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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杀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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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未央长乐两宫的复道之上,燃着庭炬。经过庭炬的时候,刘盈喊了一声,“停车。”

    她的手一僵,若无其事的放下,冷笑道,“笑话,我若明知道你想错了,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你错下去,而不拉你一把?”

    “你给我滚,”吕雉喝道,转过身不再看他。

    可是无论如何,他无法质问母亲,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再见到母亲。

    “可是他现在并无反意。”刘盈大声道,“仅凭这么些可能,就诛杀一个诸侯王,母后,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还不够。”吕后森然道,“他如今年弱,自然只能依靠你的庇护,对你千好万好。但日后长成,焉知道他会不会记恨母仇,意欲报复?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过。更何况,”她望着面前的儿子,锐利道,“陛下,你要知道,他刘如意毕竟是先帝曾经属意过的储君人选,若他日你有一朝行差踏错,朝臣不免会想,若是当年由赵王当皇帝,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刘盈忽然怒气勃发,一脚蹬在他身上,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啊。就不会拦着人速来通报朕。朕养你们有什么用?”

    他看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

    “是。”吕后泯了笑意,答道,气定神闲。

    乡野间的记忆,早已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渐渐淡去。此时看着母亲穿着太后庄严的礼服背影,竟然无端的又浮现在心头,清晰仿佛昨日。

    过了一会儿,人声稀少起来,又走了小半刻路,这才停下,车门哐当一声被掀开,皂衣人冷着一张脸将他提溜出来,扔在地下,四周早已远离官道,荒郊野地,草树相接,想来来人已是将他带到了横门之外。

    杨力士忽然疯了似的叩首,“陛下绕命,陛下饶命,小的只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本心没有要加害赵王的。”

    竹简高高的抛出一条弧线,落在火中,蓬的一声燃烧起来。

    话音未落。来人一声冷笑,他只觉得脑后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怎么了?”刘盈问道,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盈失神不答。

    惨景如此,刘盈只觉嘴里有着奇异的腥味,淮河之战中,他亲手杀的人也有百数十个,在战争中杀人,天经地义,他从不手软,可是如今以皇帝之尊亲手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宫奴,竟有呕吐的冲动。杨力士固然该杀,可是他死前的质问,刘盈忖度着竟答不上来。

    杨力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的牙齿上下交颤,咯咯作响。

    东厢之中,石奋尚在为赵王辩护,神情激愤,刘盈满怀耐性的听着,忽然之间,见长骝一溜小跑的闯进来,尚在喘息,脸上神情也变了。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那份黜赵王为邯郸侯的诏书,扔进火光之中。

    夜色中,许久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举步下来,“长骝,”他吩咐道,“你让人去查清楚,当日赵王遇害,是谁报的信,又是谁执的鸩酒。”

    “好了,陛下,”她柔声笑道,像安抚一个顽皮笑闹的孩子,伸手遮住刘盈的眼睛,“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跟母后怄气了。陛下,你要知道,母后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顿了顿,慢慢道,“母后杀了如意的同时,也就亲手杀掉儿子心中的母后。”

    口中的麻布被取出来,杨力士终于出了一口气,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我可是太后的人,敢这般对我,不要小命了?”

    “回未央宫。”刘盈道,面无表情。

    怎么能接受,早晨离开的时候他还生气昂然,不过刹那,便天人永隔。

    那人微微一笑,旋即复平唇角,“便知道你是太后的人,才请你来这儿的。”

    刘盈站在寝宫浴殿之中,看着池水中载沉载浮的少年,如意的面色安详,似乎仍在微笑。

    那时候他才六岁,赤着足在田埂间玩耍,不觉误了时辰,于是母亲出来寻他。

    醒来的时候,手足俱被缚住,他发现自己口中塞着麻布,不得出声,似乎是蜷在一辆前行中的辎车中,车轮碌碌作响,外面依稀可以听见人潮之声。

    “走吧。”

    然而这次她失算了,刘盈后退起身,避过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眼中有着深重的排斥,问道,“母后,你若真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那么,”吕后冷下声音来,“陛下是在怪我了?”

    刘盈扶着身边树木,大口大口的喘息,想起浴池中如意惨死的面目,只觉心中惊涛骇浪要将自己掀翻过去,不能平息。

    杨力士惨叫一声,鲜血大片大片的喷出来,地上,臃肿的身体从腰中生生的分成两半,气一时还未绝,杨力士撑着手爬行了几步,抬起头恶毒道,“小人不过奉命行事,陛下今日只能杀小人,有本事,提着你的剑去长乐宫质问太后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就是杨力士么?”

