中的一人，虽然是自己心甘情愿，但不是不怨怼的。
她一笑，从善如流的起身，陪着他入殿，“嫣儿择席，睡不着了便干脆起来。顺便在这儿候着陛下回来。”
“我知道的。”张嫣弯唇，“好在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必再搬了，是吧？”
“胡说。”刘盈意殊不信。
过了一会儿，刘盈忽然往一边一歪，揉了揉眼睛醒过来，见了她，略微有些讶异，“阿嫣，你不是被母后留下了么？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天子大婚五日不视事么？怎么陛下还要辛劳国事么？”
于是两个侍婢过来打起帐子，木樨端来浴面铜盆，拧干帕子，为她敷面。
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吕后心中却有些微失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也是，毕竟你年纪还这么小。陛下重情分，这些年待你一直亲厚，等你再长大一些，定能琴瑟和鸣。”忽得转森然，道，“你放心，阿婆这辈子受过的苦楚，定不会让你重受。陛下并不是好女色的性子，这些年又有我辖制着，未央宫中现有的妃嫔并无卓高位份，你是皇后，大可以压的她们死死的。若是有刺头处置不了，”她眸色转寒，“本宫替你处置了她们。”
刘盈淡淡苦笑，“不是舍不得。”而是，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够轻轻易易的就一话能够决定的。
张嫣大窘。
刘盈笑笑，取过她放下的书卷，翻阅道，“是陆大夫的《新语》，这种书你也爱看？”
荼蘼应了，将她长长的青丝打散，拢在手中。耳中忽听得张嫣犹豫了一下，放轻了声音问道，“陛下昨夜饮酒了？”
他的声音入耳明明很温柔，张嫣却听得酸苦，只觉得心中又一块地方疼的很厉害，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脆生生笑道，“我不用。舅舅从来都不对阿嫣小气的。从小到大，阿嫣想要什么，舅舅都会送我。便是现在舍不得，也许将来哪天，心一软，也就送给我了。”
刘盈看刀中之处，脸色丕变。
刘盈微微一笑，逡巡着面前少女娇俏容颜，淡淡道，“朕不能多给你些其它的东西，起码在汤沐邑上想厚待你一些。我大汉除各诸侯王国外，凡两百余城，阿嫣，朕思量过，你爱要哪座县城，朕便给你哪座。可好？”
第二天清晨，张嫣悠悠醒转，身边锦衾被冷，不见刘盈踪迹。她睁着眼睛静了好久，方才坐起。
打开帘子出内殿，外间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她颦眉问道，“陛下呢？”
听得飞刀咄的一声，定在地图正中，刀柄颤了两颤。
张嫣敏感的感觉到了。
在长乐宫前肩舆上下来的时候，刘盈安慰她道，“母后一向与你亲好，这见姑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用悬心。”
做夫君的本就该供养妻子，不算欺负人吧？
她回身拜道，“参见陛下。”
“啊，娘娘，”她扬声唤道，故作欢喜，“今个儿是您新婚第一天，您梳什么发髻为好？”
“说吧。”她淡淡道，“陛下昨夜里歇的可好？”
“怎么不能了？”她仰起脸微笑道，“我很好养的，不用花费太多钱訾，若真的哪年十县都欠收了，就劳陛下伸手接济我一下。”
他愣了一楞，随即道，“那倒是。”
她起身指了指天色，“现在都巳时半了。”
她想了想答道，“昨个儿嫣儿累的很，很早就睡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而人生的有些经历，经过了就是经过了。虽然昨天的那场大婚并未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下什么烙印，但总还是有些什么东西滋生在自己的灵魂里，便与从前不一样。
张嫣不敢惊醒他，于是放轻了手脚，在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在一旁观看。
“我？”张嫣愕然。
刘盈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张嫣怔了一怔，忙回头看那地图。
张嫣嫣然，取过盘中一柄飞刀，远远的随意向地图射掷而去。
“刚到卯时的时候，陛下便出去了。”荼蘼小心道，“听宣室殿中宫人说，这些年，若无朝会，陛下都会晨起练骑射。走时也特意吩咐了，太后一般上辰时才会起身，娘娘不妨多睡一会儿，待他回来再陪你往长乐宫见太后。”
荼蘼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娘娘睡下以后，陛下要了酒，喝了半宿，到后半夜才在外殿眯了会儿，我听着似乎也没睡实沉。”
她微微灰心，摇头道，“随便。我不在意这个，哪座城都好。”然而看刘盈神色，终究不忍拂逆他的好意，笑道，“不若这样吧。”
刘盈无声无息的微笑起来，“好。”他望着女孩，一双黑的眸子中有着沉静的温柔，“朕养你一辈子。”
“嗯。”
早膳是松仁小粥配酱沾苦瓜，用过之后，天光刚刚放亮。
良久，她才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刘盈避开了她的目光，“来挑汤沐邑吧，阿嫣你想要那座城？”
张嫣有些困窘，又有些感动，转首嫣然道，“阿婆，你看嫣儿像是那么没用的人么？”
她怔了一怔，正要再说话，忽听得一声喧哗，是皇帝乘舆从外回来。
“来。”吕后微微热切道，“还不快喊一声给我听听。”
小黄门面色微变，半响才轻声道，“并无人所居。那是昔日赵隐王薨之所，陛下命人封了，严禁宫人提及。”
书案上展放着一幅大汉郡县地图，而刘盈跪坐于案前支颐沉睡，手肘正压在地图上赵地所在的地方。
“时辰还早的很，你怎么已经起来了？”刘盈的精神还不错，额上的汗还没有全部消去，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见了她，微微有些讶异。
“阿嫣，”吕后拉着她坐在席上，殷殷问道，“昨个儿大婚夜里，你过的怎么样？”
她双颊涨红，愈显得肤如凝脂，面上细细汗毛几近于无，垂眸睫长微颤，美不胜收。一时间，吕后与苏姑姑都看的有些呆愣。
苏姑姑亦笑道，“皇后娘娘这就错了，从今以后，该叫——母后啦。”最后一声拖的平直且长。
少女齿如编贝，微笑的样子很盈盈，刘盈微微惊艳，略一怔忪，张嫣已经跨进长信殿。
宣室是未央前殿三大殿的最后一座，皇帝日常在宫中办公及休息的所在。少年时张艳虽亲贵，往来间更多的却是吕后的长乐宫，并不常造访未央宫，这些年论起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看宣室殿。
“母后说哪里话，”刘盈起身道，“既如此，儿臣先回未央宫了。”
刘盈被逗笑，“胡闹，”他佯作板脸斥道，“怎能如此儿戏？”
吕后又道，“陛下便先回去吧。我和阿嫣再说会话。放心，不会把你媳妇吃掉的。”
“好了，”刘盈摇手道，“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虚礼么？”
回到宣室，殿前侍人跪禀道，陛下吩咐若皇后娘娘回来了，便请到西厢殿见驾。她点点头，表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