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风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她怨恨了他一辈子。
中夜之时，高帝披衣行于故土星空之下，身边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这是朕的天下。朕为之征战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无数的英雄倒下去了，他们败了，亡了，朕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出来，草建了煌煌大汉。无数的猛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守护他们心中的故土，朕的汉家天下。
佩兰噤若寒蝉，瞧着蹲在地上的宠姬，眸中却露出怜悯之色。
“他真的走了？”戚懿跳下榻，三步两步赶到殿门处，握着帘上珠子，面上已尽是泪痕，“我只是想要他哄我个几句，不是真的不打算理他的。”
……
吕雉怔住，不能出言。
汉十二年春，高帝从长安出发，欲再回故乡丰沛。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的车下，恭敬道，“你看。”
戚懿背过身对着殿门，玻璃珠子穿成的帘子落下，一片衍玉之声。她在帘后发着脾气，“你要走就走，没有良心的男人，早就忘了我们母子，还做什么假惺惺？”
这就是朕给故乡的恩典，沛县的父老乡亲，愿世世安居乐业，不为租役所苦。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乡，阿父老去之后，极为思念原乡。朕曾笑话他有福气也不会享。可是到朕老了，才发现，对原乡的思念，和阿父一样迫切。
“陛下，”中常侍小心的道，“外面凉，咱还是回去吧。”
两滴浊泪沿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流下，“游子悲故乡啊。”他怅然慨道，“朕——吾虽定都于关中之地，千秋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挥手命百二十童子，“还不为陛下歌来。”
这是朕此生，唯一真心给你的恩典。
流落乱军中之时恨他不能相救。
父老乡亲在宫前悉数跪拜，神情恭敬。沛宫之中，青铜酒爵反映着故乡的山水天青，刘邦大口大口的喝着酒，瞧着跪拜人众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大笑道，“今日方知项籍昔日所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中真意啊。”
刘邦其时烧的面色发红，反而瞧着很是精神，瞧了吕雉一眼，笑道，“朕不肯吃药，皇后心里才痛快吧？”
汉十二年春三月，江南江北桃花缤纷开放的时候，高帝刘邦，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刘邦微微苦笑。
年迈的高帝忽然刻骨的思念起早已抛在脑后的故乡，思念丰沛绵延春日的风，那是他的故乡，他的生长之地，他的血脉缘起的地方。
“阿雉啊，”刘邦欲换个姿势，骤然觉浑身乏力，这才服气，瞧着面前发妻，十多年啦，昔日丰沛乡里的吕三娘子也老的瞧不出来从前模样了，“你怨朕吧？”
吕雉摇摇晃晃离开。我们之间，夫妻多年，相互折磨，连来世的情分，都透支干净。
吕雉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口茫然，心茫然。
何必惆怅？刘三哪里是惆怅的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儿子，孙子也渐渐长起来了。他们气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们将自己打下的这个江山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千百年后，不知名的人走过这片土地，会知道，缔造了大汉万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刘邦。
歌声渐渐纯熟合拍，声音亦渐渐大了起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的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怎么会呢？”佩兰温言劝慰，“陛下平日最爱夫人的。”
“哼，”戚懿只当他在说笑话，银铃似的笑了一会儿，怒道，“那老妇也能压的到我？你若回心转意，只管去她那儿，我戚懿若掉半颗眼泪，就不姓戚。”
初嫁他是怨他不够年轻，不够俊朗，不够出色。
“无妨。怨着吧，怨着吧。朕答应你，下辈子再碰着你，不娶你了。”
做皇后时恨他偏心幼子一意易储。
这一摔，却摔到了刘邦的左臂，初时尚不以为意，过了半日，竟现乌肿之色，仿如刀戟之伤。随性御医劝刘邦休养，刘邦却摇摇头，无谓笑道，“朕运归于天命，岂在人为？”执意反转长安。沛县父老们跟随其后送了又送。待得再也不能继续送了，才跪下拜别。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皇帝车驾出了沛县，远远的到了城郭，卫尉赵乘骑着玄色骏马走在最前，张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夫人，”佩兰怯怯的道，“陛下车驾，已经出了西阙了。”
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星夜赶赴离宫探望病重的高帝。进殿的时候刘邦正将内侍呈上的药汤狠狠的掼在地上，“什么庸医，也敢来治朕的病？”
“陛下，”吕雉柔声上前，握住他的手，“病了，就得服病，你这样不肯吃药，怎么好的起来？”
可是，你死的时候，我还是心里难过，宛如刀割。无论爱恨，你我已成彼此生命中血肉相连，以刀剜之，必成重伤。
“好，好，好。”高帝大乐，笑道，“濞儿你有心了。”
赵乘回头，沉默着看着长安方向，仿佛可以看到长乐宫飞起的崔嵬檐角，“可惜。”他扼腕道，“就差那么半日路程。”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他们扎着头巾，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的风尘里请命。
那一百二十名男童互相对视，于是起声细细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刘邦动容。
朕之后有了无数个，可是朕的第一个，都在这里。
刘季，一路走好。
