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挟持
我只是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很多事情已经被无情地改变。欧灵的那一箭，已经让我和埃拉西亚之间发生了流血，牺牲的生命不能被挽回，我和我的过去之间，也变得更加不能和解了……
而欧灵的部下已经群情激奋，虽然由于顾虑指挥官的安全，他们还没有一拥而上，但他们显然不会这样退却，更不会因为欧灵被挟持而听任我们摆布！
“我竟然被你这个病殃殃的家伙算计了！”欧灵板着面孔道，“如果正面交锋，你不会有机会击败我的！”
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们事实上已经在禁地之中越走越远……
“你不是人类！艾里精灵居然也同可恶的死灵同流合污？！”看着高炎的模样，欧灵大吃了一惊。他刚才最大的失算，就是只考虑到我兰若的骑兵，而根本没有察觉身边有一个杰出的精灵射手的存在。
我们只有后退，在欧灵部队的逼迫下，架着他们这个倔强的指挥官向南退却。我不能杀死欧灵，也不敢放走他，可我也摆脱不掉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他们尾随着我们，始终咬紧着同我们之间的一箭距离。
“埃拉西亚的战士宁死不辱！”欧灵凛然道，“更不会牺牲祖国的利益来保全自己！”
挟持欧灵穿越埃拉西亚防线？这个念头此时也在我脑海中划过。
“你是个厉害的射手。假如还有机会的话，我很愿意同你公平交手。”高炎正色道，“不过，现在不行——欧灵将军，命令你的部队撤围让路，退后十里！”
天，仓皇之中的我这才注意到周围林立的怪石，注意到我们马蹄之下的磷磷白骨。我们又回到了禁地的外围，高炎不久之前刚刚警告过我们，千万不要深入这个地域的。
埃拉西亚的士兵正展开两翼继续向我们包抄逼近，为了避免被包围，我们仍然不得不后退，足不停步地向禁地深处后退！
其实，这也是我的惶惑。虽然，我已经毫无保留地信赖高炎，但到目前为止，这片禁地除了外表有些阴森古怪，也看不出有什么可怕啊？高炎所说的魔法结界真的存在吗？听高炎说，那场终结者式的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又是怎样的魔法，可以把毁灭的力量维系那么多年，直到今天仍然有那样大的杀伤力和威慑力，让冒险者有来无回，让风闻者望而却步？
怎么我们的周围忽然变得这样安静？我已经听不到追逐的马蹄声、军马的嘶鸣声、喊杀声和衣甲武器的铛铛震动。甚至在这无际荒原上面不时掠过的、地下世界特异的阴风，也忽然之间停止了。我们不由得止住了步伐，我看了看欧灵，这突然的变化，看来也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一头雾水。
“兰若将军，你让这些人跟随你，就已经让他们走上了不归之路！”欧灵面无表情地说道，“在全军将士面前，我有必要让他们明白背叛者的下场！不是我杀害他们，害他们的人是你自己！你明知自己的命运是不可挽回的，为什么还要抗拒正义之剑？你心存侥幸，可你什么也躲不过的，你这个样子多存在一刻，只会多牵累其他无辜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欧灵硬声道，“我和我的军队都不会受要胁的！”
我的坐骑因为受惊而前蹄腾空，然后重重地踏落在被魔法凝结起来的一地冰屑上，被碾碎了的冰块咯吱作响。然而侵入我衣甲的，只有霜环的余寒。几粒冰渣子飞溅到我的脸上，让我的肌肤隐隐做疼……除此之外，我竟然没有感到任何痛楚和伤害？！
高炎！我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刚才那一阵混战中，我们都无法分辨彼此的位置了。可就在这危机四伏的一刻，他竟然从欧灵的侧后方忽然冒了出来！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潜到那个位置的？！欧灵的部下因为这个意外的状况而被震慑住了。
他们在逼近我们，他们的步伐虽然不快，但却无比坚定。
怎么？那不是单纯的弦响，那是金铁撞击的刺耳震荡。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状况了么？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而欧灵的军队也已经拥了过来，截断了我们的来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原路退回。
“霜环！”为了我寡不敌众的战士，我不顾一切地念动了魔咒。这来自地狱的阴寒，会伤害到那些英勇陷阵的埃拉西亚士兵的，可我念动了咒语，它已经无法收回。
他是存心的！战士们尽管奋不顾身，但他们的动作再快，会比欧灵的箭更快吗？……欧灵是存心的，绝对是存心的！他先放过了我，而有意屠杀我无辜的战士！他犀利的神箭完全有力量把我也射个对穿的，可他不仅仅要毁灭我，还要我体味毁灭降临之前的恐惧和屈辱么？
强烈地绝望压抑得我不能做声，一时间我仿佛忘记了所有的战术和咒语。冒着霜环的残光，勇悍的欧灵竟然再度策马向我逼近。又一支闪亮的箭簇搭上了他的弓弦。在这样近的距离，心情恍惚的我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
