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探父
一只青袖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替她将帘子挽起,刘盈笑道,“东市比这儿还要热闹些呢,什么时候有空,舅舅带你出来玩就是了!”
刘邦立汉之后,在渭水南岸立长安城,作为大汉的都城。关中因楚汉连年征战之故十室九空,长安初始之时,亦十分凋敝,到如今经过数年的经营,已经成为天下最热闹的城市之一了。
长安云脚密布,似乎要下起雨来,张嫣立在东配殿外,看着殿中鲁元公主抱着儿子唱着温柔的曲子的画面,顿住脚步,忽然生出一种不敢靠近的感觉。
鲁元咯咯的笑,“好好好,咱们阿嫣害羞了,阿娘不提就是了!”
张敖明显的怔了怔,眸中露出一丝感念仓惶情绪,连忙打住了,咳了咳嗓子转而问道,“这些日子,阿翁不在身边,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嫣,”
“哎呀,”张嫣噘唇埋怨,“阿娘,人家都长大了,就不要提小时候的事了啦!”
“满华,”张敖苦涩的微笑,念起这个名字,及生产时妻子苍白的脸颊,“今生得娶你的娘亲,是为父之幸。”也是为父之劫,“你回去转告你阿娘,嘱她不必担心,此事之后,我自会接你们母子三人回家!”便转过身去,不再看自己的女儿。
赵王张敖沐浴之后,从东配殿里出来,换了一身青锦回纹深衣,戴一顶进贤冠的他看上去比刚进宫的时候要精神些,从吕后怀中接过新生婴儿,轻轻哄着,转过头,看见了女儿,面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只一瞬便敛去,做出身为父亲标准的微笑,“阿嫣,这些日子,苦了你了。”着实是一位美男子,虽然因莫名的牢狱之灾而见了憔悴,依然遮不住风神如玉的风姿。
鲁元抬起头,看见女儿,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快进来,来看看你弟弟!”
重葛在外面廊下等候,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张娘子要去哪儿?”
刘盈点了点头,吩咐小厮,“带赵国翁主去赵王处。”
张嫣坐了良久,无奈拢袖拜退。
天空色泽明净,和风煦暖,一双不知名的鸟儿落在宅子檐角之上,叽叽喳喳的叫着,音调活泼欢快。张嫣吐了口气,如果她注定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当然是希望自己一家人都安好的。在她看来,这个王位虽然诱人,但若强留在手上,无异于杀身之器,倒不如放弃,退一步安于侯爵之位。这一次风雨过后,想来自己一家人便能够安好度日了!
张嫣挨着母亲坐下,将头埋到鲁元怀中,“昨儿个真是吓死阿嫣了!”
刘盈微微怔忡,面前女童眉目如画,语笑生香,礼仪话语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却清晰的觉得,自昨晚椒房殿中别后,她便对着自己疏淡起来。这疏淡极其细微,却在二人之间划下一道浅浅鸿沟,让自己无法再度亲近起来。
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个小丫头的地方呀?刘盈古怪的想,这个小丫头究竟在闹哪门子脾气?
张敖的唇边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你如今住在宫中可还习惯?”
“不用了,”张敖唇边逸出一丝苦笑,经此遭变故,颇有些心灰意冷,“我这样的罪臣,去见太子殿下做什么呢?”
“也好!”张敖想了想,应道。
张嫣拎着裙裾踩着小厮奉上来的杌子下了马车,回头朝着刘盈施礼道,“阿嫣多谢舅舅带我过来,那,我就去后院看我阿翁去了?”
小小的婴儿躺在母亲怀中的襁褓中,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着面前的女童,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好像点墨一般。
吕后命乳娘将新生婴儿抱下去,问道,“赵王如今有何打算?”
鲁元想起昨日生产时的情景,一瞬间露出凄然神色,很快掩饰住了,笑着将儿子交给乳娘丛娘,牵起女儿的手,“阿娘要谢谢阿嫣呢,昨儿个要不是有阿嫣,阿娘大约就……”觉着不吉利住了嘴,顿了顿,柔和笑道,“阿娘想呀,不管在什么地方,只有有阿翁阿娘,还有阿嫣,阿嫣的弟弟,就是我们最完美的家了。阿嫣,你说是不是?”
张嫣从一辆青帷玄漆马车中掀起帘子张望章台街上熙攘人群,惊叹道,“真热闹!”
