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鏖战（上）

    眼看，这六安城就要攻下来了，却偏偏出了这一出。

    淮南军训练有素，两翼忽然张开，将弩手俱包围在其中，天光尚暗，弩手乍然间见不到目标，转瞬间就被践踏，数百弓弩手瞬间就消弭战斗力，死伤惨重。指挥作战的汉都尉郦疥却眼都不眨，挥手扬声命道，“矛手，戈手上前，钺手，斧手预备，务要阻止叛军再进辕门一步。”

    在六安城下鏖战的太尉周勃赫然皱起了眉，瞪着眼前摇坠欲下的城池，咬牙切齿。

    只要擒获汉太子，一时间，汉军就不得不退避三舍。

    “太尉，”左右从官不甘心道，“再给我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这六安城就可以打下来了啊。”

    “阿偕，孤素日读兵书，也知道，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一个士气。孤若避走，则我军士气尽丧。叛军却是破釜沉舟，一路追击下来，只怕未到边城，已是死伤过半。”他将手牢牢按在腰间剑上，仿佛听见金戈之声，“不若留在此处，好好交战一场，胜负还在未知之数。”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汉军和淮南叛军的时间争夺之战。开战之前，双方就都已明白清楚。

    当斥候将英布人马的消息报到中军帐太子案前的时候，淮南叛军其时距太子中军大营不过已只有八里路程。刘盈霍然站起，“中军前线四处都有汉军拱卫，为何还会被叛军欺到这儿来？”

    吕雉合掌祈求苍天，“我吕雉半生艰苦，从未求过天。但如今，我求你，将我的盈儿还回来。为此，我情愿——”坚毅的颊上，一行苍凉清泪滚滚落下。

    已经见识过了最残酷的，就没有什么需要再怯懦不前。

    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樊伉用衣袖抹过酒渍，坦荡道，“若伉此去有不测，还望太子他日多多照顾我妻。”

    斥候愣了一下，“没看清楚——总有一两千人。”

    他苍凉道，“我周勃这半生功业，也许就尽数赔在这场战里头啦。”

    淮南烽火从淮河南岸传递出去，经一处处烽火台，从战场传到了帝都长安。闻此消息，鲁元长公主当即昏倒不能起身，便是半生杀伐的吕皇后，一刹那间，也是手抖的连杯盏都拿不住。

    孝惠帝后半生从不惧怕战争，因为他坚信，每一次战争都有它的必须战的理由。而战争之后的废墟上，会建立起一个更繁华昌盛欣欣向荣的未来。

    “淮河烽火。”

    他本意是为刘盈壮一壮胆，却没有听见刘盈的应答。

    百二十步开外，弓箭沾身已是无力，除了射到面目臂膀之上，并无太大损伤。淮南叛军变生肘腋，不愧为天下精兵，不慌不乱，迎着箭雨而上，金属铠甲泛着泠泠的光，其中一员将领装束的军官挥刀指向营帐道，“淮南的好男儿们，冲进去。我们要在汉朝援军赶来之前，生擒小儿刘盈。”

    刘盈的一生经历过三次战争，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就是这场淮河之战。淮河一战教会了他勇敢与坚毅。凭着这场战役，他在登基前提前登上正式政治舞台，让众臣审视他们未来的天子，也让自己肯定了自己。而第二次战争是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场战争中，他得到了他的全世界，也一度拱手失去了她。而规模最大的第三次战争中，他以皇帝之尊在代郡统筹调度，无数兵马钱粮在案牍之间流过，工作繁琐，心境却早已平和。

    晨光明灭，少年的面色也明灭，在这大军逼近，生死攸关的时候，身为数千汉军以死捍卫的那个人，竟在贯耳的杀伐之声中，远远的想起自己的心事？

    天色将明未明，空气仿佛忽然粘滞，带着滚滚黑色黑色浓烟的烽火从营中燃起，笔直直透天际。

    山岗之上，刘盈斟了一杯酒，递到樊伉手中，黯然道，“本来舞阳侯将表兄你留在我中军之中，是为了确保你平安的，却不料要表兄你亲自与敌军接锋。”

    为此，他一生对许襄有一种感念之意。

    是三千人马。

    “没事。”樊伉一口饮尽杯酒，将酒爵掷出，远远的一声声响，“男子汉何惧于马革裹尸？只是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却苦了蕊儿。”

    两军顿时交接，一时间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话虽如此，但殿下不能出个万一，而英布骁勇善战……”

    带着五千人马刚刚踏上淮南领土的舞阳侯樊哙在马上回过头来，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煞白。

    很多年后，孝惠皇帝想起汉十一年在淮河一战，尚觉得一种清亮的底色，从激烈争持的血色战场中浮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一生的脚步，是从淮河跨出的。他需要这场战争，来肯定自己的成长，而许襄提供给了他一扇窗户，站在这扇窗户之前，他曾无限制的接近到残酷而真实的战场，甚至有一度，敌人的剑锋已经递到了面前。

