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谶咒

    御人不知所措，吁的一声勒住了马。

    “避在一边，等和亲的车队先过去吧。”掀开车帘一角，鲁元清亮的声音缓缓吩咐道。

    他的面容有些方正，失之木讷，但是性子老实，才能平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的样子只是隐在张偕背后，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有在这一刹那，才渐渐的浮上来，遮掩了所有。她平日里那样待他，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甚至于羞辱。以至于他决绝的说再不愿相见，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唯有一个他，上门求亲，天真的想着，只要定下了婚事，她就不必再去和亲了。

    刘撷回头指着和亲车队烈烈飞扬的汉家节旗，披甲执戟的北军军队，以及华丽宽敞的宫车，“你看这些气派么？”她笑的灿烂而又飞扬，眉眼间却掩不住一丝怨毒，“这些本来应该是你的，就因为你不想去，使了手段，最后却要我代你受苦，你说，我是不是该怨你恨你？”

    “我跟张嫣不一样，”刘撷只觉得骨子里寒碜碜的，抱着肩道，“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就有人将她护的好好的。太后和陛下心里都放着她，不去匈奴，她依旧是她的长公主女，天子外甥；我呢，连我亲父都已经为了一个宗正位将我当做弃子，我还死皮赖脸的留在这儿做什么？我灰心，不肯留下，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希望我留下来，就算我学当年的长公主，自戕明志，侥幸不必和亲，失了太后和陛下的欢心，我也就再也当不成众人欣羡的楚国翁主了。”

    “我诅咒你，今生和我一样，所爱之人，永远不能回应你的爱。”

    刘撷吞下了心中血泪，最重要的是，舒兰，我已经习惯了作为翁主的繁华热闹，要我重回那个乡野之间的无名女子，我无法做到。

    那一身殷红的裙裳落在道路两旁观望的长安百姓眼中，轰的一声就沸腾开来。

    北军重重护送之中，宫车上的少女忽得扬声吩咐道，“停车。”

    那怨毒的神色，让张嫣看的心中害怕，忍不住退了一步，面上神情微变。

    罗恕被她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想着面前的少女是楚王亲女，天子堂妹，此去又是和亲胡人，前途未卜，实是命运坎坷之人，一时不敢也不忍心与她为难。叹息着退到一边。

    数月不见，张嫣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憔悴虚弱，面色苍白如雪，越发眉眼浓重精致。

    刘撷掀开车帘，滕的一声跳下车来，姿势爽朗中带着健美。

    她的唇边慢慢抿出一抹微笑，感动道，“他倒是有心，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上门。”

    纵然他一片真情，一切又能如何呢？

    他有着世袭的爵位，大好的前程，不必为了一个即将和亲的翁主，毁了自己。

    刘撷扬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本公主爱走就走，爱停就停，你管的着么？”

    “怨只怨，”她落下泪来，“我母亲早逝，连个为我真心筹谋的人都没有。”

    “哦？”刘撷笑的眉眼弯弯，“原来阿嫣也在车上啊。”

    扶帘的手晃了晃，鲁元在车中笑道，“楚国一路远行辛苦，姐姐怕误了妹妹行程，便打算让妹妹先过，不料妹妹眼尖，在宫车之中还能看到姐姐。”

    细腻的皮肤揭开后是狰狞的血脉，恨只恨，为什么一定要揭开，一旦揭开，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连装作沉醉假象的机会都没有。

    她生平第一次，很认真的回想起那个男子的样子。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而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答应他。

    “阿嫣，”鲁元忙下得车，不曾听得刘撷最后说的话，只是一把抱住浑身微颤的女儿，“楚国公主如今心里苦，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必了，”刘撷拭了眼泪，抬起头来，板脸道，“我不能再连累他了。”

    “姨娘，”张嫣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翁主，”舒兰抱着她哀哀痛哭，“最多我们不要当这个翁主了。我们隐姓埋名，离开长安，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落脚，前些日子，长安城里轰轰烈烈的传说吕家的九娘子私奔了，这么久还没有她的下落，她不也就没事了么。陛下看在血脉之亲的份上，不会太过逼迫你的。”

    “呵呵，”刘撷忍不住垂眸轻笑，“我本来以为，去匈奴之前，再也没有机会见你一面，却不料老天有眼，偏偏让你送到我面前来。”

    “诺。”骑在马上的家仆恭声应道。

    刘撷忽得伏案大哭，得意逢迎千样好，知心一个也难求。若早知如此，一切再从来一遍，她很想，很想，再给他一个微笑，好言好语的说几句话。

    “阿撷，”鲁元越听越怒，她爱女心切，怎容得刘撷如是说话，掀帘扬眉斥道，“我知你此时心中怨怼，所以处处忍让。但你也莫要太过分。和亲人选是太后和陛下所定，关阿嫣什么事？你身为长辈，不说好好照顾孩子，反而口出恶言，未免太不厚道？”