“殿下如今应是在正堂。”
女童的声音甜美清脆,“我这些日子陪着阿娘,且跟着涂姑姑读书习字,如今《急救篇》已经学到第三卷了,”顿了一顿,“若是得空的话,阿嫣还想着学一些琴。”
他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欣慰道,“阿嫣经过这场大难,果然懂事了不少。”
“阿娘担心阿翁,托了舅舅带我过来探看阿翁。”
鲁元失笑,“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刚出生的时候瘦瘦小小的,阿娘把你抱在怀里,都怕你长不大,不过还好,几天功夫就养的白白胖胖起来。”
“这是什么话?”吕后不悦道,“你如今出了廷尉,又刚刚得了新儿,正是一家和乐之际,怎的如此灰心丧气。”
“是。”张嫣眨了眨眼睛,“如今舅舅就在前堂呢,阿翁可要过去看看?”
“还好。阿婆和舅舅对嫣儿都很疼爱,只是,”张嫣抬头看了张敖一眼,“阿翁不在身边,阿嫣和阿娘都十分想念。”
赵王张氏一系经营数代,自培养了一批忠心下人。此次虽遭逢大难,大部分留在襄国,却有老管家张襄领着自己的儿子张敬和干练家人张宪、张达跟了过来奔走伺候。另有田叔等十几名宾客剃光头发,扮作张氏家人,穿赭衣戴锁链追随着张敖囚车跟到长安,如今都住在这间宅子中,期盼着张敖最终获释。
张嫣笑着问道,“我舅舅如今在哪儿?”
张嫣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张嫣随着小厮重葛在宅子游廊中行走,来到后院东厢前,看着东厢的门帘打起处,露出房中堆积如山的竹简,张敖立于竹简之后,捧着一卷书对窗而立,背影磊落孤傲,如同一只被放逐的鹤,遗世孤高悲哀长鸣。
“那好,”张嫣侧身而立,娇俏道,“你领我过去吧!”
“咦,”张嫣惊奇道,“弟弟看着比昨天要漂亮多了。”小婴儿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一只红彤彤的小猴儿,经过一个晚上,皮肤舒展开来,变的白|嫩嫩的,连眉眼也漂亮了许多。
御人“吁”了一声,将马车在函里一栋宅子门前停了下。管家上前轻声禀道,“殿下,吕六郎君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张敖怔了怔,“你舅舅也过来了?”
“不曾。”张嫣答道,“阿娘和涂姑姑将嫣儿护的很好。”
“是啊,”上座吕后微笑道,“阿嫣很懂事呢,这些日子,可得了我不少欢心。”
张敖怔了一怔,笑道,“阿嫣长大了!”
张嫣害羞笑道,“只要阿翁阿娘和弟弟安好,我就觉得好了。”
张敖想起这段日子的牢狱生涯,心中激愤,端起面前青铜酒爵,大口饮尽,将酒爵往殿中地下一掷,起身长笑而揖,“母后不必为敖担忧,敖虽不才,要杀要关要黜要剐,全凭陛下心意就是!”
刘盈道,“姐夫此次上京,另有家人和宾客一路跟着而来,这些人如今都安置在函里一处宅子中,不若姐夫也去那儿暂时落脚吧!”
张嫣从坐榻上抬起头来,望着张敖,“阿嫣只想着一家人团聚。阿翁,阿娘很担心你,她让我转告阿翁,家中一切都安好,阿翁不必以我们为念,只要照顾好自己即可!阿娘和我,”她低下头去,脸红了一下,“等着阿翁无罪释放,接我们出宫团聚的一天!”
他抬头望着张嫣,见女童跪坐在室中榻上,娟妍秀美,面上神情一片懵懂,不由泛起一丝隐忍的怜惜,“你一路来长安,可受了苦?”
刘盈点了点头,“跟他说一声,我马上就过去。”
“嗯,”张嫣将适才的情怯抛掉,从宫人打起的帘子下进殿,轻步走到鲁元的面前,低声唤道,“阿娘。”
张嫣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下,回过头来,朝着刘盈有礼道谢,“那阿嫣就谢谢舅舅了!”
张敖回过头来,看见她,眸光带着一丝讶异,“阿嫣,你怎么来了?”
“阿嫣是个好孩子,咱们一家人,如今我带着你和弟弟住在椒房殿,总算过的还好,只是不知道你阿翁一个人在外头怎么样了?阿娘如今没法子出宫,你代阿娘出宫去看看你阿翁,好不好?”
“阿翁,”张嫣右手压左手,朝着张敖恭敬行了一个拜礼,“女儿见过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