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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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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兆府大牢在七年前进出一向简单,原本长安就是勋贵满地走,高品到处有,京兆尹这品级外放或者算得一上一员大吏,放在长安却委实不够看,孟光仪前面几任令尹那都是个两面受气的主儿,略有身份之人到这里领人是连银子也不必使的。

    如今齐王软弱,齐王妃自己有亲子,又怎么可能同意让他认祖归宗?

    “叫于文融进来一起进去罢。”元秀想了一想道。

    “本宫瞧你瘦弱不堪,又听说你从半年之前就常往迷神阁里去与那女子相会,为此甚至亏损了身子,引得你母亲担忧,母子两个还为此起了争执。”元秀无心多言,径自问道,“孟光仪当时入宫去面圣时,本宫恰好在紫宸殿上,听他所言,道那女子死状极惨,可本宫看你如今的模样,委实不像是能够行这等事的样子。”

    任秋却讥诮的看了她一眼:“贵主该不会是来替我翻案的吧?”

    听了元秀的问话,任秋笑了一笑,他本是躺在了榻上,到此刻也没打算起来,只是依旧不冷不热地说道:“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他年纪本也才比元秀长一岁,恰如春日之柳般正当繁华鼎盛的时候,虽然脸色惨白,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来,到底显得凄冷。

    “孟光仪是连今上都头疼的人,你太高看本宫了。”元秀并不受他之激,淡然说道,“另外你方才也承认了莺娘是你所杀,所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宫也不想干涉孟光仪的本份之责。”

    任秋冷笑道:“我若想翻案,贵主难道做不到?”

    因此任秋如今倒是不必刻意地看守,就关在了京兆府的大牢之中。

    “可能进去谈话?”元秀看了眼霍蔚,霍蔚小声问道。

    “为何不是?”元秀沉吟着,反问道。

    元秀被他问得一怔,却不想任秋看似瘦弱苍白,反应却一点也不慢,见她神色,任秋已经点一点头:“果然,你是我的哪位姑母?应该不是七姑母吧?”

    何况长孙明镜绝对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这些年来齐王府里进一个美妾都是千难万难,哥舒夭娘若不是丰淳所赐,可没那么容易进门!齐王府到如今都只得李钊一个子嗣,连位县主都不曾有!任秋这个皇室心照不宣的私生子居然活到了现在,元秀心里念头转了几转,开口道:“却不知道你杀莺娘是什么理由?”

    引路的狱卒指着里面的人小声道:“那便是任家郎君。”

    就是方才那狱卒也说过——孟光仪是准任秋这些日子过得好些的。

    任秋虽然说自己是将死之人,不惧贵主,然而当真要为难他,以元秀的身份,几顿鞭子赏一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正如任秋所言,如今他已经被判了斩刑,元秀为了自己的疑惑前来询问无果,动刑逼迫,消息若是走漏传到了昌阳公主并齐王那里,齐王或者没这个胆子过来质问她,齐王妃想必也不肯为了自己丈夫的私生子得罪小姑,但昌阳公主必定是会寻她对质——齐王就算不问,心里定然也是极为不喜。

    听狱卒这么说了,霍蔚心里也有些打鼓,看向元秀问:“娘子?”

    元秀摆了摆手示意于文融噤声,打量着任秋道:“你说的这些话也对,不过本宫刚刚进来时,你也没有什么反对之意,想来虽然斩刑难逃,但心里还是有些挂念的,若有什么打算,本宫能够做到,也可以说来听听。”

    元秀蹙眉沉默了片刻,方淡淡地道:“本宫封号元秀,确实在先帝诸女里面排行第九,不过姑母之称,却不可当。”皇室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任秋的身份,任秋到如今姓的也不是李,如今囚室里面虽然除了霍蔚与于文融,都是心知肚明的人,但她还是不能认。

    任秋之案当初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那时候齐王虽然还在藩地,但杨太妃与昌阳公主却都在宫里,孟光仪为了防止意外,在审讯前一直将任秋藏得严实,后来丰淳送了左教坊风头仅在罗宝奴之下的舞姬哥舒夭娘给齐王为补偿,授意孟光仪从重判处,也等于皇家公开的否认了任秋的血脉,这件事情是上了朝议的,结果出来后,就是杨太妃再心疼这个见不得光的庶长孙,也知道大势已去,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兼迁怒齐王妃罢了。

    就是朝臣,也会指责公主不贤,欺人太甚!