    “母后明明已经答应过,放如意归赵的,”刘盈蓦的出声质问道,“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陛下,”长骝立于他身后,眸色同情,轻轻问道,“请节哀。”

    宫人倒地,不敢反抗,只嗫嚅道,“可是,那是太后的意思啊。”

    他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木然。

    “郦疥,”他扬声唤道。

    “陛下。”长骝侯在殿外,胆战心惊的看着刘盈甩袖从内大步走出来。

    “回陛下的话。”宫人跪在一边低声禀道,“早晨太后命人赐赵王一盅酒,赵王喝过以后,就——”

    “先不回未央宫,”他道,“转去宣平侯府,朕想去见一见鲁元长公主。”

    他诧异回头,笑道,“正是本人,你们是……?”

    “等他反了,一切就晚了。”吕后冷笑道。

    “呦。”长信殿中,吕后微笑着转过身来,慈祥笑道,“陛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处理国事么,怎么来我这长乐宫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刘盈针锋相对道,“母后你就一定是对的么?”

    他低低应了个“诺”字,大气都不敢喘,天子銮驾上前迅速,伺候着皇帝上了辇车。

    “陛下,”长骝结结巴巴道,“赵王殿下他——。”

    他点点头,闭目道,“回去吧。”

    他想起那一日如意刚刚回来,他们同登宫车,也是从长乐往未央,那时候,春光方好,那时候,如意的面容鲜活。

    他森然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赵王饮的鸩酒,是你亲手灌下去的么?”

    “母后,母后。”刘盈喃喃道,忽然转身拂袖而去。

    他惊疑抬首,端详面前少年,玄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气质温秀斯文,却偏偏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与杀意,凤目斜挑,竟与前些日子自己在长乐宫匆匆一瞥的吕太后有数分相似。

    站在长信殿门之下,刘盈回过头来,面色惨淡,再看一眼母亲站在殿上的背影,悠然间,想起幼年时乡野间的往事。

    “是或者不是?”

    “朕想知道,”刘盈的面上带着些许煞气,硬邦邦的问道,“如意是不是你下令鸩杀的?”

    “诺。”御参乘应了,问道,“那陛下,这个人怎么处置?”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玄色丝履从一边走过来,停在他的面前,绣纹精致,来人端详了他甚久,清冷言道,“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

    “陛下,”长骝在一边,小心的问道,“您这是?”

    他那一脚毫无留情,力气很重,杨力士被他踹的仆倒在地,生生扑出一口鲜血来,不敢擦拭,连连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不是存心的。”

    “儿子不敢怪母后。”刘盈木然揖道,“只是儿子要母后知道,”

    “朕已经决意废黜他的赵王之位了,还不够么?”

    “陛下,怎么了?”郦疥在车外恭声问道。

    他一路急急的穿过未央宫,走上复道,直叩长乐宫。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如此,我怎么容得了他?”

    “你,”吕雉浑身颤抖,指着立在殿下的亲儿,暴怒道,“这就是你想对母后说的?”

    她这个儿子一向很听话,纵然对自己有不满,总是最后心甘情愿的接受。吕雉一向知道。

    刘盈目佌欲裂,一脚踹在他胸口,怒斥道,“不过是小小宫奴,竟敢谋害大汉诸侯王,以下犯上,以奴欺主,其罪当诛。”

    “陛下,到了。”长骝轻轻禀道。

    那个玲珑如玉的男孩子就这么在他身边悄无声息的死掉了,刘盈打了个冷战,他一力要护他,却最终护不住他。

    “大胆宫奴,竟敢冒犯陛下?”郦疥大声喝道,一脚踢倒了杨力士,杨力士抽搐了几下,终于气绝身亡,三角眼犹自圆睁着。

    身为奴婢,他们岂敢反抗?

    杨力士趾高气扬的走过东市大街,他如今身家已有千贯,说起话来底气也粗了些,走进琼阳食肆,腆着肚子吩咐小二道,“最好的酒菜,给我上上来。”

    汉惠帝元年夏,以诸侯王礼葬赵王如意于蓝田,谥隐,是为赵隐王。

    “因为我回来后仔细想想又后悔了,”吕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答道,“这江山是我的儿子的,我不能容许任何人有威胁到你的可能。”

    他的眸色一片发寒,长骝轻轻的打了个冷颤,低首应道,“诺。”

    刘盈转身打量杨力士,见他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一双三角眼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见了自己回头,连忙又低下头去,丑态令人作呕。复想起如意就是丧生在这样一个人手中,怒火又熊熊烧起,一把抽出身边侍卫腰中剑,斫向地上之人。

    他已经能猜出来人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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