可是，我的战士们有什么罪？他们是勇敢、善良的人啊……我愤怒地抬起了剑。
住口啊！我心中暗叫不妙。抵在欧灵咽喉上的利剑也不能阻止他这肆无忌惮的大呼小叫，难道我真能一剑杀了他？欧灵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是埃拉西亚的一个伟大军人。我刚才被怨恨燃烧着的心已经冷却，自卫中的搏杀是一回事，这样直截了当地伤害一个无力对抗的人，又是另一回事啊……
“走上战场的每一个埃拉西亚人，是应该随时做好牺牲准备的！”欧灵冷眼望着我道，“兰若，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好样的，欧灵。我只有苦笑，我只感到发自内心的悲哀。我可能已经有些看不起自己，因为我已经不能够，不再能够不假思索地自我牺牲。
“禁区，南部禁区……”高炎忽然失声叫道，“现在我们又被逼进这片该死的禁地里面啦……”
“欧灵，叫你的士兵退回去！”高炎的神色紧张了起来，“如果你爱护他们生命的话！”
可我们仍然不能甩掉这些牛皮糖一样的埃拉西亚军队！欧灵的神色中显然带着讥讽和幸灾乐祸：“你们还想走到哪里去？你们知道自己现在走到哪里来了吗？”
我只听见弓弦的震动！这一声有如雷电交鸣。
不过欧灵部队的两翼已经展开，要想闪开他们，绕到他们的身后，这可能么？就算离开了这片禁地，避过了这支军队，可我们又能去往哪里？
※※※
“别想得太美了！”欧灵这时反倒笑了起来。方才的挫折让他有些沮丧，但即使在刀剑的胁迫之下，这员勇将也没有放弃他的骄傲。
“你是谁？你刚才用的是弓箭？！”欧灵死盯着高炎。被他人的箭把手中的金弓击落，对于神箭手欧灵来说，那真是莫大的耻辱啊。当我们赶到高炎身边的时候，这个虚弱的半精灵已经坐不稳鞍鞒，但他的箭仍然稳定地指着欧灵。
两手空空的欧灵，已经失去了方才的从容和傲慢。他的样子，就活象折了翼的狮鹫。
一匹战马已经滚翻在地，痉挛着发出嘶鸣，马嚼子边上泛出了一层白色的泡沫。从离开魅惑泉之后，我们几乎是在不间断的亡命行军，中间只有过几次短促的小憩。现在我们早已经人困马乏，饥渴难当了呀……
我没有看见欧灵的箭，我知道，他这一箭一旦离弦，我就再没有机会了。
四际的光线忽然变得如此黯淡，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竟然也变成漆黑一团。那些死咬着我们不放的追兵呢？就在高炎发话前的那一刻，欧灵的那一部包抄的人马已经离我们相当接近，在仓皇之中，我依然清楚地看得见他们头盔、胸甲和枪尖上面的金属闪光。可现在他们去了哪里？我们的周围只有一丛又一丛的齐腰高的杂草。稍远的地方，一幢幢怪石隐没在越来越浓的黑雾里面，只浮现着一抹模糊而诡异的轮廓。
“是，是我自私！”我感到自己正战栗不已。我曾经以为，我的心中已经足够虔诚。但哈米吉多顿的诅咒，让生死之间的我感到了灵魂的脆弱。我不够高尚，我不够高尚到任凭那无知无觉的神摆布我，不够高尚到甘心自我毁灭、然后相信神会给我一个美丽的天国。我怀疑永恒的安息，我想侥幸地苟延残喘下去，虽然明知道我可能会越来越堕落，明知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我连累，为我牺牲……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但我却做不到！
“前进，埃拉西亚的战士，这才是我欧灵将军的命令！”欧灵大呼道，“翦灭邪恶，荡平丑类，这才是解救我的最好办法！”
高炎的战马在我的身前停住，现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动静，仿佛是这片空间里唯一有活气的东西。
我感到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但那不是因为欧灵所期望的恐惧和忏悔。我举着剑，可我已经不知道，我正为了什么而挣扎着战斗。
“兰，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啊！”高炎焦急地喊道，“危险已经随时可能降临了！”
禁地是危险的，可对我们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不成啦，我们的战马跑不动啦！”我的骑兵们忽然叫了起来。
欧灵的手中已经没有箭，不，就连那把威名赫赫的金弓，都已经不在他的手上。
……身后的埃拉西亚人……等一下，现在我们到了哪里？
“不要动，欧灵将军！你的部下最好也一动不动！”高炎稳稳地抬着铁弓，他的弓或许不如欧灵的金弓眩目，但他的箭一样准、一样有力。事实上，他同欧灵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得甚至已经不需要瞄准了。欧灵的手中无弓，高炎的弓上有箭。而高炎的箭，已经几乎抵住了欧灵的太阳穴。
“我可以告诉你们，企图穿越埃拉西亚阵线的想法是飞蛾投火！”欧灵提高声音道，“在我们的军队后面，克里斯蒂安的大队援军正朝这里全线开拔，你们不可能凭借战士们对我的这一点点顾忌，渗透千军万马组成的纵深防线和层层哨卡的！”
不见底的深渊？高炎指的是什么啊？
“你还要负隅顽抗吗？”欧灵冷笑道，“你的死灵本性终究会征服你的！你的手上已经沾血，你终究是死有余辜！”