    这是元秀乍见自己这个不被承认的侄子时的印象,任秋算着年纪也有十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年纪过小就成年流连风月之地的缘故,抑或是天生体弱,他显得远比年纪更为瘦弱苍白,肌骨甚至显出了几分干枯之象,有些茫然地看着元秀:“你们是谁?”

    元秀今儿虽然是刻意换了不常着的一套衣物,头上戴着帷帽,遮住容颜,穿了一件只得五六成新的丁香色夏衫,里面牙底掐银丝双鲤戏莲诃子,下面是坊间女郎常着的绿罗裙,但她的衣裙再旧到底精致,加上霍蔚先前打通关节也是微露身份的,狱卒自然知道他们身份非同寻常,任秋之所以问斩却是因为杀人,如今看来元秀年少,霍蔚年迈,若是就这么进去了,谁又晓得会不会出事?

    京兆府的大牢虽然阴暗倒也干净,里面的囚犯想来是知道了孟光仪的为人与手段,听到人声也没什么反应,霍蔚带着元秀一直走到了极深的地方,才看到一间单独的囚室里,陈设比旁边都要好些,角落里面还放了一张矮榻作为卧具,一个人蜷缩成团,倒在榻上,背对着门。

    若是其他人,被收押了这些时候,憔悴不堪,倒也可能,只是任秋虽然明面上不被皇家承认,然究竟是皇家血脉,这一点就是孟光仪也是清楚的,否则又何至于急急忙忙把事情捅到丰淳面前,便是担心昌阳公主抢先到丰淳那里把人要走,后来宣判已定,任秋左右都是要问斩的,杨太妃与昌阳公主并齐王失望之余,自然只有对他狱中多加关照,虽然碍着身份不敢直接过来,但孟光仪在这一点上倒也没计较,只看这囚室收拾得犹如寻常人家卧房便知,若不是因为丰淳突然留了齐王和琼王都在长安观礼,这两人摸不准丰淳用意,不敢多事,恐怕这里早就是一派华美了。

    任秋狐疑地打量着她,冷不防问道:“你可是我的姑母之一?”

    因此任氏原本的丈夫只是一个寻常之人,按理说,任氏的出身显然也是不高的,所以当初在紫宸殿上听孟光仪的禀告,觉得一个寻常妇人,犹如外室的身份,没有严父在旁,教导出来一个纨绔也不足为奇。如今想来,这任氏虽然是齐王先看上她的,但齐王再怎么软弱、不得宪宗皇帝喜欢,到底也是皇子,身边美人总也不至于少了,任氏一介寡妇,不但诞下任秋,还能够叫齐王顶着宪宗皇帝的震怒并齐王妃的不满这些年来一直将他们母子安排在自己的别院,并多有照拂,若没几分心眼,恐怕齐王再怎么舍不得,也早就被齐王妃想着法子断掉了这一重关系了——毕竟,齐王又不是没有嫡子!

    “有劳了。”霍蔚点了点头,递了一个荷包过去,狱卒笑着接了,等他们进去了,便重新将门在外面锁上。

    元秀不觉语塞,便听他似笑非笑道:“既然不是,我又何必回答贵主的问题?左右过不了几个月我便要被当市问斩,又做什么要费这许多口舌?”说着他翻了个身,继续拿背对着众人,竟是一点也不打算理睬他们了。

    听到莺娘的名字任秋这会却也是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回道:“长安孟郎何等精明,自他任京兆尹以来何尝冤枉过一人?他说是我,那就自然不错了。”

    等到了孟光仪时,却将这儿治理得戒备森严,便是霍蔚也还是好容易才觑到了机会陪元秀前往。

    “我为何不敢?”任秋虽然背对着他们,却依旧回话道,“左右我就要死了,贵主又不是来替我翻案的,又不曾为我带来什么好处,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将死之人,有何可惧?”他蓦然转过头来讥诮的看着于文融,“莫非你还要拿刑罚来恐吓我?如今我已在侯死,贵主难道一点都不怕这么做了传出消息,让天家兄弟姊妹之间多心?”

