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狂飑渐(二)
“黄河左近将有民变。”师如意简短一句,贺夷简立刻看出了重点:“长安从来没有传过这样的消息来!”
师如意双眉一扬,怀宗皇帝沉迷丹术,朝政皆付时内侍省监王太清,王太清那时候只手遮天之处比之前朝杜青棠为相时还要夸张,杜青棠虽然当时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使许多藩镇之主听之而色变,但其人在朝野上下却是公认的贤明与大度,当初杜丹棘故世,杜青棠伤痛亡兄过度,病倒在榻,杜家请了一名大夫前去诊断,结果那名大夫学艺不精,几帖药下去反而差点让杜青棠送了性命!
因此在杜青棠当政之时,诸镇对他始终敬畏有加,而朝中上下却莫不敬服,这也是丰淳登基后欲对付杜青棠,虽然占了为君之利,却依旧处处受阻的缘故。
“这么说来,想必是韦造奉了今上之命将此事压了下去!”师如意眼睛顿时一亮!
“先前节帅同意六郎亲自入长安请求尚主,是因为当时杜青棠与今上之争尚未看出胜负,节帅以为今上毕竟是君,杜青棠又已经让了数年,未必肯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使青史留污,但如今情势变化,今上这一局是输定了。”师如意缓缓道,“如今长安定然是杜青棠做主,六郎那便绝对不能前去了,否则杜青棠大可以派人刺杀六郎,事后推到长安乱局上面去!”
结果杜青棠当时已经奄奄一息,闻讯硬是逼着身边小厮前去求情,最后那大夫除了一场惊吓外,居然毫发无损的出了杜府,后来有人问杜青棠为何不收拾那大夫,杜青棠一笑了之,只轻描淡写道:“彼非有意,我何责之?”时有人叹而赞之,说所谓光风霁月,便如杜相胸襟。
“出事了?”两人一起长大,贺夷简见他如此卤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明了,飞快的系上外袍的衣带,问,“是什么事?”
“六郎说的是,我也怀疑民变背后定然有人主使。”师如意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如今驿站里面驿使如云,这定然不是头一次向长安禀告了,很有可能是先前的文书都被长安压了下来,又命他们不得声张,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峻之时,按着梦唐律,若有一地发生民变,其地长官必受株连!这些官吏自然要设法自保,但碍着长安那边的命令,不敢公然捅出,便使大批驿使前往,如此故意引起他人注意,将消息传出,他们也有脱罪的余地!”
王太清当政时也被称为王太清乱政——一个乱字,可想而知!便连怀宗皇帝的亲生骨肉,都莫不是觑着一介阉奴的脸色战战兢兢而行!而宪宗皇帝被称为英主,但寿命却谈不上太长,这里面据说是因为当初王太清意图谋害宪宗,结果宪宗皇帝死里逃生,却也终究受到了影响……
“如今府军败坏,长安名义上有四十万精锐禁军拱卫,但神策军的军权却不在今上手里,一旦发生民变,可想而知今上必定要经过了内侍省监邱逢祥的同意方能出兵镇压,邱逢祥身为宦官,一身荣耀与皇室息息相关,倒也不怕他不肯出兵,问题是此举必定让邱逢祥势力大增!”贺夷简目光闪动,一点一点分析着,“邱逢祥势力若增,则必定削弱皇权!原本在曲平之后,继任的邱逢祥是这些年来掌神策军中最为恭敬知进退者,这里面曲平之的前车之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问题是今上远不及宪宗皇帝英明,韦造更难与杜青棠相比,而邱逢祥却连当初宪宗皇帝并杜青棠都不曾将他扳倒,足见智谋与手段!他若得到了名正言顺干涉朝政的机会,嘿!”
当时宪宗皇帝闻说之后惊怒交加,亲自吩咐耿静斋前去,又吩咐将那大夫交与杜家处置,那时候杜丹棘与杜青棠的父亲已故,只剩了杜家老夫人在堂,老夫人一生只有两个亲子,一个壮年而夭,撇下了初有身孕的长媳,如今另一个也险些被庸医治死,如何不怒?又得了宪宗的准许,当下便要将那大夫拖到堂下活活打死!