这些年，他宠爱戚懿，将之宠出这份娇惯脾气，娇惯便娇惯些，他甘之如饴。可是戚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这偌大汉宫之中，还有谁能护着你呢？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濞将诗在口中大声吟了一遍，起身赞道，“皇叔好气魄，好胸襟。”
“佩兰，”戚懿抓着侍女的裙裾，哭到哽咽，神情却迷茫的像个孩子，“陛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吕雉掩门。
朕这一生，给了你什么呢？到头来只能给你一个承诺，来世相逢，必不再结发。
“竖子刘季，”项羽横戟扬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战无一败，今日且与你战七十三，拿命来。”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仿佛之前半生所有的生疏，隔阂，矛盾，全都不曾存在过。
喝了太多的酒，刘邦沉沉睡去。天将明的时候，梦得战鼓连天敲响，自己茫然四顾，四周竟无一人，远方一员悍将骑着乌骓马向自己奔驰而来，在马上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敌，项羽。
到最后，声如清钟，响遏云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汉宫后恨他另结新欢不顾结发之情。
沛侯刘濞率着故人父老乡亲出城三十里迎着高帝车驾，扶着从叔笑着躬身请安道，“皇叔一向身体可大安？”
刘邦招诸亲近王侯大臣，斩白马以为盟，共誓曰，“汉以刘氏为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顿了顿，忽又伤感，“别总与皇后犟着，她也是可怜人，但凡能示个弱，折个腰，也能少讨些苦头。”
于是高帝拜沛侯刘濞为吴王。复在沛宫逗留十余日，日日和故老旧交相与乐饮，说起昔日少时旧事，大笑不止。十余日后，高帝尽兴欲返长安，乡老父兄不舍，固于宫门之前跪请高帝留沛，高帝在车舆之上挥手笑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儿子该败完家了。”
刘邦逡巡着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面色出现淡淡的红光，精神头极高，“好的很。”他豪迈笑笑，拍着刘濞的肩头，“待会儿和你喝酒，准能赢的过你。”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的父老乡亲。
这么一想，他便怜惜戚懿，也不对她生气，只是淡淡嘱咐，“朕不在的日子，你敛着些脾气，太子性慈，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有受了欺负的地方，便去求他。”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刘邦喃喃的吟着，于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苍天，你可看见？大地，你可看见？青山，你可看见？流水你可看见？
刘邦吃了一惊，只觉得项羽手中的虎头盘龙戟的刃寒已经刺到面前，连忙后退，啊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刘邦笑笑，不在意的仰头看天，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世世无有所与。
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家常见面。
“懿儿，”神仙殿里，他问戚懿，“你可愿与朕共同回家？”
“哦，你们来了啊。”他扬扬眉，拥被高坐于榻上，瞧着进来的妻子儿子。
为他持家时怨他心野，不常着家，独留着她面对一室操劳。
于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为篷，置织毯雕案，悬锦丝画屏，复留止歇，张饮三日。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忽有童声清越，唱出颂圣之歌：“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昔有沛公，起于丰沛。仁德守备，体恤万民。一朝为帝，天下伏首。汉之广矣，汉之安矣，高哉伟哉，功昭日月。”一百二十髫龄童子从宫门两侧走入，俱素服青裳，头梳童髻，两鬓留梢，容颜清澹秀美，拢袖加额，动作齐整，观之可亲可爱。
高帝车驾从宣平门出，经灞桥，走驰道，车行甚缓，来到沛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春日的时候了。
“大人，”中常侍面色沉重从槐里离宫出来，对赵乘道，“陛下一直在发着高热，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天上的星辰将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刘邦。
“是了，是了，”戚懿破涕为笑，娇美有若春花，“等他回来了，我服个软儿，一切就又回到从前了。”
高帝不再说话，再望了纤美的背影一眼，转身大踏步出殿，不再回头。
诸乡老大喜，俱跪于君前，长拜不起，“吾等谢过陛下厚爱恩典。”
刘濞笑道，“侄儿挑了这些故地孩子，教了一些歌，待皇叔前来，亲自唱于皇叔御前，给皇叔逗个乐子。也是侄儿一片孝敬之意。”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用家乡的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的甜。”
朕老啦，拿不动弓了，骑不动马了，打不动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顾兮，忽然，想回到最初的最初，丰沛乡间青山接绿水的地方。朕在这里说了第一句话，走过第一步路，交过第一个朋友，爱过第一个女人，得到第一个儿女——
“侄儿不甚惶恐。”刘濞喜道，“已在沛宫为皇叔准备好安置酒宴，愿得皇叔过往观。”
高帝于沛宫遍请昔日知交所识之人，流水一般摆着宴席，大饮三日，酒喝到了酣处，亲自起身，于殿前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激越，吐尽胸中之思。
到他要死的时候，恨他，恨他，发此毒誓，来生不必相见。
“陛下——”帐外，内侍惊呼。
刘邦豪气复生，仰天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