    元秀蹙眉:“莫非那莺娘不是你杀的?”她记性甚好,当日只在紫宸殿上听过了这与任秋交好的娼女名字,倒是一直记得。

    况且,任秋生于齐王大婚之前,原本就是不受宗法承认的私生子,别说齐王妃自己有嫡子,哪怕没有,按着宗族之制,任秋也是进不了李家族谱的,正常情况下,齐王若是无嗣,也是从宗室里面挑选合适的人过继,而不可能接回任秋。

    瘦弱。

    “听说七姑母美貌若花,但算一算日子她已经下降开府了,而你还是未嫁的发式。”任秋目光掠过她头上黑若鸦翅的双螺髻,冷静道,“所以你应该是我那同样有美貌之名的九姑母,是也不是?”

    元秀一行,虽然都穿了常服,但一望可知是谁做主,于文融点了灯,霍蔚便拿自己的袖子擦了囚室里唯一的一张胡凳,元秀坐了,蹙眉又看了任秋半晌,才淡淡地道:“我是谁你不必管,我来这里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于文融原本是在外面等候,被叫了进来听霍蔚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心下暗喜,垂手道:“奴定当竭力保护娘子。”

    “虽然如此,但杀人若有杀人的理由呢?”任秋沉吟了片刻方重新开口道,“譬如梦唐律上亦有规定,若是有盗匪拦路抢。劫,行人带剑自卫,将之杀死,把尸首带到附近衙中,确认了盗匪的身份,按制不但无需受罚,甚至有所奖赏,难道不是吗?”

    任秋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也不争辩也不愤怒,只是淡淡地道:“阿娘提起时总是这样说,我渐渐也习惯如此称呼了,却不想一时口误,冒犯了贵主,还请贵主饶恕。”

    囚门开合之声自然惊动了室中卧榻之人,任秋慢慢转过了头来,因室中昏暗,难以辨清,元秀走了两步险些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一惊之下下意识的撩起了帷帽上的面纱,以求看得清楚,身后于文融察觉到她的不便,不待吩咐,就从旁边取了烛火点上,连点了三支,这才清楚的照出了任秋的模样。

    狱卒见有于文融陪同,这才放了心,从腰间取了锁匙开了囚门,叫他们进去,叮嘱道:“孟尹怕是两个时辰后就会回衙,还请几位记着些时候。”

    狱卒好心提醒道:“倒也不是不能,这一位是朝议都要问斩的,如今也没多少时候了,就是孟尹也是准他过得好一些的,只是他之所以问斩的缘故,想必两位也清楚,这位小娘子……”

    霍蔚松了口气,于文融是会些拳脚的,且年轻力壮,有他一起,谅那任秋经此打击,想来就算有心也伤不了元秀。

    元秀这回倒是真的有点意外了,没想到这任秋居然连梦唐律也看过,她皱了皱眉,任秋的生母任氏,原本是琼王之母罗美人娘家族人的遗孀,罗家在开国时倒也出过好些人物,但在武周篡唐时候因为忠于李室,被武周大肆杀戮族中出色子弟,后来中宗复位,虽然对罗家有所安抚,可究竟元气大伤,此后一时难有人才出现,便渐渐衰落下来,到了宪宗时候,已经彻底沦为寻常富户。

    于文融见状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对待贵主!”

    “这却是为何?”元秀顺口问道。

    他的身份比外室子还要不堪。

    元秀皱起了眉,这任秋因为是私生之子,听说一直跟着其生母任氏过活,又听孟光仪说他年少狎妓,一度想还娶妓为妻,以至于生出了这一番波折,在元秀的想象里,理当是个缺乏教养、纨绔成性的少年郎,却不想进了囚室这些时候,这任秋的反应、判断,却比齐王出色许多,她先入为主,这会竟叫任秋占到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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