贺夷简叹息:“今上这一步实在错得离谱,堂堂九五之尊,却为了一个臣子,需要豁出社稷来对付他——愚蠢,实在是愚蠢!”
就算贺夷简之死会让贺之方不顾一切的发疯报复——想必杜青棠也不会放在眼里。
“六郎,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六郎暂且返回魏州,观望之后,再作决定!”院外,似乎已经隐隐传来喧嚣叫嚷声……
贺夷简虽然为人骄横,但也并非全无谋略之辈,闻言皱起眉:“这不对劲,早先权贵以上田换中田、下田时,何竟无事?再者如今这许多地方都闹了起来,我们若不是今晚歇在此处,你又出去套了话,竟也不知!梦唐如今吏治还有点盛世景象的也只有孟光仪治下的京畿二十三县了,这几处地方的官吏倘若真有那个能耐,也不会任着那些权贵闹出这等事来!”
“六郎的意思是……”师如意心念电转,恍然道,“杜青棠要借此事对付今上?”
贺夷简微微一哂:“如意你只会谈他们的能力,却不知道着眼大局——我若是杜青棠,为何要阻止此事?”
“这是大事,不论是先前权贵逼迫百姓以中田、下田更换上田,还是黄河可能决口,以及如今引起民变的直接原因,都非寻常人可以压下来,还叫那些父母官守口如瓶这许久。”贺夷简闭上眼,想了一想,“韦造,杜青棠,长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必定经过这两人!”
贺夷简缓缓道:“今上成为第二个怀宗,未必不可能!”
师如意却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杜青棠必然不会放过这一点大做文章,也许此刻长安已经传遍了坊间!到那时候就算今上不下罪己诏,也将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如此杜青棠就算不主动趁势起复,也多有人会请求他重新出山!”
师如意皱眉:“节帅从前评价韦造,说他是盛世之贤相,乱世之庸才,言他在朝为一阁老正好,在如今之时做宰相却能力不足,必有昏庸之举,因此他若做出这等事来倒也不足为奇,但杜青棠……此人眼光犀利毒辣,这些消息只需给他略微透露些许,恐怕便会被他止住!”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今上铁了心要先解决了杜青棠!所以才将此事一直压下!”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换了其他人,哪怕是丰淳,也不敢轻易动贺之方的独子,但杜青棠——那可是只携一仆一婢至魏州传旨,独身入帐谈笑风生间使贺之方及以下众将都汗下如浆之人!
同样无月的夜空下,贺夷简初睡下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顿时警觉起来,披衣开了门,外面师如意衣袍俱全,神色凝重,不等他让便一步跨了进来。
“不过,邱逢祥就算仗着神策军的军权,将今上封在深宫,有杜青棠在,他想学王太清,恐怕也不太可能。”贺夷简的脸色渐渐肃然,“况且民变若是人数众多,还有我等藩镇在旁觊觎,神策军虽然是禁军,总也要留些拱卫长安,不可能全部派出,但我河北三镇且不论,单是淄青便有精骑十万!如今长安疲弱,这十万人不必打明了旗号,冒充乱民伏击神策军,趁势扰乱天下……今上或者平庸,但怎么说都是未足十岁便为东宫,宪宗皇帝亲自抚养长大,这点眼力,不可能没有!”
“不仅仅是长安。”师如意神色凝重,“方才我问过在驿站里歇脚的商贾,他们说黄河沿岸好些上田因为端午后雨水增多,致黄河有泛滥之象,上田的主人们多为长安、洛阳权贵,其中有些人担心若黄河决口上田皆将化为乌有,便仗着权势令那些田地的总管逼迫远处中田或下田的百姓与其更换,有人带头余者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黄河两岸上田竟全部被换给了那些平民,结果这些平民也不知道怎的,当时没有闹事,反而竭力巩固河堤,如今雨水已止,眼看黄河不会决堤不说,两岸上田素如膏腴,怎是远处中田、下田能比?因此这些权贵又想将上田换了回来,如此百姓才闹开了——今晚驿站来了许多驿使与商贾,皆是恐惧民变,又担忧左近府军败坏,打算往长安京畿、神策军驻扎之处去避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