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氏
“主动请命？”刘撷微微讶然。
“宁阏氏。”蒂蜜罗娜笑问，“你是汉楚王刘交之女？”
刘撷微微微笑，弯下腰，替毡毛榻上沉睡的离离掖了掖被子。
天禄阁进深颇深，显得有些阴暗，天光从直棂窗中透进来，微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欢快的动荡，刘盈立于窗前，静静等候。
“而且，”她抿了一口奶酪，杯中奶味呛人，强忍着咽下去，“纵然只为了朱朱，我也值得一试。”
“越是下层越是清楚王帐中的各种人际细事，她不比她那个蠢笨的同伴，倒是颇有心智，更难得是汉人，在王帐中除了依靠我，她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这些年，她待离离居次鞠躬尽瘁，倒也是个忠心的人。舒兰，”刘撷笑笑道，“你瞧，对于匈奴两眼一抹黑的我们而言，她可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阿嫣？”这回答到实在是让刘盈吃了一惊。笑道，“不会吧？阿嫣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将先帝九年后的起居录取出来给朕。”刘盈吩咐道。
帐中众人便只当阿蒂年纪尚幼，对遥远的大汉那位即将与自己一样并赴尊位的女孩有着比美之心，各有解意的笑笑。
“她？”
“她？”舒兰奇道，“不过是个在匈奴待了六年，失去主人庇护的最下层的侍女。”
“这个时机刚刚好。”刘撷颔首道，“如果我不开口，若那个叫阿蒂的丫头真如朱朱所言对离离亲善，将离离抚在自己膝下，我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小女奴行到帐中，再拜叩道，“朱朱见过楚国长公主。”将额头枕在双手之上，哭泣着不肯起身。
“唔，”刘撷在心里沉吟，它它年纪不轻，女子需要子嗣安命，无论是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一样的。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她心事多怕要放在腹中骨肉上，旁的事情无暇顾及。
一声冰冷冷的胡称让刘撷陡然清醒，心中暗悔，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大约二十余岁年纪，容貌与当日洛洛相比远逊，面色蜡黄，身体枯瘦，显是没有遭受太好的对待，却有一双温润而明亮的眼眸。
刘撷想了想，笑道，“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她还太小，比不上阏氏容色美艳。”
她正用小匕切下一小块烤炙过的鹿肉，递给坐在身边的离离，叮嘱道，“慢点用，没人跟你抢，好吃不？”声音温柔。
她和陛下，可是嫡嫡亲的舅甥啊。
毡毛榻厚实而温暖，少女在榻边唱着温柔的安眠歌，过了一会儿上前探看睡在榻上的女孩，喜悦笑道，“离离居次睡着了。”
刘撷面上神色便呆了一呆。
不过是月余，就好像是一辈子，有多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行一个汉礼，喊她一声，“楚国长公主殿下。”
书吏吃了一惊，连忙跪地叩拜，“臣罪过。”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又取了数本天禄阁孤本典籍，吩咐从人带回宣室，不经意问道。
“公主。”舒兰搀着刘撷坐下，又沏了一杯奶酪递到她手上，“你真的打算，去要下离离居次了？”
蒂蜜罗娜垂眸笑笑，道，“我与单于商量，因末索洛姐姐现在有孕，便将离离居次托给宁阏氏吧。静阏氏与宁阏氏同来自汉朝，离离居次是先前静阏氏之女，必能妥善照料。”