然后，霜环的冻气也熄灭掉了我燃烧着的心，我感到那熄灭的心正如同万剑攒刺般疼痛。我已经违背了我的虔诚，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同一个道地的死灵敌人又有多少不同？
我朝着战马的马蹄施展了“加速”魔法，这个魔法在凤凰城战役当中曾经帮助我赢得了几次伟大的冲锋歼灭战。风系魔法的神奇力量，会支撑我们的行动。可是欧灵那些老练的战士速度也不慢！在失去了指挥官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干净利索地执行着对我们的包抄。他们很快就抢到了侧面位置，再想绕开他们，我们将不得不首先朝更南方向迂回……
然而我此时可来不及考虑这些！就靠我们现在这些疲惫不堪的坐骑，单是想闪开从两翼向我们包围的欧灵骑兵，也是困难的啊。
我和我的战士从变成了土偶一般的埃拉西亚士兵当中纷纷穿过，在他们还没明白过来以前，他们的指挥官已经被我们的长枪利剑牢牢架住。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在虚张声势啊？”欧灵仍然不愿轻易妥协。“你们这些怯懦的精灵，为什么要把这片禁地描述得这么恐怖？这里究竟有怎样的危险？我埃拉西亚军团，征南讨北打了那么多血战，又有什么危险没经历过？！”
“欧灵，这不是开玩笑！”高炎喊道，“我不是在要胁你，而是在警告你！你不要拿那么多埃拉西亚士兵的性命开玩笑！我们已经走进了危机四伏的禁地，如果不赶快离开，大家就会玉石俱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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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无辜者倒下！他们坚决地执行命令向我冲来，然后冻结在我的魔法光环里，他们实实在在地被我亲手所伤害。
怎么，在方才的一刹那，不可一世的欧灵竟然被人偷袭了么？甚至就连他的金弓，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袭而失落了么？
“谁？谁偷袭我？！”欧灵怒喝道。
怎么？我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看见那红得刺眼的鲜血，弥漫着让我疯狂的甜香味道的血。我努力镇定自己的神经，我看到三、五名骑兵交叠着仆倒在我的马前，他们，都是誓死跟随我的战士啊！
欧灵的部队仍然在前进，我无暇细想：“停止后退，我们从埃拉西亚军的侧面冲过去！”
欧灵这一箭，竟然没有攻过来么？
刚才那一瞬间，是他们抢在我的身前阻挡欧灵的箭么？
“现在不是详细解释的时候！”高炎愤然道，“向着敌人的刀枪前进是勇敢，向着不见底的深渊前进就是鲁莽和愚蠢了！”
我知道，高炎，可我们的身后就是埃拉西亚人的千军万马啊，不闪开他们，我们怎么可以兜转马头？
看着欧灵被我们控制，高炎终于又开始了喘息。他放下铁弓，腾出手来扯落了头上笨重的铁盔，看得出这身人类的铠甲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烦恼。现在的高炎，才显出了一个傲岸的精灵射手的真容。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为什么显得那么漫长。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其实是不应该有功夫思考的……我根本不该看得清欧灵的箭，我怎么可能看得清，埃拉西亚最伟大的射手的迅捷无伦的射击呢？然而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那枚可怕的金色箭头是如何接近我的，带着凄厉的啸声，带着无与伦比的光华，带着难以名状的绝望……那一瞬间，是我戎马生涯以来，最漫长而清晰的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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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灰白色野草上掠过的风声，我闻到芬芳的鲜血四下飞溅。有一股力量迎面而来，将我连同坐骑撞得趔趄后退。周围人马的嘶鸣乱作一片。
而我环顾我的身周，现在我的骑兵已经不足十人。而高炎的神情愈发地严峻而苍白，侥幸制服欧灵的一箭，也已经让他大耗精力。如果真要再战，我们恐怕连最起码的自卫手段也没有了。
“你说什么？还不让你的士兵后退？！”欧灵的强硬让高炎大为吃惊，“你以为我们杀不了你吗？！”
“欧灵！”望着这个莽夫，我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焚烧。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倒下？死亡好象已经来过，但它只是匆匆路过那样……而我，竟然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