    他与曹参之女曹蕊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在来到淮南之前刚刚成婚。

    可是，郦疥拔出腰中剑，你淮南军有拼死战斗之心，我汉军就没有么？

    “回军。”

    偌大的边城在静夜中森森峙立，淮河烽火的消息传到宴饮方酣的守将耳中，惊落了手中杯盏。急急冲向城头看远处中军大营孤烟烽火，神情凝重，“太子中军帐。——若是太子出了事，这天下，——还不得翻过来。”

    “我北地之军也不是吃素的——”刘盈猛的扬眉。

    “殿下，”众人穿行，脚步踢踏的中军帐中，张偕急急劝道，“趁叛军还没有到眼前，你避一避吧。只要能避到最近的城中，英布就鞭长莫及了。”

    充斥耳的厮杀声从前营传来，山岗之上，玄色大汉节旗在晨风中烈烈飘展，张偕侧耳倾听，悠然笑问好友，“殿下，你怕么？”

    待见了刘盈重重颔首后，带领人马头也不回的下山岗而去。

    “你懂什么呀？”周勃发狠吼道，“只要中军没事，这淮南六郡就放在这里，又不会动，终有一日会成我汉军囊中物。但若太子为英布所擒，”

    面前，叛军付出了百余人的伤亡，终于冲到了与汉军对面之处。

    “不。”

    “就依殿下，可是殿下要答应臣，一定要保自身安好。”

    四石强弩张处，十步可贯甲胄。这一轮攻击比适才弓箭攻击要强悍的多，叛军措不及防，迎面就有数十人中了头面倒下。

    “中军帐中人马虽不多，但英布潜行而来，人数更少，”刘盈按剑疾行，回过头来，“为什么是孤要避？而不是他要避？”

    “悔不该俺老樊贪战，临行前皇后千叮万嘱将太子安危与吕氏一族交托于我，若是，若是太子有个万一，不必别人，我都得自个跳进这淮河了结了自己。”

    蓦听得营帐中传来咚咚三声战鼓，顷刻间，汉军杀伐震天，无数箭矢从营中射出。竟是汉军先发动的袭击。

    英布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

    到了此时，什么战略战术都不重要，只能够用最原始的法子，强悍的厮杀着对方的生命，哪一方先倒下，另一方就是胜者，从同伴的鲜血里站出来的，惨淡的胜者。

    “淮河烽火。”

    哪个少年心中没有一丝半毫血气？张偕沉默半响，一时心头闪过种种计较可能，最终却霍然抬头，“诺。”

    矛戈是长兵器，可以在敌方游离于己身的时候攻击敌手，所以在敌方攻破弓弩防线之时，一般先以矛戈手迎敌。而这一千叛军所携兵器俱是铁剑，乃是近身肉搏的兵器，可见这一千淮南军本就是存了拼死之心来的。

    “盈儿。”

    他诧异回头，见节旗旗干深深的扎在泥土之中，旌旗之下重牙流缀，甲胄戎装少年手扶旗干，面色奇异，眸色深远，似在悠远的回忆着什么心事。

    “没有时间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了。”营帐掀处，樊伉一身戎装道，“咱们快想想怎么对付吧。可惜，”樊伉握掌急叹，“咱们以为中军不会有战事，前日里我爹带了五千军马走了，如今这中军营中算上伙头马夫也不足四千人，”他仰脸问斥候，“叛军有多少人？”

    “退。”周勃扬手果断道。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清冷月光。东方已经现出些许鱼肚白，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

    松脂燃烧的熊熊灯炬之下，刘盈微微一笑，仰起头来，声音如切金断玉的坚决。昏散的卮灯反射出甲胄的精光，耀的人眼一颤。精光之下，少年眸光清亮逼人。

    “那是当然。”刘盈清朗的笑声，“孤还想看着英布老儿束手就擒呢。”

    “这小人实属不知，不过淮河水岸绵延，小人观淮南军身上甲胄尚未全干，恐是渡水前来。”

    在极近的距离外，主帐中不过点着几盏灯火，不是特别森严，也不是特别懈怠。

    太子刘盈中军。

    淮南军发了一声喊，拔出剑戈冲入汉营，百步之中，有十数人为箭矢所中倒下，余人却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踏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冲锋，悍不畏死的气势令人胆寒。叛军冲到十步开外，汉军弓箭手忽然急速蹲下，二百弩手立时替上来。

    ——在一般人睡的最熟的时候，已见得轮廓的淮南军停步在汉军营外，千余人只有革鞜一声轻整落声。

    “淮河烽火。”

    他知道，若是再这么和汉军僵持下去，纵然自己骁勇当世无敌，最终却不免落个身败族诛的下场，唯有行一遭险棋，抛下淮南数年的基业，带着最精锐的二千八百人马，从不知名的小道穿过汉军阵地，像一把锥子一样插向汉军的心脏。

    汉军在营中匆匆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即是数名北军都尉指挥的营辕门处，领一千八百名北军守卫；第二道在大营中心工事，由樊伉领一千北地上郡之军，并营中内勤人等守卫；最后一道在大营之后山岗，为汉太子刘盈亲自领精兵，侍卫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