“因为，”朱朱的目光透过卷起的帐篷风帘，看向在外面奔跑玩耍的离离，她笑的分外明媚，仿佛是天上的太阳。
姑衍山下，匈奴王廷。
“好叫宁阏氏得知，它它阏氏有孕了。”
虽然同为宫官，但天禄阁的清苦与相国官署比诸，实在是天差地别。
这是刘撷第一次见到这位艳名远播匈奴的阿蒂阏氏。
能够重新回到汉人阏氏的庇护之下，真好。
“是的。”朱朱颔首，惨然道，“当初静阏氏逝世，他尽过很多力。这些年，若不是有他对我和洛洛照拂，也许我们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怎么了？”刘盈听到了声响。
舒兰领着一个匈奴女奴入帐，“公主，这位它它阏氏帐下的女奴说是要求见你？”
刹那间刘撷几乎陷入绝望的情绪，她自负美艳，但在这位名叫阿蒂的少女浓艳的青春映衬下，竟然觉得心境已经苍老森森。
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只是，刘撷太心高气傲，要心甘情愿的折腰，对她而言，太难。
“是。”她淡淡答道，不卑不亢，“楚王是我亲父。”
“谢陛下。”
汉匈之间的和亲总算尘埃落定。刘敬却依旧被羁押在廷尉狱中，不能开释。母后认为刘敬当年私与冒顿约，忘君恩，负故国。而先帝既逝，便无人可证当年刘敬是否真的曾将此事禀于君前。
“好了好了。”刘盈没多大耐心说话，摆手叹道，“你先随朕回宣室殿说话。”
汉长安·未央宫天禄阁。
要说不怨刘敬生事，那是假的。但刘盈还是不愿意冤枉臣子，在九年末的起居注中找到了那条记录，他叹了一声，将竹卷放入袖中，不免望了适才那个哭泣的书吏一眼。他青衣消瘦，面容清秀。
虽然从宗法上说，没有禁止舅氏与外女结缡的可能性，而有汉一代，贵族世家世代通婚，辈分混乱无法避免，但天子迎娶亲姐之女，终究是过于骇闻。
“是啊。”阿蒂垂眸，掩住其中一丝激动，“汉朝送来国书如是说，如今六礼大约已毕三礼，到明年冬十月，天子便要亲迎。”
她忆起月夜下渠鸻黧黑的肤色，以及带着些许怀念的眸光。
“阿蒂阏氏，”刘撷轻轻问道，“她对大汉的事情很熟啊。”
秋八月末，冒顿单于迎娶左谷蠡王部落蒂蜜罗娜的婚礼，盛大远远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当初，阿蒂阏氏待静阏氏便很亲善，而且，”朱朱犹豫了一下子，道，“阏氏大概不知道，离离居次，当初，是阿蒂阏氏亲手接生的。”
“臣曾在相国官署执赞导之事。陛下勤于政事，来往官署之间，臣曾有幸效劳三次。”
“你就是朱朱？”她温言道，“身上伤好了？”
月色像水一样在记忆中静静流淌，她若有所思的问道，“渠鸻都尉，对静阏氏很好？”
只是，刘撷挑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巴巴的跑过来和我说一声？”
“阏氏相信母爱么？——人们说，每一个母亲，都会爱那个从自己身体中十月怀胎落下的孩子。可是我相信，如果你曾经将一个孩子亲手接到人世，你也会爱她。这个孩子对你是不同的。阿蒂阏氏，对离离居次有一种不同的感情在，那感情也许不热烈，但是，她会希望这个孩子过的更好一些。”
便本来有气，看到这样子，刘盈也禁不住失笑，“这么点事，男儿丈夫也要哭啊？”
她回过头，看到刘撷在帘外的身影。
刘撷怔了怔，她本自忖度要怎么向蒂蜜罗娜开口，却没料到阿蒂竟直接将离离送到她帐中。蒂蜜罗娜未免太过大方，这样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有靠势。
闳孺拢手叩拜，“臣若有错，心甘情愿受罚。只是臣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起居录置于卷架的最顶端，青衣书吏攀登梯子去取。天禄阁经常打扫揩拭，书卷上倒没有落下什么灰尘。他将厚重的竹简放于怀中，一个不小心，架上的数卷竹简带落，砸在地上。
“哦。那你怎么却到天禄阁来了？”