    楚国长公主的车队经过长安东市的时候，一辆标着宣平侯家徽的宽敞马车从华阳街缓缓驰来。

    四月的春风吹的刘撷的襦裙烈烈张扬，明艳的像是渭水河边的春光。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位公主，坐在北军拥护的宫车之中，驶出长安，前往匈奴，她像是江南芬芳温馨的栀子花，温柔娴雅，端然可亲，后来安静的凋零在匈奴猎猎的风沙中。而楚国长公主正与她相反，是一朵艳色夺人的红芍药，喧嚣跋扈的开放在长安的阳光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不疑亲自登门，只能表示，这只是他自己的主意，留侯不会同意他胡闹，甚至连个冰人都请不到。

    言毕，她转身登车，和亲车队迤逦而去，不再回头。

    “吕未为的是儿女私情，而汉匈和亲是国家之事，怎能等同论之。”她凄然道，“纵然父亲抛弃了我，但他这些年生我养我，疼我育我。若我逃了，楚王府将会因为我而获罪，我身为女儿，不可如此不孝。而且，说到底，我还是姓一个刘字。陛下有一点说的对，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刘氏皇族的骄傲，它不会允许我做一个逃兵。”

    “翁主，”舒兰心中难过，嘤嘤落泪道，“你就真的认命了，任由他们送你去匈奴了？”

    “会有法子的。”舒兰握拳激动道，“当年匈奴人穷凶极恶索鲁元长公主，年前又求娶长公主女，她们不都是避过去了么？翁主你也是堂堂的大汉诸侯翁主，不同于当年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的须平长公主，你只要扮个可怜，装个病，太后和陛下是你至亲，又怎能真的忍心将你送到匈奴去送死？”

    “张不疑？”刘撷讶异不已。

    “阿嫣，我既然为你一生远赴匈奴异乡，那么，你要还我一生爱而不得。这很公平。”她轻轻的道。

    “谁说没有？”舒兰努力微笑，“我刚刚从大堂回来，正见了留侯世子上门向王爷求亲。这些年，世子对翁主你一片痴心，不离不弃，翁主若是开口，世子一定愿意的。”

    命北军中尉丞罗恕为和亲使，送楚国长公主之匈奴。

    “不认命又怎么样？”刘撷从妆奁中取了一朵珠花，簪在头上，回过头来自嘲一笑，“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和亲使骑马上前，皱眉道，“楚国公主，此时尚未出长安，和亲车队不宜在此停留。”

    车中细碎声响，不一会儿，张嫣掀帘下车，立于轼前遥揖，“阿嫣参见姨娘。”

    舒兰捧着命服走入刘撷所居东苑，转过屏风，见刘撷正在对镜梳妆，梳大手髻，翠眉红装，如烟如云，最后抿上一口胭脂，镜中的少女无悲无喜，左眼下三分一粒泪痣，闪着妩媚动人的光。

    “谁不知道太后和陛下偏心你们母女？我又同谁说厚道去。”刘撷扬眉反驳，忽又笑开来。她的笑意妖异而又美丽，恶意而又轻狂，仿佛是带血的芍药花，宣平侯府之人看的目眩而又惊心，一时竟不敢上前拦她，就这么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张嫣面前，“阿嫣。”她附在张嫣耳边轻轻道，“你母亲说，我该照顾照顾你，那么，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翁主，”舒兰见她情动，以为她心中同意，作喜道，“那我去寻世子，求他——”

    她并不曾听过最近长安城中喧嚣至极的传言：吕后欲为皇帝与长公主女做重亲，将长公主女许为皇后。她只是，本能的，将自己心中的怨怼，找到一个最可托付的对象，然后，用自认为最恶毒的语言，说出来。

    她推开众人，走向路边停驻的青布马车，遥遥微笑道，“是满华姐姐的车么？”

    “何况，”她的眉眼生出一分寂寥，“纵然我想逃，又能找到谁陪我一起呢？”

    三月后，楚国翁主刘撷，进封为长公主。将长公主命服，送嫁妆奁，珠玉，首饰，源源不绝的赐送楚王邸。

    家事不好外扬，鲁元嘴中满是苦涩，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叹道，“因一些事，我想带阿嫣和偃儿先回宣平住一阵子。”

    鲁元有张敖，吕伊有韩幄，吕未有贺臻，而我，我爱的那个人，他却爱慕着另一个女子。

    那青春飞扬的美貌，刘撷竟看得心中嫉恨。

    “胡说。”刘撷扬声斥道。

    刘撷微微一笑，“姐姐这是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