为什么，刘撷思索不得解，她确定她曾从那个年轻匈奴贵族男子身上感到一种善意和些微的沉迷，但她与他从无交集，这善意从何而来？
只是刘撷新来乍到，不知因了什么缘故，冒顿对于这个美貌的汉女，并不见特别宠爱，更是下个月即将迎娶左谷蠡王部的贵女蒂蜜罗娜，两次娶妻的时间相隔如此之近，不能不说有打压刘撷的意思在其中，舒兰为主子打抱不平，不由冲口道，“说的容易，你要公主去找谁张口，它它阏氏要是不肯放人，公主有什么法子？”
于是蒂蜜罗娜微笑着回过头来。
朱朱神色了然，侃侃道，“他是阿蒂阏氏的同母兄长，左谷蠡王最出色的儿子，以及公认的继承人。却留在王廷多年，凭着自己的勇武得到了匈奴二十四长中的左大都尉。阏氏到龙城之前，是他主动向单于请命，去迎接阏氏。”
“是的。”
刘撷怔了怔，放下手中竹简，百感交集。
“收拾一下，把起居注拿出来给朕。”
“嗯。是静阏氏。哦，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应该是叫须平长公主。”
第二日，众人去王帐中求见新阏氏。
朱朱再叩一个头，道，“婢子求宁阏氏趁此机会，将离离居次要到帐下。”
朱朱受宠若惊，抬起头来，应道，“已经好了，多谢宁阏氏垂怜。”
一瞬间刘撷心中酸苦翻覆，让我为她代嫁匈奴还不够，连天下女子最尊贵欣羡的皇后之位，也捧给了她。可知道，你们越维护这个孩子，我就越恨她。然而转念一想，纵然皇后是天下女子欣羡的尊位，但作为一个外甥女，在豆蔻稚龄嫁给自己的舅舅，怎么样，也算不上是一种幸福。
“哦？”这下刘撷倒好奇了，“为什么？”
“好吃。”离离细声细气的答道。
“诺。”小吏揖拜应道。
“知道了。”刘撷沉默很久，淡淡道。
“那是……”闳孺激愤欲言，面色潮|红，却终究咬住了话尾。
“这位大汉将来的皇后，”蒂蜜罗娜悠然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人？”
刘撷吃了一惊，失声道，“阿嫣将要做皇后了？”
张嫣。
“朕应该见过你数次。”刘盈道，“是在……”
“是的。”朱朱应道，“因为双辕车和善于打造刀剑，她在草原各部落有很高的权威名声。数年来，匈奴侵犯汉境，她都要犯将为她找各种大汉书简，她甚至熟读《左传》，还会写一手端正的小篆。”
有孕的它它必无心力再照顾离离，这个时候将小离离从她身边索走，既有妥帖借口，便不会伤她的面子。
闳孺却是委屈了很久，终究忍不住道，“臣不知道出于何因得罪了张娘子，让她命人将臣贬到了这天禄阁。”
阿嫣怎么能做大汉的皇后？
“啊，那么大汉皇帝陛下即将迎娶的皇后张嫣，算起来，是你的表外甥女喽？”
诸位匈奴阏氏亦微微变了色，冒顿素来不管内帐中的琐事。但听阿蒂的意思，竟是有着单于的鼎力支持。在单于的默许下，她们可以在王帐中争宠互斗，但若是单于娜不需要用任何手段来收服王帐诸位阏氏，借着单于的权威，她可以轻易的独摄王帐。
朱朱在刘撷带了一点冷一点潮的目光下局促的低下头去，勉强道，“只要宁阏氏开口，阿蒂阏氏会答应的。”
他笑着说，“公主和她，一点都不像。”
“阿蒂阏氏是大阏氏，理论上可以节制单于内帐。”朱朱道，“她又是匈奴三大贵族后裔，有左谷蠡王支持，众位阏氏应该不敢驳她的面子。阿蒂阏氏再过大半个月便要过嫁入王廷，虽然宁阏氏面子上过不去，但是持平而论，她入主王廷对宁阏氏是有好处的。”
对于冒顿诸位阏氏来说，蒂蜜罗娜给予她们的威胁，可比一个汉女要大多了。她们集中精力对付阿蒂，投诸在刘撷身上的敌意便会少很多。而对阿蒂而言，她虽然身世高贵，名分为大，但毕竟太过年轻，想要在王帐中建立自己的权威，如果稍稍聪敏的话，便会从实力最弱的宁阏氏这儿打开缺口。
刘撷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那位在途中篝火边陪着自己饮酒看星星了一夜的年轻匈奴男子，“那个叫渠鸻的左大都尉，又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